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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彤丹朱

此,那一场长达几十年的梦魇,对于我妈妈朱小玲这样的人来说,自有一种出于天然的消解之法。这个消解的过程尽管无奈而且无意,我仍相信她是一个最终得以幸存的例外。

一九六三年是一个好年头。

街上要饭的人渐渐少了。店里的东西渐渐多了。粮站又开始供应大米,前几年为支援灾区省份调剂来的那种玉米粉、高粱粉总算不见了;学校的食堂,竟然有了肉骨头粥可吃。外婆从洛舍更经常更丰富地,给我们带来她自己腌制的咸鱼咸肉和新鲜鸡蛋,使我们的餐桌变得有声有色。一九六三年像一个大病初愈的患者,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向我们走来。在我的记忆中,一九六三 年是我出生以来屈指可数、抑或也是最后一个平安之年。

就在那年夏季,我考上了全城那所著名的重点中学,走进了杭州一中森严的大门。也从此离开了我和妈妈在一起相处了5年之久的瑞金中学校园,开始了我独立的中学时代。那所中学闻名于全省,不仅因为它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还因为几十年前,鲁迅先生曾在此任教。

七月统考的那天,妈妈没有陪我去考场。每年的这一个时间里,妈妈要在她的学校监考。那天清晨妈妈把我送到巷口,对我说了一句:相信自己啊!我朝妈妈招了招手就要走。妈妈忽然又把我叫住,从自己头发上拿下一只发卡,将我额头上挡着眼睛的一缕头发轻轻撩开,用发卡别住。好了。她说。我走啦。我说。我就那样一个人怯生生走进了考场,只觉得在很远的身后,有一双妈妈微笑的眼睛注视着我。

一个台风刚刚平息的下午,一只印着那所学校名字的信封里,飘出了一张小小的录取通知书。我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这就是我身上那粒红痣忽然出现的那个夏天。

那年暑假我去外婆家,有一天傍晚在柴房里洗澡的时候,在我肚脐旁边偶然发现了那极小的一粒红痣。关于这粒红痣的由来和去路,我的外婆和奶奶曾有截然不同的解释与评论,我将在以后的篇章里,另行详述。

这位不速之客的突然降临,这颗嵌入了我洁白皮肤的鲜艳红点,在我少女的心灵中掀起了一场巨大的冲击波,甚至冲淡了我考入重点中学的欣喜。面对身上这粒奇怪的红痣,我心里滋生出对人生和生命的最初发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焦虑难耐、烦躁不安。眼前的世界似乎被披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令我敏感而懵懂、激动又忧伤。

红痣是一个突如其来的转折,也是一个神秘的句号,预示着我少年时代的突然终结。

那所设施完善的重点中学里,有一座庄严的科学馆。我曾徘徊在科学馆的台阶上,踮起脚尖,张望着走廊墙上高高悬挂的一长排中外大科学家的画像。每一位大师都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无论你从哪个角度看他,他都会盯住你不放,令你的呼吸陡然急促,犹如膜拜一座圣殿,心里涌上崇高的激情。

然而我却已再也无法对科学馆发生兴趣。我几乎是莫名其妙地热爱上了游泳课——就在科学馆的后面,有一个为游泳课而建造的游泳池。

每天我都焦急地盼望着游泳课的到来。

我暗中期待着能在游泳池里,发现其他的同学们,身上究竟有没有叫做红痣的那种东西。我心虚的目光透过碧波和水花,一次次横扫过同学的身体。我谴责着自己但我无法控制。

糟糕的是,男生们总是在深水池里游来游去,女生们的肚脐又被游泳衣包裹着,几次游泳课下来我一无所获。更令我扫兴的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喜欢穿红色的游泳衣和游泳裤,这样我就更难分辨皮肤上极易混淆一色的红痣了。9月眼看就要过去,“十一”以后就不会再上游泳课了。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我的同桌,他是不是把红领巾做成了游泳裤穿上。他愣了一愣,很气愤地回答我说:就算是,又怎么样?红色是革命的颜色啊!

那个瞬间,我的红痣似乎被赋予了新的含义,这使我大吃一惊。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我想起校门口旗杆上,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红旗和红痣之间,会有某种关系。这个重大的发现弄得我心神不定,坐立不安。我的眼前红浪翻滚红光闪烁,红痣红灯红星红日令我产生出另一种狂喜和疑惑。这种痛苦而焦虑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星期,我被自己的幻觉弄得精疲力竭。

