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是子涵的生辰。
这日清晨,各宫都早早派人送来给帝姬的贺礼。用过早膳后,南烟带着淑仪帝姬一一去太后和皇帝宫中请安,再回到宫中时,迎春和荷香已经将所有的贺礼悉数清点完毕,交给南烟过目。
凤鸾宫赠礼碧玉藤花玉佩一枚,云脚珍珠卷须簪一对,赤金宝钗花细两对,莲青色夹金线绣百子榴花缎袍一件,珐琅彩婴戏双连瓶一只,紫金浮雕手炉四只,八仙莲花白瓷碗十只,玉牙梳两件,莲花纹亮银盅六件;漪澜殿赠礼金线昙花披锦六件,青玉枕三件,象牙镂花小圆镜六件,描金赤凤檀木阔塌两件,宝蓝点翠珠钗十二对;锦绣宫重华殿赠礼金丝香木嵌蝉玉珠三件,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一件……只到这里,重华殿的礼单就已经戛然而止了。
南烟不可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当最终确定重华殿的赠礼只有这些的时候,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出声问道,“贤妃娘娘送来的东西,可是全都在上面了?”
迎春奉上一盏茶,听了南烟问话,撇了撇嘴,仄声道,“小主还不知道呢,自从贤妃娘娘失了宠,重华殿就已经大不如前了,明德宫里发的赏都是克扣了一大半才分下去的呢。”
南烟闻言,眉心一曲,不解道,“皇上与贤妃多年情分,怎会如此对她?”
“这倒不是皇上的意思。”迎春四下一望,见无人在侧,便覆在南烟耳边,轻声道,“是内务府的事儿。皇上前些日子因为贤妃失了绿头牌的事责罚了内务府的陈公公,所以内务府的人啊,都不给贤妃好脸色看。皇上赏给重华殿的,向来都是名贵的东西,他们都尽数给扣去了,反正皇上也不过问,不会有人知道。”
南烟柳眉一挑,倒是有几分抱不平,“他们也太大胆了,要是被皇上知道了是要治罪的!”
迎春轻轻嗤笑,“皇上哪里会知道?上头有皇后娘娘顶着,现在皇后怀有身孕,又有谁敢去动她呢?左不过还是让内务府的公公们捡了个便宜。”
南烟轻啜一口茶水,连连冷笑,“左不过,她还是沾了孩子的光。”
迎春知道南烟是在讽刺皇后,哪里敢接这样的话,赶忙福了身想要退下,她刚一走到门口,却见陈姑姑带了淑仪帝姬往这边来了。
“母妃!”子涵一见南烟,赶忙甩开陈姑姑,往南烟怀中扑去。
“慢点,小心摔了!”南烟蹲下身来,一把抱起子涵入怀。
子涵拽着南烟的袖子,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俏生生笑道,“母妃,母妃,我有好久没有看到贤母妃了,今天子涵生辰,贤母妃会来看我吗?”
南烟一听子涵称沈长安为“贤母妃”,心下俱是一惊,脸色瞬间有些不自在。陈姑姑见状,连忙躬身向南烟道,“帝姬一直很喜欢贤妃娘娘呢。”
南烟面上一沉,犹是不解。
从前在府邸的时候,长安就十分喜爱子涵,不但亲自给她取名,闲暇时还常带了她一同玩耍。进宫后,子涵也是偶尔会到她那里去。只是令南烟没有想到的是,子涵竟是如此惦记着沈长安。
南烟淡然一笑,刚要温言向子涵解释,外面却有宫女来报,说是漪澜殿的钟婕妤来了。
话音未落,钟婕妤已经笑意盈盈地自顾掀了帘子进来了。
她今日着一身淡绿色的繁花宫装,外面披着一层金色薄纱,宽大的衣摆上锈着紫色的花纹,三千青丝撩了些许,简单的挽着,发间垂着一枚小小的红色宝石,点缀的恰到好处。大抵是她来之前涂抹了大量的香粉,随着她莲步轻移,袅袅香气挥之不去。
子涵一向不喜钟毓秀身上的这股香气味,连忙从南烟怀中下来,一股脑地躲到她的身后。
钟毓秀见了子涵,却是愈发地欢喜,她躬下身,伸手向子涵道,“来,淑仪,过来让本宫抱抱。”
“淑仪”本是皇帝赐予子涵的封号,子涵是不愿别人用封号来称呼自己的,一听毓秀这样唤她,立刻扭过脸去,紧紧抓着南烟的衣摆不作声。
见子涵如此,毓秀自是觉得窘迫,收回了手,极不自然地轻笑道,“这孩子真是认生。”
南烟见毓秀脸色不好,倒是笑得从容淡然,“子涵从来没见过婕妤小主,自然是认生了。”
毓秀一听这话,心中倏然一刺。
她向来是没有把子涵这个帝姬放在眼里的,甚至连她的生母赵南烟,毓秀也不曾正眼瞧过她。可因着皇帝宠爱帝姬,而自己又是膝下空空的缘故,便想着怎么也要对这个帝姬热情些。
毓秀微一浅笑,只无意于方才南烟的讽刺,接着从包着的手帕中取出一对白银缠丝双扣手镯,笑意满面地向子涵道,“淑仪,你看看钟母妃给你带了什么?”
