秋日的阳光静静,枝叶无声拂落。玉树堆雪,绰约生辉。
楚洛与长安入住禾城一月有余,江南知府听闻皇帝在此,特意前来拜谒。这日一早,楚洛便前往城内与知府议事。
楚洛走了以后,长安也是另有打算。来了临安这么久,事情倒是比想象中发展得顺利许多。没有人识破他们的身份,也没有人拿他们当皇帝与贵妃,只是一对寻常夫妻,寻常作乐,便也知足。许多时候,长安是很贪恋现在的生活的。她希望日子久一点,再久一点,这样他们留在江南的日子可以慢慢度过。她有些厌倦了皇宫的朱墙红瓦,厌倦了尘世纷争,也只有在这段时间里,她可以放下从前的一切,不再想皇后李淑慎,也不再想钟毓秀和她的孩子,只是平平淡淡地,与楚洛过完这段日子,也是足够了。
从王府回来之后,在一日之中的某个时间段里,她也会忆起四年前在那里的最后一夜。如今想来,却似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他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那么他就放弃这皇位,与她浪迹天涯。而她终究是没肯的。如果当日应了他这一句,今日又会是别样的风景。他们会生活在一起,生活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相依相守,白首不离。而如今,这却已经是奢望了。
“主子,到时候了。”
晚香盈盈出现在门口,语意轻快,笑生两颊。
“就来了。”长安站起身来,望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容,收回了点点思绪。
今日,她要与晚香一同去寺庙中祈福。
此时此刻,燕雀酒楼里,池馆水榭,映在青松翠柏之间,一带清流,泻于石隙之下。琴音袅袅,婉转悠扬。楚洛与江南知府柳方舟一同坐于包厢之内,长谈国事。
楚洛的位置正对着包厢门口,在柳方舟斟酒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在楚洛的眼前一闪而过。
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向门外探去。可只是一瞬,宋青芜的身影就淹没在了来往的人群之中。
楚洛微微叹息一声。
柳方舟见状轻轻皱眉,恭敬道,“皇上可是看见了什么人?”
楚洛有些把握不定,语气亦是有几分迟疑,“一个熟人罢了。”
柳方舟略一颔首,也不便再过问。
楚洛刚打算坐下,却又见宋青芜的身影行至廊前。他再也按耐不住,起身出去。
“宋公子。”
燕姬今日换了一身男装,她听到楚洛的声音,明显迟疑了一下。而后转身过来,深深颔首,拱手作揖,“公子。”
“宋公子也是来会朋友的吗?”楚洛轩眉一挑,饶有兴味。
燕姬的唇边漾起一抹薄薄的笑纹,不假思索道,“在下只是闲逛至此,还是不扰了公子的好兴致了。”
说罢,她转身就要离开。
楚洛眼波微横,露出几分笑意,望着她的背影,扬声道,“既然相识一场,又在此地遇见,这便是缘分,宋公子可否赏光小酌一杯?”
燕姬闻言,脚步一滞。她回过头来,干笑了两声,眸子漆黑而深邃,“公子这般盛情邀却,宋某怎有拒绝的道理?”
楚洛含笑一颔首,“这边请。”
屋内的柳方舟见楚洛领进了一位白净小生,不禁疑惑道,“这位是?”
楚洛眉梢扬起,朗然一笑,“这位是宋青芜宋公子。”
“噢——”柳方舟望了燕姬一眼,眼波微转,亦是笑道,“这位便是罗霄堂的公子哥吧。”
“哦?”楚洛神色悠然,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这话似是对着柳方舟说的,但目光却落在燕姬身上,他意味深长地笑道,“原来柳兄也知道。”
燕姬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自顾斟了一杯酒喝了,不再言语。
有旁人在此,柳方舟自然也不再议国事,见皇帝兴头正好,便提议道,“禾城多山水,不如柳某与两位公子游船可好?”
楚洛向来好山水,对此自然没有异议。他转首望向燕姬,含笑问道,“不知宋公子意下如何?”