虽然我在十三岁生日那天,曾暗暗对自己说,我已是一个中学生,我将要自己来解决我所遇到的难题。我却不得不承认,目前我唯一的出路,仍然只有去请教我的母亲。

我很快得到了一个适当的机会。那个星期六,妈妈带我去浴池洗澡。那几年马路上的公共汽车上,都背着一个巨大的沼气口袋,即便是公共浴池里的热水,也如患了痉挛似的忽冷忽热。我仰起脸,清楚地看到妈妈雪白的身体,在莲蓬头水流的冲击下渐渐变得通红。每一次我和妈妈去浴池洗澡,我都会想起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妈妈的皮肤白皙而光洁,像一片白云从我头顶飘过。所以当我和妈妈光着身子站在一起的时候,我总会有难为情的感觉,我多么渴望着什么时候也能变得像妈妈那样丰满而美丽呵。

那天我鼓足勇气扭着身子在她面前不停地转来转去,希望妈妈能主动发现点什么。但偏偏那天的水很热,雾气朦胧的莲蓬头下,妈妈和我彼此的影像都模模糊糊。妈妈背对着我的影子说你又长高了一点呵,什么时候能再胖一点呢?她的目光从我的肩头上滑过,当她开始用毛巾擦干身子时,我终于忍不住对她说,最近我的肚脐旁边长出了一粒红痣。

噢。妈妈完全无动于衷地嗯了一声。——在哪里呢?她漫不经心地问。噢,看见了……是这个。很好看的呀,像一颗红宝石对吗?真的很漂亮啊……

她说是红宝石。她没有说是红星或是红灯。这个回答使我失望之极。

也许是一只红蜘蛛呢。她笑着转过身去。你还记得小红帽的故事么?可惜还没有一个关于红蜘蛛的童话哩……

为着她对我身体如此重大的事件之漠不关心和敷衍了事,当时我差点委屈得哭了起来。愤怒中我突然冲着她大声叫道:你必须告诉我红痣到底是什么意思?

妈妈扔下毛巾说你怎么了?红痣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红痣就是红痣,是皮肤色素沉淀。妈妈的身上也有红痣。

真的?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不信你看,就在肩膀上。左边,再往边上一点儿,找到没有?

没有。我说。没有哇。

再找找。不会没有的。就在肩膀头上,你看仔细点。

我的眼睛已经睁得不能再大了。可是妈妈那浑圆的肩膀上,确实是一片光洁,洁白无瑕。

会不会是我记错了呢?也许是在右边?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乱。她重又蹲下身子,让我看她的右肩。可是,仍然是什么红痣也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呢?它在那儿已经很多年了呀,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妈妈伸出手摸着自己的肩膀,眼中一片迷离。

你自己的事情怎么都搞不清楚呢?我模仿着爸爸平日的口气说。

妈妈沉着脸开始穿衣服。我觉得有些不妙。我想弥补一下刚才对妈妈过于狂妄的批评,就冒冒失失地说了另一句话。我说妈妈我知道了,你身上的那粒红痣,大概是跳到我身上来了!

你胡说些什么呀!妈妈扬手在我湿漉漉的脑袋上抹了一下。我感觉到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的嘴唇惨白,面孔因而也显得越发苍白。她穿好衣服就走了出去,回家的路上一言不发。我像只小猫似的跟在她身后,我不明白我那句可以说是很幽默的玩笑话,究竟出了什么毛病?

那粒不动声色的红痣,曾使得周围一切的红色都对我产生了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甚至就连身上突然喷涌而出、以后月月骚扰我的那股红色的鲜血,也令我既悲壮又恐惧。而我的妈妈对于我心里发生的这些莫名其妙的变化,居然毫无感觉。她像一个夜行中的梦游者,径自往黑暗的隧道深处悠然飘去,既不左顾右盼,也不痛心回首;既不再思想,也不再发问;她只是茫然地穿过这无声无色的梦幻,将人世间的苦难隔绝于心灵之外,沉浸在自己的那个世界……

我放弃了最初从妈妈那儿得到答案的希望和企图。我的沉默和孤独悄悄开始。而独自一人的苦思冥想,又使我一无所获。

……当暮色渐渐垂下来的时候,彩色的灯光就亮起来了,水手们愉快地在甲板上跳起舞来,小人鱼不禁想起了她第一次浮到海面上来的情景,想起她那时看到的同样华丽和欢乐的场面。她于是旋舞起来,飞翔着,正如一只被追逐的燕子在飞翔着一样。大家都在喝彩,称赞她,她从来没有跳得这么美丽。锋利的刀子似乎在砍着她的细嫩的脚,但是她并不感觉到痛,因为她的心比这还要痛……

那些年中,妈妈常常为她的学校写剧本,好去参加全区的中学生文艺汇演比赛。她说是唐妈妈让她写的,所以她一定要写好,给学校争光。到了晚上,她就趴在桌子上写啊写啊,写写就自己咯咯笑了起来。我说妈妈什么东西这么好笑啊?妈妈说到演出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写出了剧本,她让学校的音乐老师林阿姨谱了曲子,然后从各个班级挑选了一些学生,天天在礼堂里为学生排练。当年她在浙西一中和朝鲜义勇队里当演员,这回可当了导演,没想到她的演戏才能,有了用武之地。