子涵闻言,连看都不看那镯子一眼,只拉了南烟的衣袖,低声嘟囔着,“钟婕妤不是我的母妃……”
毓秀听得子涵称自己名讳,脸色忽的一变,如遭霜冻。
南烟也是一怔,她虽不喜钟毓秀,但也不想这样当面给她难堪。于是便使了个眼色给陈姑姑,陈姑姑立刻会意,拉了子涵去钟毓秀面前,温和道,“帝姬,你看看这对镯子你喜不喜欢啊?”
“不喜欢!”子涵一伸手,“啪”地一声打掉了钟婕妤手中的银镯。镯子应声落地,断成两截。
“哎呀,你这个孩子!这东西很贵的!”兰香首先冲到地上,看着断成两截的银手镯,忍不住心疼起来。
钟毓秀此时已然气得浑身发抖,南烟虽是吃惊,但听得兰香这样说,却也只是平静目视着她道,“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摔就断了,这样的东西,云烟阁里倒是有的是。”
钟毓秀闻言,已然是怒急攻心,她何曾受过这种侮辱,面色立刻涨得通红,直言道,“赵容华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宫的漪澜殿岂能和云烟阁相提并论?本宫的这对银镯,比这云烟阁所有东西加起来还要值钱。容华怕是还不明白皇上赐你这云烟阁是什么意思吧?云烟,云烟,只不过是过往云烟罢了。”
南烟的脸气得发青,她最恨的就是钟毓秀此时的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她一转瞬忽而想到了什么,轻轻一嗤,冷然不屑道,“本宫是过往云烟,婕妤怕是也好不到哪儿去,婕妤这恩宠怎么来的,自然是比本宫清楚得很。”
毓秀望着南烟唇边的一抹薄薄笑意,更是气得脸红筋涨,同时自己心里又是有鬼,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辩驳,只忍了气,恨声道,“兰香,咱们走。”
兰香冷冷瞥一眼子涵,跟在钟毓秀的身后离去了。
她们刚一出门,子涵就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南烟一见子涵掉眼泪,立刻心疼不已,忙抱了她起来,温声道,“子涵这是怎么了?”
子涵哭得发颤,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支支吾吾道,“母妃……方才……方才……是不是子涵做错了……”
南烟眼底一酸,伸手拥紧了自己的女儿,“你没有做错,是母妃做错了。是母妃助长了她的气焰。”
子涵犹自哭着,南烟却已经心里有了打算,她唤来陈姑姑,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冷厉,吩咐道,“拿几样东西,去重华殿看看贤妃。另外……把你看到的,全都告诉她。”
陈姑姑是何等的老练,一听这话,心下亦是有了几分自己的主意,赶忙应承着去了。
陈姑姑到重华殿的时候,长安正携了婉然要出去,婉然一见陈姑姑来,忙笑道,“娘娘与我正要去看帝姬呢,姑姑怎么这下就来了?”
陈姑姑欠身含笑,向两位主子问过安后,转向长安道,“贤妃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长安心下一滞,想来自己一直未与赵容华有太多交集,此番她宫里的人却要与她私下谈话,不免有些吃惊。这样想着,长安却也应了一声,转首向婉然一笑,带了陈姑姑进殿内去了。
陈姑姑想着自己此次前来重华殿,必然会惹人生疑,也不敢迟疑,开口便道,“老奴有些话想对贤妃娘娘讲。”
长安见她如此,又是不免生了几分好奇,“你且说来听听。”
陈姑姑略略凝神,倏然道,“太后寿宴的那天晚上,是奴婢在外头守夜的,早上去侍奉的时候,奴婢往床上一看,竟是见红了……”
长安听到此处,穆然睁大了双眼,“你是说……”
“奴婢不敢欺瞒娘娘,而且奴婢知道,钟小主能够接近皇上,必然也是费了点心思的。皇上那夜虽是醉了,却也没有醉的那样厉害。”
此话一出,长安心头陡然一悚。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早该想到的。她早该想到的。为什么那夜明德宫内独独钟毓秀才能进去,她早就应该想到的。
长安此时有很多的话想说,可是一到嘴边,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为什么没有人早一点告诉她,现在她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那夜楚洛不是自愿,可是现在,他还不是一样的喜欢钟毓秀?这又有什么分别呢?
婉然说的没错,是她错了,是她沈长安错了。如果那一天,她没有肆无忌惮地冲楚洛发一通火,没有失手扔掉那个瓶子,现在一切又会全都不一样。
是她把他越推越远了。
她最后一次见到楚洛的时候,她看着他的眼神,她是相信他的心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可是现在呢?她还敢这样确定吗?
他每一次都说让她信他,可是她又一次一次地不断生疑,时过境迁,终于,她是再也没有办法去求他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