燕姬点一点头,算作应答。
于是三人租了船,泛舟湖上。船只甚大,同船的有船夫、船娘和几个助兴的歌妓。柳方舟走在前头,首先掀了帷帐,进了船舱,见两边列着椅子和凳子,中间有一张大炕,一扇门通往艄后。里面的人听见了动静,便急忙迎了出来,都是几个年纪轻的歌妓,她们普遍挽着发髻,脸上薄薄地施了一层粉,锦绣夹袄,抱了琵琶踱步上来。
“这些姑娘都会弹琵琶,极个的也会读书写作,擅长歌舞,大多都是才女。”柳方舟覆在楚洛耳边,轻声道。
楚洛扬一扬眉,犹是几分好兴致,打趣道,“看来柳兄是这里常客啊,对此这般熟悉。”
柳方舟闻言神色一变,不再言语。
然而他说的确实没错,这些姑娘们善音律通歌舞,晓诗词,都是文人墨客的极好伴侣。她们唱的曲都是谈情说爱的曲子,或者轻松,或者世故,或寄予苦情痴恋,或寄情于女儿家的肝断情长,明言欢好。
曲间,一个相貌极是俏丽的歌妓走至燕姬的身侧抚袖落座,浅谈吟唱。燕姬极是反感这种忸怩作态的春月女子,不由得别过脸去,径自换了个座位去。
楚洛见状亦笑,摆了摆手向那歌妓解围道,“你过来坐到柳兄身边去罢。”
柳方舟一垂眼帘,让了位置给歌妓坐去了。
楚洛噙笑望向燕姬,开口道,“宋公子不喜红颜,怕是家里的夫人管的严罢?”
宋燕姬闻言吓了一跳,侧过身去,眼神牢牢地注视着前方,漠然道,“我并没有家室。”语毕,她回转身来,手中晃动着酒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口问道,“楚公子可是已经娶亲了吗?”
楚洛听到燕姬这般问,陡然想起了长安,心头一暖,温润笑道,“早就娶了。”
燕姬微微一怔,手中的动作瞬间一滞。过了半晌,她深深颔首,避开楚洛的目光,往窗外看去,声音是极缓极缓,“令夫人一定是极美的吧。”
此言一出,倒是令楚洛和柳方舟都骇了一跳。
柳方舟觑一眼楚洛的神色,他的眼眸暗沉,看不出作何情感。
燕姬见两人如此,亦是觉得此话唐突了,便兀自笑道,“宋某只是见公子衣着不凡,所以出言询问,还望公子不要介怀。”
楚洛饮了一杯酒,只作不觉,过了半晌,忍不住感叹道,“她自然是极美的。”
说罢,他又饮尽了一杯酒。
他竟然为自己方才的迟疑感到后怕。他是爱长安的,他自然是爱长安的,可为什么在看到她眼眸低垂的一瞬间,他竟然生了一丝恻隐之心呢?简直是荒谬至极。
楚洛一杯接着一杯的喝下去,柳方舟看着也有几分骇人,忙拦了下来,道,“楚兄还是不要再喝了。”
楚洛目光冷厉,猛然一摔酒杯,杯子应声落地,琵琶曲戛然而止。
他站起身来,望了宋燕姬一眼,醉意里有一丝漠漠的轻寒。他转身上岸,柳方舟也不敢迟疑,递给歌妓们银两之后,立刻追了上去。
燕姬望着楚洛离去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
走了好一会儿,楚洛方停下了脚步。柳方舟一路追在后面,亦是有几分力不从心,喘了几口粗气,忙小心问道,“皇上,您……您没事吧……”
楚洛不言语,只默默凝视前方,眼中有深寒似的凛冽。
“皇上……方才那船上的宋公子……其实是……”柳方舟犹豫了一下,沉默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其实……应该唤她是宋姑娘……”
约是有半晌的工夫过去,楚洛仍是无动于衷,柳方舟只好在他身后,恭敬拱手道,“罗霄堂的掌柜膝下无子,只有一个侄女姓宋,那女子常扮男装过市,在江南禾城一带皆有耳闻,去年普查之时,亦有记载,所以是……”
“朕知道。”
“什么?”柳方舟微微一震。
楚洛回过身来,平静目视,声音低沉而坚定,“朕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便知道她是女儿身。”
柳方舟的眼帘恭谨垂下,方才的一幕他看在眼里,自己亦是男子,怎会看不出来这其中的儿女情长呢?只不过因为面前的人是皇帝,是天子,他才不敢随意妄言。
楚洛沉默半晌,终于忍不住心中好奇,开口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柳方舟听得皇帝问话,一刻也不敢怠慢,忙道,“宋姑娘的小字叫燕姬。”
“宋燕姬……”楚洛喃喃念着她的名字,心底竟生出了一丝温意,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柳方舟最善察言观色,他将皇帝的这一神色尽收眼底,立刻躬身下去道,“燕姬姑娘常年住在罗霄堂后的玉门客栈。”
楚洛侧一侧首,感知于他的敏锐,温润不言。
只这一瞬,他的眼前恍然出现了长安的身影。她一身朱色,倚立在桃花树下,盈然含笑。他站在远处,充满爱怜地望着她,想说些什么,一开口,竟是无话。
这样的念想在他的心间突突地跳着,一下一下,竟扯出了撕心裂肺的疼痛。他木然的站在那里,耳边似乎还能听见她柔缓的笑声,可是明明隔得那样远。他再一张眸,那一片桃林连着长安的身影全部消失了,再也不见。
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立在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