大幕终于拉开了。我坐在台下,眼睛睁得老大。报幕员走出来说:下一个节目,小歌剧:《嘻嘻哈哈上北京》。由校文工团演出。

音乐响起来。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绿色的田野,然后是一只像桌子那么大的南瓜,摇摇晃晃地走出来,走也走不动的样子;我一眼就看出那南瓜是用纸糊的,一个人站在中间,他的脑袋就是南瓜的柄了。又有一根长长的丝瓜颤颤悠悠地走上来,丝瓜皮是用一块绿绸子做的,裹在一个学生的身上,顶部还有两只眼睛,一眨一眨的;接着是一只大红辣椒、还有一个大白萝卜、一根金黄色的大玉米……是像极了像极了。它们不停地轮流唱着歌,意思是丰收了,它们要高高兴兴地到北京去向全国人民报喜。最后出场的是一棵果树。它的树枝上结满了各种各样颜色的果实,有苹果、梨、桃、杏、香蕉、橘子、还有柿子和一只大柚子……它说它的名字叫做“十姐妹”,就是使十种水果都长在同一棵树上,人们想吃什么就可以摘什么。扮演这棵树的学生,晃了晃他的胳膊和腿,也就是裹在他身上的“树枝”,那些果实便一个个落下来,滚了一地,有一个还滚到台下去了。观众们拼命地鼓掌,又喊又叫的,我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那些蔬菜和水果们在台上转了一大圈,搬上来许多凳子,一只连一只地排列成一行,好像火车的车厢。最后,它们唱着快乐的歌,在轰隆轰隆的音乐声中,自己挪动着凳子,招着手,向着北京(也就是后台)开去了……

散场以后,我跑去找妈妈。妈妈正满脸笑容地忙着给学生卸妆。我仰起头对妈妈说:我知道了,这是一个童话。

妈妈看看我,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当然,除了童话还有什么呢?

除了童话还有什么?——在后来的许多年中,这句话始终萦绕在我的耳边。它像是妈妈自造的一句谶语,破译它个中难解的含义,曾使我费尽心力。终于有一天我恍然大悟地明白,它的意思其实已简单到接近纯粹。对于妈妈这样的人来说,她除了将自己沉醉于童话,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更吸引她的事情呢?

那天晚上,全校的观众最喜欢的,就是这个节目。后来它被选拔到区里,得了奖,又到市里演出,也得了奖。不过,荣誉是学校的,奖状挂在会议室里,没有妈妈的名字。但妈妈还是很高兴。到了下一个学期,妈妈又为学校写了一个小歌剧,叫做《放学以后》。这个戏演出以后,在当时杭州的教育界,可以说,引起了一些轰动。

剧情大概是这样的:三个初中生自觉地学习雷锋叔叔,放学以后争着为班级和同学们做好事。小豆豆从家里拿来一只痰盂,放在教室里。可是另一个做好事的小红,一不小心却把痰盂打破了。她只好躲在讲台下面,希望发现痰盂的主人。于是出现了一连串有趣的事情。那故事虽然很简单,但好像就发生在我们的生活中三个孩子之间的每一句对话,都生动极了。歌词也很精彩。演出的时候,台下的笑声一阵接一阵,演了一半,掌声就哗哗地响成了一片。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其中的一些片断。比如那个最受观众喜爱的小红的歌词:小红我鞠个躬,痰盂你告诉我……还有:小豆豆,豆豆小,跳呀跳不高,(指豆豆个子太矮)……小豆豆表示要再回家去拿一只痰盂来时,还有这样的台词:是呀,以防万一呀,假如她再把痰盂打破了呢?

《放学以后》又得了市里的奖。奖状就挂在校长的办公室里。

有一天,妈妈的一个同事对她说,现在的儿童剧内容太千篇一律了,你应该把这个剧本寄出去发表。妈妈摇摇头不回答。后来,那个叔叔真的把它寄给了一家儿童文学杂志。过了几个月,那个叔叔苦着脸来找妈妈,递给她一本杂志说,喏,你看!——那期的杂志上登了一个小话剧,剧情竟然和《放学以后》一模一样,而作者却是另一个人。那个叔叔气呼呼地说,这是剽窃!我要写信揭露他们!妈妈淡淡一笑,说:我看还是算了吧。我写这些东西,本来也没想发表,只要孩子们有自己的戏演,有自己的戏看,管它用谁的名字发表呢,算啦算啦!

