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殿内。表面上的一片寂静祥和,却依然掩饰不了此时的暗潮涌动。过了好些个时辰,朱政才从寒烟的偏殿里退出来,来到正殿当中。
彼时长安正心急如火,一见朱政出来,急忙问道,“寒烟怎么样了?”
朱政一拱手,欠身道,“寒烟姑娘受的伤都是外伤,微臣已经开了药方,按时敷药静养就会康复了,只是……寒烟姑娘手上的伤势颇重,只怕恢复后也无法像之前那般劳作了。”
长安微微颔首,既知寒烟无事,提着的一颗心也慢慢放了下来,至于寒烟做不做什么活计,对她来说也都无妨。她面色宁和,目光亦是平淡,“有劳朱太医了,晚香,去送送太医。”
朱政拱手作礼,方随着晚香一同离开了重华殿。
待晚香送走朱太医后,再回到正殿时,方见长安已经穿戴梳妆好,盈然坐于大殿之上。
晚香不由得吃了一惊,出声道,“娘娘……”
长安闭目须臾,语意寥寥,神色却没有半分迟疑,“本宫要去见皇上。”
晚香听了这话,心里自然也是欣喜的,她的容颜谦逊之至,忙躬身道,“是,娘娘。”
两人相伴着出了重华殿的大门,刚一走到宫道上,晚香忽然瞥见不远处煊煊赫赫一行人来,待她看清前头的人是成德海时,急忙低声提醒长安道,“是皇上来了。”
长安一怔,似乎是有些不安,看到龙撵正要往重华殿去时,她猛然醒悟过来——这大概就是她最好的机会了。
成德海见到龙撵被拦下,正要恼火,忽见一袭朱色绛桃云罗长衣出现在自己眼前,他转而一脸笑意,刚要福身请安,却见面前的女子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长安一跪,对着龙撵伏首三拜。
成德海何曾见过贤妃娘娘行如此大礼,即刻是着了慌,嘴里“哎呦哎呦”地叫着,忙道,“娘娘,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楚洛见轿子停了,又听得外头的喧闹,忙掀了帘子出来。一看到长安跪在面前向他叩首,俱是一惊,赶忙三步并两步要上前扶起她。
这是长安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楚洛,她抬头看他的一瞬间,已是泪眼朦胧。她含泪望他,却还是长跪不起。
楚洛亦是低首望她,原本的一腔愤懑在与长安相视的一瞬全化作了无限的感伤。他本来也是要去见她的,可她这时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竟令他一时不知所措。他执起她的手,语气中尽是温柔,“地上凉,别跪了。”
长安扶着他的手起身,看着他的眼中有深深的依赖,此时此刻她有太多话想说了,想告诉他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受了多少的委屈,可是这些话到了嘴边,却都没有说出口,过了半顷,她只是喃喃地唤了他的名字,“楚洛……”再一抬眸,几颗大的泪滴顺着脸颊滑落而下。
楚洛见长安这幅样子,心中亦是不忍。
他伸手替她紧了紧身后的披风,又正了正她发髻上的珠翠,眼中也有氤氲的潮湿,“好好儿的,怎么不在宫里待着?”
那样温柔的语气,就像他只是一个晚上没有去看她,当下再见她,依旧是那般的熟悉而温存。终于在这一刻,长安回望着他深情的目光,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面前这个男人,是任她怎样都逃脱不掉的了。
长安眸底含了几许失落,讪讪道,“皇上不来,在宫里又有什么意思。”
楚洛轻叹一口气,随即用力把长安往自己身前一拉,低语道,“朕回去陪你。”
长安听得这话,霍然睁大双眼,惊喜道,“皇上此话可当真?”
“朕说的话,有哪句不当真。”楚洛温然含笑,将她温柔的眸光深深凝住,眼中尽是无限情深。
这日夜里,皇帝宿在了重华殿。当敬事房的太监将长安的名字大笔写在《起居注》上的时候,长安知道,她的复宠之日已经来临了。
夜深,长安由一觉极浅的睡眠中醒来,辗转反侧,再难以入眠。这几月之中,她没有一日睡得安稳些,就连此刻楚洛在她的身边,她甚至也无法安心。这时长安估摸着楚洛应是睡得极熟了,她侧身望着楚洛熟睡中的面孔,见他微微勾起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立体的五官如刀刻般俊美,整个人竟发出一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如今,他还真有几分像是皇帝的样子了。长安浅笑,怎么以前自己就没有发现呢?
