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上邪》
几百年短暂的和平后,狼族与虎族又为了这片广袤森林的几块领地,开始了无休止的战争,转眼间已经持续三年。
而我们兔族向在妖界向来以弱小著称,便毫不意外成为了众多无辜牺牲者的一大部分,在这片大地上来回流亡,在虎狼争霸的夹缝中苟延残喘。
我们孟家祖祖辈辈都只是平民布衣,没有什么王权富贵的庇护,三年风餐露宿,看遍他人的生死离别,唯一的好处是轮到自己时能面对得稍稍坦然些。
然后全家八口人,相继饿死病死后,只剩下母亲与我。
那一夜,我带着病重的母亲寻到一间破茅屋。
我知道母亲挨不过今晚,但或许是经历过六个至亲的离世,我表现得出奇的平静。
我守在母亲身边,滔滔不绝地说着战争前的安宁生活,竭力让她能舒服地离去。
后半夜,我昏昏沉沉地睡去,一声巨响将我惊醒,月光模糊地映出踹开大门的两个男人的高大身影。我辩出他们身上暴戾的气息,是虎族的妖精。
他们嘿嘿笑着靠近我,沾满污垢的手粗鲁地将我按在地上,母亲也被惊醒,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我痛苦地挣扎,痛苦地哭骂那些人是畜生。
在他们即将撕开我最后一件衣服时,突然有什么东西穿过伏在我身上的那个虎妖的脑袋,滚烫粘稠的鲜血撒在我脸上,鼻尖瞬间萦绕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另一个虎妖当即跳起来,大喊着攻击,却在下一个瞬间也陪他的同伴而去了。
我赶紧收回神,费力将尸体推开,第一时间便是跑去母亲身边。
救我的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喘吁吁,胡乱摘了头盔,撒下一头如瀑长发,借着月光的照耀,眉目愈发如诗如画,原来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兵。
依凭她的银甲,我猜她是天庭派来协助平定战乱的天兵,心中不觉更加敬畏。
因妖王垂暮,奸臣当道,朝廷甚至拥护爆发这场战争的虎族,如今已经影响到妖人两界的局势,一个月前玉帝派天兵下凡干涉,助狼族平乱,此时局势已到白热化的地步,很多人殷切期盼着战争的结束。
但我不在乎,因为我将要孤身一人,乱或不乱,我也已经一无所有,孑然一身。
我想道谢,仔细一看却发现她胸口的银甲残破,鲜血淋漓,伤势颇重。
她招呼我过去,揭开全身的铠甲,露出隆起的小腹。
我与母亲大吃一惊,这女兵怀着胎竟还上战场!
她很虚弱,说自己叫舒塔,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只希望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让我们帮她把孩子生下来。
母亲与我交换眼神,忐忑地答应下来。
我没有接生的经验,母亲又染疾无法起身,只好由母亲在旁指导,我心中战战兢兢,尽量不让自己做得笨手笨脚。
虽然工具设备简陋,但舒塔身子骨极硬,孩子在战争中竟还保着也足以见孩子强悍的生命力,因此约莫一个时辰,一个女婴便呱呱坠地了。
只是稍有瑕疵,女娃娃的脸上有一块黑色的胎记,遮住了整整半张左脸。
我将孩子用自己的外衣包着抱去给舒塔看。舒塔看得见孩子脸上的胎记,但惨白的脸依旧露出美丽夺目的笑容,温暖慈爱的是特属于母亲的光彩。
我说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舒塔想了想,说就叫雷茧。
化茧成蝶,真是好名字。
或许是茧茧的哭声将虎族引来,茅屋已经不安全了。
但舒塔与母亲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她们让我逃,我怎么可能丢下她们?当场就哭着拒绝。
舒塔一半劝慰一半恳求,说就算是为了茧茧,我也必须离开。
不得已,我只有抱着孩子独自逃亡。
路上我连愧疚的时间都没有,虎族的士兵紧追不舍,我没命地跑,累极了就蜷缩在草丛里眯一会儿眼睛,只是一点点风吹草动我就会醒,然后继续逃。
或许是饿过头了,怀里的孩子也出奇得安静,不哭不闹,至少不会引来追兵。
我不知道那几天我是如何挨过去的,最后麻木得只凭着本能生存。
那一晚,我躲在一个山洞里,紧紧抱着孩子,警惕着洞口。
但我累极了,又是饥肠辘辘,靠着潮湿阴冷的山壁昏昏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盔甲走动的声音,这些冷硬的铿锵声我再熟悉不过,当即睡意全无,那抹高大的身影已经逼近,我只得拼命,举起一直捏在手里的大石头就砸过去。