在六十年代,妈妈即兴“创作”过的一些作品,就这样无名无姓地在校园里流传了一阵,然后如同枯叶飘落,悄悄沉入泥土,从来也没有变成过铅字。

但妈妈已不可能是另一种样子。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

妈妈在瑞金中学教书的许多年里,从五十年代到“文革”开始,一直当班主任。每次交给她的班级,一开始总是最不听话、最难带的。但妈妈却最喜欢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她说这些“吵生”其实是最聪明、最有个性的。只要引导得好,长大了往往比那些“乖孩子”有创造力。我记住了一个叫钱其林的名字,全校的老师只要一提起钱其林就摇头。而钱其林却偏偏是一个几乎每天都要被人提到的名字。比如说:钱其林今天又闯祸啦——他在课堂上把前排同桌的两个女生的辫子,悄悄地拴在一起,结果有一个女生站起来回答老师提问,另一个女生痛得尖叫起来;今天钱其林又干了坏事——他在下课时,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只青蛙,放在老师的讲台里。开始上课了,那只青蛙蹦了出来,一跳就跳到了任课老师的脑袋顶上,气得老师课也不上了……

诸如此类,也许还有比这更糟的事,所以钱其林就成了一个最不受老师欢迎的人。他的爸爸是个搬运工人,每次老师到他家去“家访”,第二天钱其林就被他爸爸打得鼻青脸肿地来上课。那一天,他准保又会干出一件更让老师恨得咬牙切齿的事情。唐妈妈说,实在没办法,下个学期就只好让他退学了。

妈妈去找了唐老师。她说她愿意来带钱其林的那个班。

其实钱其林在班上挺有威信的。他常常替同学打抱不平。有一次有个外号叫“壳儿”的男生,要“借”一个叫王胜利酌男生的数学作业簿。王胜利不肯,说你不会做我教你,但你不能抄我的。“壳儿”一听,把钢笔一甩,一串蓝墨水全甩在王胜利的簿子上,那些作业题被墨水弄得一塌糊涂。钱其林走过来,拔出拳头就朝“壳儿”挥去,把“壳儿”打了个四脚朝天。“壳儿”爬起来,当时就哭哭啼啼地找朱老师告了一状。

第二天早自习时,妈妈走上讲台。第一句话就表扬了钱其林。她说钱其林支持王胜利做作业不抄袭,是一个正义的行动。如果,大家都来制止抄袭,就没有人再敢抄袭了。但是钱其林打人不对,他的方法错了,就好像划船倒扳桨,本来要去平湖秋月,结果却去了苏堤……

这大概是第一次有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钱其林,他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放学时,班干部来找妈妈汇报说,这一天,钱其林破天荒地再没有在课堂上做小动作。

我不知道妈妈都在钱其林身上使用了什么“魔法”。但这个班的任课老师,来找班主任告钱其林的状,却慢慢少了。妈妈从来不当着大家的面批评钱其林,钱其林做了错事,她也从来不去找他的爸爸。她对他说话永远是平心静气、和颜悦色的。还让他参加了学校的生物兴趣小组,星期六的下午,同他一起到城河边上去捞孑孓喂他养的金鱼;又从家里找了许多个玻璃瓶,放在教室的墙角,让他负责培养小球藻……有一段时间,我特别讨厌这个钱其林,就是因为他,妈妈基本上都没时间理会我了。

过了一个学期,钱其林居然当了班上的劳动委员。考试成绩也没有一课不及格了。他爸爸来开家长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哭了起来,说是如果不是在学校,阿林就该叫朱老师干娘了。那天妈妈特别高兴,回来对我说了干娘的事,使我对钱其林非常嫉妒。

后来妈妈根据钱其林的故事,编写了一个多人的表演唱。我记得歌词是这样开头的:我班有个钱其林、钱其林……歌词从头到尾列数了钱其林从“坏”变“好”的过程。有趣的是,钱其林也参加了那个表演唱。他演的就是钱其林本人。一时在学校里很是扬眉吐气。老师们都对他刮目相看。

“文革”前一年的春节,大年初一那天,天空飘着雪花,一个高个子的解放军叔叔,肩膀被雪淋得湿兮兮的,手里拎着一兜水果,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我家门口。他喊了一声朱老师,妈妈狐疑地看着他,一时竟想不起这个年轻的军人是谁。他在水泥地上来回擦着湿漉漉的草绿色军鞋,嘴唇上一层细细的茸毛,亮晶晶的雪珠还在滴水。他的两只眼睛笑嘻嘻的,还对妈妈做了一个鬼脸。粗声粗气地说:我是钱其林啊!