窗外初雪纷至,她恍然记起两年前她刚进临安王府的第一个冬季。那日好像也是这样的初雪,楚洛带着她夜晚偷偷溜出王府看戏,两人兴尽归来,却已是半夜时分,为了不惊动王府门口守夜的小太监,楚洛竟从她院中的墙外翻了进去,长安又羞又急,她翻上墙头,却挣扎着要不要跳下去,楚洛伸手拉她,她一个没留神,身体失去重心,伴随着一声惊呼,稳稳地落到了楚洛怀里。楚洛笑着望她,眼里有说不尽的柔情。然而他们的这一举动却还是惊动了守夜的小太监。第二天一大早,李淑慎便着手开始盘查所有东西,说是王府昨夜进了贼,响动惊醒了屋内熟睡中的楚洛与长安。楚洛靠在枕上,与长安相视一笑,两人便再不做声。
思及往事,长安会心一笑。她伸出手来,去握住熟睡中楚洛的手,微一侧首,眼角有透明的水痕一闪而过。
曾经也是这样的夜晚,他睡在她的身侧,与她的手紧紧交握,在她耳边低声说心中永远只有沈长安一人。可是三年过去了,却又仅仅只是三年而已,如今他还敢说这样的话吗。
这样想着,长安不禁感到身上有几分寒意。她缩紧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楚洛胸前靠近。突然,她感受到自己被一个坚实而温暖的力量拥住,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叹,楚洛已经侧了个身,将她完全拥在怀里。
他带着慵懒和倦意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方响起,“怎么还不睡?”
长安不觉面红耳赤,低声道,“我以为你睡熟了……”
楚洛轻笑,在长安额前落下一吻,“你都不睡,我怎么敢睡熟。”
长安默然,温顺地将头抵在楚洛胸前。只一瞬,她忽然明了男人在合欢之后是最容易倾吐心事的,而有些话,长安却是已经忍了很久。
她屏息片刻,柔声问,“皇上没来这几个月里,可有想过长安吗?”
楚洛伸手抚过她的青丝,温柔低语,“想过,每日都想。”
长安眼里不自主地蒙了几分朦胧的泪气,“那皇上为何总去凤鸾宫与漪澜殿,却再也没来过长安这里?”
话一出口的瞬间,长安感受到楚洛抚在她发上的动作突然静止了,周围的空气瞬间安静。只那短短一瞬,后来长安回想起来,觉得那竟是过了好几百年,她没有听到楚洛的答复,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
有滚烫的泪水一下子涌出长安的眼眶,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是过了许久才开口,“皇上,可是真心对钟毓秀吗?”
这次她听到楚洛的答复了。他伸出手来,攀住她细长的手指,闭目沉吟,“长安,你信朕,朕也有很多难言的苦衷。”
她却是还能信吗?如若他为了皇后,她无话可说。李淑慎是他的表姊,是皇亲国戚,也是他的嫡妻,是长安的出现夺取了她仅有的一点宠爱,皇后是该恨她的。可是钟毓秀呢?就算她是尚书之女,是精通诗文的大家闺秀,可就这样白白分走长安的宠爱,又叫她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长安没再说话,心中却尽是委屈。
楚洛见长安如此,也深知自己过去的日子里是亏欠了她的,就算她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就算她再怎么惹自己生气,可她毕竟是沈长安,是楚洛的沈长安。他永远是不能气她太久的。
楚洛凝神片刻,再开口的语气是那样地温和而沉郁,“长安,你知道吗,四哥留给我的,是个极大的烂摊子。之前二哥手下的那批亲信重臣,在四哥登基之后,多半被剥爵贬官,有的甚至含冤而死,留下的也都是些小人而已。朕想再召他们回洛阳述职,可他们却偏偏不信朕啊……”说到此处,楚洛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泪水潸然而下,“朕虽然也是母后的儿子,但前朝内人人都知道太后原本是打算扶持四哥的幼子登基,自己把持朝政的。朕也不是不知道,前朝有太后的亲信,如若朕有哪一天稍不留意,就会变成四哥的下场。”
长安睁着无辜而惊惶的眼神,脸上温顺得没有任何表情。大楚目前的现状,她不是不知道,在进宫之前她就知道天下不稳,楚洛上位之后面对的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可她却万万没想到,楚洛竟是每日都活在这刀尖之上。她心中不忍,回过身来紧紧拥住楚洛。她还是很爱这个男人的,当此刻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看着他的神情更是心疼。昔日明阳王的惨状她不是没有看到,短短三月,新帝遇刺而亡,故日皇后沦为阶下囚,妃子们逃的逃,散的散,九重殿内乱作一团。而她们最终都是逃不出去的。有些还是二八年华的少女,就被剃去了青丝,长灯古佛伴随一生。这样的惨剧,她如何又能容忍再发生在自己身边呢?
其实从她踏进宫门的那一刻起,她的爱情就被打上了政治的烙印。她的人生,也将紧紧地和这天下江山拴在一起。
长安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楚洛的手臂上,她抚着他颊骨上那道若隐若现的疤痕,哑声道,“楚洛,我都信你。可今后无论再发生什么,你也都要信我。”
他捧起她的脸,在她的唇上深深一吻,“朕全都信你。”
夜晚吹进的微风拂动着暖帐中的薄薄轻纱,殿外的烛光在微风中轻微作响,月光影射进朱漆六棱窗扇,交织着二人的伉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