毫无意外,我的手腕被那人当空截住。
我心中一片死灰,知道今晚是逃不过一死,我倒不怕,只是觉得对不起怀中的孩子,对不起将她托付给我的舒塔。
我嘤嘤地哭起来,那人愣了愣,竟突然伸手为我拭泪,松开我的手,拍着我的背柔声安慰:“没事了,别怕。”
那人将我连同茧茧都抱起来,大步走出栖身的山洞。
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天明,阳光明媚,金色的万丈光芒透过高耸如云的参天大树投射在森林里,薄雾轻漾,好似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今天。
洞口,列着两队银甲的士兵,个个威武英勇,闪耀的银甲刺痛我的眼,却让我绷紧的神经一松,我直接在他怀中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是十天后,连日来三五个大夫围着我施尽手段保着我,唯恐我就这么去了,还好我平安苏醒。
以我的身份自然没资格让这些在天庭当差的神仙劳心劳力,他们只是奉了这座宅子的主人之命,才拼命想救活我。
照顾我的侍女告诉我,这里是咏安山,是天庭的雷霆大将军雷之腾的宅邸。
雷霆大将军雷之腾,即使是我这个在战争中挣扎的贫困小民也听过这个鼎鼎大名的人物,玉帝派下凡平乱的天将,不败将军雷之腾,在三界恐怕都是神话般的存在。
那时我才反应过来,原来舒塔是雷之腾的妻子,只因那夜天兵的营地被虎族偷袭,舒塔由众将突破重围送出来,才有后来我们在茅屋的相遇。
舒塔从小在军中长大,是个名副其实的巾帼英雄,怀着身孕依旧能够舞刀弄枪,但也给茧茧带来了那块瑕疵似的胎记。
我拼死保护茧茧,他很感谢我,知道我家破人亡,为了报答我,他能赠我宅子和用不完的金银。
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当时救茧茧,仅仅只是因为舒塔,他赠我一生富贵,岂不是弄得我好像保护那个婴儿是因为有利可图?
但若拒绝,我不知道我孤身一人如何在这战乱纷纷中生存下去。
他说此事不急,等我养好伤再议不迟。
没有大夫给我输送仙力,我的身子开始虚弱,维持不了人形变成了兔子。
前方战事吃紧,但他好像很闲似的,还能抽出时间来看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
后来我才明白,他只是助兵狼族,对于他这个常胜将军来说若是亲身投入战场,虎族自然是没有招架之力的。
但他需拥护狼族上位,而不是在妖界树立天庭或者他雷霆将军的威信,所以大功大捷,他必须留给狼族的士兵去办,重大事件也交由得力副将霍竜去办,因而有时清闲。
那一日我是第二次见他,我本想给他行礼,哪知脚刚触地便成了兔子。
他笑得很开怀,我则觉得丢了脸,缩在衣服尴尬着不敢出来。他轻轻将我抱起来捧在手心,抚摸着我,说我长得毛茸茸的很可爱。
他的手掌依旧温暖如他救我出来的那日,粗糙宽厚的掌心贴着我的身体,让我心慌意乱。
保持原形的那些天,我经常卧在门口的睡榻上吹风休憩。
经历过战乱,我的心沉寂得不像话,格外珍惜如今的每时每刻,能享有如今的安宁真是天赐的恩惠。
在我睡着时,他总是会拎着一壶酒坐到我身边,有时看着房外院子里的老松树,有时看着我,我醒来时,他会对我轻轻地微笑,温柔地抚摸我。
对他的关爱我不知该做何反应,或许因我是最后一个见过舒塔的,他借着我悼念亡妻。
也罢,我欠舒塔的。
我经常跑去看茧茧,她的住所与我的院子只隔了两三条道。
虽然脸上有胎记,我看着依旧是个粉雕玉琢的可爱娃娃。
或许是随我逃亡的那阵子没哭过几声,茧茧格外会哭,而且怎么劝也不停,几次三番连奶娘都有些烦躁,没人的时候照顾起来也就故意疏忽些。
只有我在的时候,她才不会哭,粉粉的小手揉捏我的兔耳朵,那柔软的触感让她咯咯直笑。
我真想快点好起来,这样才能再次将她抱在怀里。
那天,他带我坐在湖边的栏杆上,对着满湖开得繁盛多姿的菡萏独酌独饮。
他与我说舒塔,说他们第一次相遇,说她挥剑的姿态是如何的美以至将他的心夺去,说她总喜爱在春天繁花似锦时追逐蝴蝶,那时的她里里外外都是个水般的女子……
我也爱听他们的事,因为如今我已一无所有,那些灰色的日子将从前平淡的日子也抹去,孑然一身的我无可凭吊,只有活在别人的故事和记忆里才能获得短暂的舒心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