那天是妈妈一个快乐的节日。她对爸爸说,还是当老师好啊,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与世无争。

爸爸说,像你这么天真烂漫的人,看来也只能同孩子们在一起,还有一点安全感。

此话却说得有些过早。“文革”开始后,我妈妈最后一点对于童心的希冀和依赖,也彻底破灭了。

……现在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此小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阳,同时在她上面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云。它们的声音是和谐的音乐,可是那么虚无缥缈,人类的耳朵简直没有办法听见,正如地上的眼睛不能看见它们一样。它们没有翅膀,只是凭着它们轻飘的形体在空中浮动。小人鱼觉得自己也获得了它们这样的形体,渐渐地从泡沫中升起来……

黑夜变得嘈杂喧闹,总有无数个声音在我耳边嘁嘁嚓嚓。

我听见远处街上的无轨电车尖声驶过。秋风一片一片摘下梧桐树枯黄的老叶,窸窸窣窣地抛向空中。靠窗口的那张大床上,传来长时间叽叽咕咕的响动,连同我自己的怦怦心跳,使我无法入睡……

有好几次,我都想翻身坐起来,跑到大床那儿把妈妈摇醒。我想告诉妈妈说我很不快活。我的不快乐来自我当初无限憧憬的那所学校。一九六三年的日历早已撕完,严峻的一九六四年,从学校礼堂墙上,密密麻麻悬挂的关于“四清运动”的文件中,板着面孔横在我们面前。这所云集了省委和省府几乎全部的干部子女的学校,以及一九六四年“重提阶级斗争”和“重在政治表现”的种种口号,都使我感到莫名的压抑。我很快对曾经熟读的那些童话,对妈妈最喜欢的《海的女儿》那种遥远而虚无的故事,失去了兴趣。红色的团徽似乎已经成为天边可望而不可即的晚霞,金色的余光擦过我的发辫,无可通融地坠落于政治老师轻蔑的眼光后面。

几乎是从十四岁那年开始,我便体验了被基督教称为原罪的那种感觉。

就连那粒红痣,也一日日暗淡下去,与我冷眼对视,纹丝不动固执地拒绝着我对它的揣摩和猜测。

我真想对妈妈说,我的脑子里,好像是明明白白的一塌糊涂啊。

但我知道我已无法求助于我的妈妈和爸爸。这个世界的风景,似乎并不像他们在十几年中苦心为我描画的那么美丽。即使在晴朗的日子,我也总是听见从操场上传来一阵阵电闪雷鸣和狂风的呼啸,教室窗外的白云飘过,我感觉到有阴沉的雨丝袭来……

每天晚上,我觉得只有钻进蚊帐的时候,才有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天地。我喜欢在黑夜的掩饰下,同自己倾心交谈。

那天夜里,当大床上的响声停止以后,周围突然死一般沉寂。

很久,窗边传来妈妈低低的一声叹息。

你说,我肩膀上的那颗红痣,怎么就会没有了呢?

没有就没有嘛……最近我每次星期六回来,你都和我说这件事,你这是怎么啦……爸爸打了一个哈欠。

我以前告诉过你的,一九四三年我从国民党的监狱出来,回到洛舍家中,肩上就生出这颗红痣,这么多年,我一直把它当成在狱中牺牲的贾起留给我的纪念,让我不要忘记鲜血和苦难……

是的你是说过,自从贾起死后,你对白色有了一种恐惧,你开始偏爱红颜色……

嗬,是吗?

我在洛舍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你的蓝旗袍上,就别着一块绛红色的丝绒手帕……嗬,一九四八年我们结婚时,你还买了一双红皮鞋哩……

是的……是的,那些年中,我曾经是迷恋过红色的……

解放那年;你还为我买过一件红毛衣……

可是后来……后来,难道你没有注意到么?

什么?嗬,我想睡了……

你没发现,那条大红色的真丝被面,我早已不再用了么?

还是不要再讨论红色了吧,这是自寻烦恼……

可是我想不明白……这颗红痣生了那么多年,现在怎么会突然消失呢?怎么又会出现在女儿身上呢?我仔细看过,她身上那颗红痣,几乎同我原来那一颗一模一样,我不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预兆……

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从医学上说,血液循环当然有遗传现象……

我的意思是说,我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让她再重复我们的灾难……你看这个学期以来,她已经无缘无故受了那么多伤害。自从她如实填写了中学生登记表的家庭出身以后,班干部马上就被撤了,连国庆游行都不让她参加。这孩子比较早熟,还有些神经质,我真为她担心……

而糟糕的是,我们根本无法对她说出真实。我想你的痛苦大概就在这里,是不是?爸爸也叹了口气。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我在黑暗中睁大了眼。无边无际的黑色如潮水在我枕边汹踊漫延。

……我曾经是喜欢红色的……红色奔放、热烈,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可是如今,我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害怕红色,它在我眼前出现的时候,总是像一摊摊鲜血……使我觉得恐惧……我心里的红色,恐怕就只剩下那个小红帽的故事了……

妈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低下去,成一片淅淅沥沥的雨滴、一阵断断续续的微风,最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在十三四岁那些年,对于人生的最初探问,就此被搁置下来。我明白关于红痣的苦恼是不会有结果了。没有人愿意告诉我真相,也没有人对我的想法真正感兴趣。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再掀开衣服去观察肚皮上的那颗红痣,我冷淡了它忽略了它甚至忘记了它的存在。偶尔在洗澡时我瞥见肚脐旁那一滴血红,也像瞧着别人似的漠然。那些日子我开始疏远了我的母亲,既然我唯一信任的妈妈都向我隐瞒了关于红色的秘密,我的孤独将无可救药。她曾自以为拥有着我——一个如她一般超然于世的女儿。然而却不。我即便能摆脱自己的红痣,却终究无法逃离这片红色的土地。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正在挣脱妈妈的臂弯,离她一点点远去。

无论如何,我已再不想回到小人鱼的大海里去了。

所以就连暑假,也变得与以往完全不同。

过完那个暑假,我就将从初一升到初二了。在这个郁闷的暑假里,妈妈带着我到郊区的果园去看望爸爸。那其实是我爸爸在果园的最后一个夏天。过了年,他就被批准回到了市里,开始同“街道服务站”的所谓“闲散劳动力”为伍。我们去果园过暑假,是妈妈多年的一个梦想。在她刚认识我爸爸那时,她就表示过对村舍和茅屋的无限向往。

我们住在一片果树林边上的一排茅屋里。隔壁是几间牛舍,一早一晚,传来老牛此起彼落的哞哞叫声,空气中弥漫着牛粪的气味。但从小小的竹窗望出去,外面是一片果树的海洋。一排排绿阴阴的桃树,葱郁茂密,树枝上沉甸甸地悬挂着一只只用报纸糊成的纸袋,据说里面就是成熟的水蜜桃了。林间的小路通向河岸,果树林的深处,隐隐约约闪烁着一条碧绿的小河。我们住的这间屋子,原先是堆放农具的,所以屋子里除了刚搭的两张木板床,到处都是犁耙锄头箩筐什么的。在箩筐上再架块板,就是吃饭的桌子。此外一无所有。

妈妈一下子就喜欢上这儿了。说这才是她盼望的乡村情调。

每天天刚蒙蒙亮,出工的号子便从窗外尖锐地响起,在果园的上空久久盘旋。号声刚落,房檐下传来了一片啁啾的鸟鸣,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要想再睡懒觉是不可能了,那些小鸟好像一直要到把你完全叫醒了,才会住嘴。爸爸洗了脸就匆匆出门,临走时总是说:今天打农药。或者说:今天锄草。这样一说,他在果园的劳动就变得十分具体和明确。我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提上篮子和铝锅,到很远的集体食堂去打早饭。食堂是按出工的时间开饭的,过时不候。如果不想饿肚子,就必须在天不亮的时候,把饭打回来。这是妈妈规定给我每天的“家庭作业”。

去食堂要走过一条长长的田埂,穿过一片刚刚插过秧的晚稻田。清晨的空气湿润凉爽,秧苗的叶片上,晶莹的露水像雪珠似的星星点点。田埂上的野草,从我塑料凉鞋的缝隙里钻进来,撩得脚指头好痒。一条花斑的黄鳝,悄悄游近我,又无声地钻进了田坂的淤泥中……

我永远记得果园里那静悄悄的早晨。我在湿漉漉的田野上跑着,耳边的小辫子一下下拍打着我的肩膀。后来辫绳散开了,一阵轻风吹过,油黑的头发披散在额前,我闻到头发里传来水蜜桃的香味……

每天上午的时间,我在门前的树阴下做暑假作业。妈妈在我旁边备课。她总是把很多时间用来备课。我的作业很快做完,然后就写日记、看课外书什么的。中午不用打饭,把早上的饭热一热就可以吃了,反正食堂里顿顿都是糙米饭和炒南瓜。打饭和不打饭都是一样的。然后是睡午觉。那牛棚里很热,我总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焦急地等待着傍晚的到来。每天太阳西斜的时候,那几个放牛的小男孩,便赶着牛群回来。牛们的肚子吃得滚瓜溜圆的,嘴巴还在不停地磨着。我们和那几个放牛娃很快就交上了朋友,他们都是果园职工的孩子,就住在河边的另一排砖房里。他们很慷慨地让我骑他们的牛,拍着牛的屁股,让牛蹲下来,叫我爬到牛背上去,然后牵着牛在门口的空地上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人骑在牛背上,一下子高了许多,我一边尖叫、一边傻笑,我觉得果园真是比城里好玩多了。骑完了牛,我就和他们一起到河边去,妈妈也常常和我们一起去。那儿停着一只小木船,他们个个都会划船,小船从两岸的果树中悠悠地荡过去,一只只鼓鼓囊囊的桃袋时时碰着我们的脑袋。划一会,他们一个个扑通扑通地跳到水里去,扎一个猛子就不见了,我正睁大眼找着,忽然溅了一身水珠,他们朝我撩着水,从河里嘻嘻哈哈地浮上来……有时,我们也到树林里去玩,他们教我采桃树干上生长的一种透明的小球球,亮晶晶黏糊糊,有点像糯米汤圆。他们说这是从桃树上流出来的,回家洗洗干净,可以炒了当菜吃。他们管这种东西叫桃浆。后来我吃过一次,没吃出什么滋味来。妈妈说采桃浆比吃桃浆有趣。太阳下山以后,大人们都已收工,他们带着我窜入一大片番薯地,用木棍挖番薯根下的生番薯吃。番薯都还只有手指头那么大,也不甜,但有一种新鲜的泥土味,我觉得比城里粮店买来的好吃多了。

玩累了回家,爸爸也下工回来了,等着我们吃晚饭。

爸爸经常带一些场部处埋的残次水蜜桃给我们吃。那些桃子虽然有些烂疤,但都是已经熟透了的,咬一口,甜甜的蜜汁流得满手都黏糊糊的。

有一次,爸爸还带了一只小小的鸟窝给我。说这是他在树林里干活时发现的。那鸟窝像饭碗那么大,用细细的树枝编成的,又松又软,里面还有几只鸟蛋,橄榄般大小,褐色的壳上有淡淡的花纹。我喜欢极了,以后每天都盼望着会有小鸟从蛋壳里钻出来,但总是没有。又过了几天,爸爸下工时,居然从身后拿出一只网兜,里面有几只小鸟,还在煽着翅膀扑腾。爸爸说这种鸟叫做白头翁,是别人从树上逮来给他的。于是我们把那些白头翁放在屋子的泥地上,喂它们米饭粒吃。那一夜,它们在箩筐和农具之间跳来跳去,喳喳地叫个不停,吵得我们根本没法睡觉。天亮时,爸爸发现有一只小鸟已经死了,地上的饭粒它们一点也没吃。妈妈抚摸着那只小鸟说:还是让它们回到树林里去吧,它们不喜欢这儿,它们有自己的家。

那以后,爸爸再也没有把鸟带回来过。

每天夜里,爸爸和妈妈都躺在床上聊天。他们怎么有那么多的话说,一说就说个没完。我在他们的喃喃低语中沉沉睡去,睡梦中,他们唧唧咕咕的谈话声,好像林中的鸟儿在唱歌……

恍恍惚惚地,我听见妈妈说:如果你不是在这里变相劳改,我真会把这种生活,当成田园牧歌一般……

爸爸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个晚上,爸爸去生产队学习。回来时,爸爸好像很生气的样子,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妈妈问了他好几遍,说难道他们又给你派了什么重活了么?爸爸一气儿喝了好几杯凉开水,半天,低声骂道:什么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卑鄙!

妈妈的眉毛抖了一抖,轻声问:出了什么事?

爸爸反复说着“卑鄙”那两个字,嘴唇微微颤抖着,后来他和妈妈在床边坐下,低声同她说着什么。他的声音很轻,显然是不想让我听见。但我还是隐隐约约听懂了,好像是因为他的什么“言论”,受到了大会批判。而他的“言论”,竟然是那个队长,夜里站在我们住的牛棚外面的窗户下——偷听了爸爸和妈妈的谈话。

偷听?妈妈倒抽了一口冷气。

刚才场长在大会上讲了话,说有人做梦也在说“开除我党籍是错误的,迟早总有一天,我们会重新站起来的!”爸爸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昨天夜里,我是对你说过这句话的。想不到被他们窃听去,给我扣上一个梦想资本主义复辟的帽子……

时值夏夜,却似有阵阵寒气袭来。那个时刻,我重又听见了学校操场上空那种呼啸的风声。狂风刮过城市的楼房,如坦克隆隆逼近果园,我听见成熟的桃子纷纷坠地,化作一摊烂泥。风掀起牛棚屋顶的茅草,啪啪敲打着屋檐。闷雷远远传来,哗哗的雨声吞没了妈妈低低的呜咽……

那天夜里真的下起了大雨。我被屋顶漏下的雨滴惊醒,见爸爸和妈妈半夜里起来用锅和脸盆接雨,很快就接满一盆,再拿出去倒掉。雨声吵得我睡不安稳,我看见他们始终相依坐在床边,直到天亮。

第二天雨还是没停。爸爸一早就走了,说是得去挖排水沟。

果树、桃浆和小船,都消失在白茫茫的水汽中。我和妈妈坐在门边上一小块不漏雨的墙角,默默地望着窗外的雨幕。

一夜之间,绿荫荫的果园看上去没了颜色,变得灰蒙蒙的,好像一片寸草不生的荒野。一只高高的瞭望架突兀地从雨雾中钻出来,像一头狰狞的怪兽。视线里,再就没有任何可看的东西了。只有屋子里那些锄头和箩筐,东歪西倒、龇牙咧嘴……

我和妈妈都无事可做。我们很无聊。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无聊,我只好也只能找出一本书来看。

那是一本很厚的《希腊神话》。是我从城里带来的。

妈妈没注意我。她托着腮,一直就那么呆呆地倚墙坐着。

我翻到了“代达罗斯和伊卡洛斯”那一篇。

那会儿,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很久以来一直困惑不解的问题。

那个雅典伟大的雕刻家和建筑家代达罗斯,流亡到克瑞忒的孤岛上,因不被弥诺斯王所信任,于是设法逃跑。他将鸟的羽毛依次排列,在中间束以麻线,在羽毛的末端胶以蜜蜡,再把它们弯成弧形,然后把这鸟翼一般的东西缚在身上,就飞上了天空。他以此法训练他的儿子伊卡洛斯,并为他制造了一对较小的翅膀。最后对他说:

“亲爱的孩子,要永远在中间飞行。假如飞得太低,你的翼会触到海水。羽翼湿透了,你就会落在大海里。飞得太高,你的羽毛会因接近太阳而着火。所以要飞在大海与太阳的中间,并紧跟在我的身后。”

他一边警告着儿子,一边将羽翼缚在儿子的双肩上。老人的手指战栗着,忧郁的眼泪滴落在伊卡洛斯的手上。他们两个人都开始鼓翼上升。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他们看见海岸边的沙滩岩石正在向后退去并渐渐消失。这时,伊卡洛斯由于飞行的轻松变得大胆,超出了父亲的航线,怀着年轻人的勇气,飞到高空中去。惩罚来得太快——太阳强烈的阳光溶解了黏合着羽毛的蜜蜡,伊卡洛斯还没有察觉,他的羽翼已经分解,并从肩上坠落。他企图以两只光手臂努力飞行,但空气不能将他托起,他从空中倒栽下去,还没有来得及叫喊,澄碧的海浪已将他吞没了……

我把那个故事又看了一遍。

也许那天我本不该提问的。但这个问题已搅扰了我许久,如同骨鲠在喉,憋得我胸闷气急。再说,自从红痣的事情发生以后,我已好长时间没有向妈妈提问了。

我终于是没有忍住。我抬起头对妈妈说:

那个伊卡洛斯,他为什么非要飞到太阳那儿去呢?我总是不明白那是为什么?他干吗不在大海与太阳之间飞行呢?

你说什么?妈妈愣了一下,好像刚刚被我惊醒。

我是说这个伊卡洛斯呀。

妈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从我手中的书本上滑过。

那是什么?她问。

一本书呀。

什么书?

我把书的封面在她眼前晃了晃。

妈妈的脸,愀然做色。她突然厉声说:这书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家没有这本书!我并没有让你读《希腊神话》!

我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过失,让妈妈发这么大的火。她还从来没有对我这样气势汹汹过呢。我委屈地撇了撇嘴说:

是一个同学借给我的嘛。

是“代达罗斯和伊卡洛斯”那篇?妈妈的声音突然喑哑。

我点了点头。我不明白妈妈今天是怎么了?

她慢慢接过了我手里的书,轻轻抚摸着那书的封面,又很快把书放在一边,好像被那本书烫了一下似的。

你现在看这本书,还太早一些。她说。

为什么?

她的脸色渐渐和缓了些,却不回答,只是久久凝神望着窗外。

屋子里静寂无声。静得连屋外的雨声都听不见了。

时间过去好久,她背对着我,低声说:

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懂得,伊卡洛斯为什么要朝着太阳飞。那是人类多少年来永远没有实现的一个梦想——飞得高些,再高些,直到接近天际、太阳、宇宙……这就是飞行本身的快乐。可惜,谁都不知道,那翅膀原来是用蜡做成的,它偏偏会被太阳所融化……

我重又听见了窗外急骤的雨声。像羽翼在空中煽动,掀起气流的鸣响。以后的许多年,在滂沱大雨的声声叩击中,我总会听见妈妈的声音,穿过厚重的雨帘,清晰地浮漾在空气里。

牛棚前的雨水已越过了门槛,渐渐漫向屋里的床脚。举目望去,昔日美丽的果园,已是茫茫一片汪洋……

我仍然迷惑。我懂。但是我越发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