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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记者是最明白官方发言人的苦衷的。他们为了报道责任的神圣,时时不惜旁敲侧击,引出几句精彩的答话……这儿所指的官话与官腔不同,虽然其本质则一。姑且假定官话是以官方代表的立场,而官腔则是以官员个人的立场;我们论官话的两面:一面可惊,一面可笑……
——摘自《当代晚报·朝花夕拾》:《论官话的两面》
红五月连着红十月。红旗飘飘,换了人间。
西湖周围的山,从此满山红叶;西湖的水,从此红浪滔天。
我出生于共和国诞生后的一九五〇年七月。经过计算,我知道自己就是在红色的十月,被我活跃于历史新纪元开端的父母,创造出来的。抑或由于忙碌的革命事业使他们的创造过于匆促,以致在输入给我的遗传基因之中,使我继承了他们多一半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气。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我头皮上软软的黄毛中,隐藏着一块黑色的胎记。他们不会想到这黑色的标志,将预示着一场灾难,已在我出生那天,从娘胎里带往人世。
我年轻的爸爸,那时忙得几乎很少有时间亲近我。等我稍大些,他却因过于劳累,性情变得十分暴躁,常常使我望而生畏。但我还是觉得青年时代的爸爸,是一个非常出色、非常英俊的人。他有一个宽阔而明亮的前额,坦坦荡荡、一览无余,有一次我壮着胆拍拍他亮光光的脑门,问他那里面都装着什么?他回答说是——书。于是那些书,就通过他额头下那双眼睛,忽闪忽闪地跳出一个又一个字来,同他的眼睛一样漆黑乌亮。那真的是一双非常美丽的眼睛,清澈地跃动着喜悦而热烈的光泽。我怀疑我妈妈当年就是被这双眼睛所迷惑,而不顾一切地爱上他的。即便经过了几十年的磨难,如今在他的眼神中,我仍能觅见他当年的锋芒和锐气。
杭州解放后,省报正式创刊。我爸爸从“地下”回到了“地上”——手续似乎很简单,他只拿着一封市委的介绍信,去省报报了到。爸爸曾耗费了一年多心血的《当代晚报》,已改为《当代日报》,作为工商界的报纸继续出版。他还为这个“嫁”出去的女儿,撰写了开篇社论《一个新的起点》。他在省报的职务是文教组组长,后又任特派记者。由于他来自“地下”,在报社新进入的大批军队南下干部中,显得十分惹眼。朝鲜战事发生,也就是我出生后不久,他一度要被派去抗美援朝前线采访,但不知何故,后来却无下文。
第一次党内整风始于一九五〇年底,一个黑色的阴影正在向他逼近。征兆其实早已显现,只是他丝毫未曾察觉。
那年冬天,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有个摄影记者到家里来找爸爸。爸爸抱着六个月的我,在省报仁德里宿舍的阳台上,请那位记者为我们拍了一张照片。我的影集里至今还保存着那张我生命初时,同爸爸的合影。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类似于军装的干部服,戴一顶黑黢黢的八角帽,用双手举着我,笑脸微扬,无忧无虑。他留在照片上的那张清秀的圆脸,将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生气勃勃的形象。如果将影集翻开,我们会发现,在后来的几十年里,爸爸忽然被莫名其妙地中断了,他的影像消失在相册黑色的衬页上,就像曝光的底版,被阳光粗暴地抹去了存在的痕迹。当“爸爸”再度从影集中出现时,他像一个贸然闯入这个家庭的陌生人,惊讶地望着当年那六个月的小丫头……
那天他欢欢喜喜拍完那张照片后,就同那个摄影记者一起下了楼。那人是顺路来带个口信给他的,说报社人事科请他尽快去一下。
他想不出人事科有什么事情要找他。
难道是曾一进和倪布明的事又要升级了么?他有些担心。
差不多在一年以前,他得知在为策反海宁“反共青年救国军”中作出贡献的起义军官曾一进和倪布明二人,建国后却是生活无着。便立即将此情况反映给了市委,恰好当年同爸爸一起宣布海宁和平解放的唐为平,已调任军管会交际处副处长。原“地下”市委书记口头吩咐,由张恺之以个人名义,将他们介绍去军管会交际处安置。我爸爸为他们写了一封介绍信给交际处胡处长。信上用大包大揽的口气写道:我保证曾一进、倪布明二人没有政治问题。如果有问题,由我负责。
然而整风一开始,曾、倪二人就被送往“革大”直属班进行审查。于是省公安厅的政治保卫处,很快便掌握了他们所牵扯的一大堆复杂的政治背景。爸爸完全没有想到,这些“地下”工作时形成的社会关系,竟然会成为不久以后他“历史问题”爆发的导火索。
他走进了星期天依然繁忙的报社办公室。
出乎他的意料,那个人事科的女科长请他坐下后,直截了当向他问起了一个叫做姜弘任的国民党原武康县县长。
姜弘任嘛……我爸爸不经意地回答说。这个人,是我爱人朱小玲的女朋友裴嫣的丈夫,我也认识他。1948年国民党政府调他去文成当县长,那儿靠近浙南根据地,他说不愿去同共产党打仗,跑来找我,透露了起义的意图。我出于谨慎,说我同共产党没有联系,他又希望我介绍他去上海。这个人同上海社会局有很深的关系,对解放上海有用。我介绍他去了上海后,他果然为“地下”组织提供了上海外围的驻军兵力情报,这些情况,组织上都是了解的……
女科长很严肃地打断了他说:张恺之你是怎么搞的嘛,我看你不像一个共产党员啊,你看,你在解放前后介绍参加革命的二十多个人,怎么个个都有严重问题呢?姜弘任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我爸爸当时就有些生气。还有些不服气。不服气是他一贯的特点,是从我奶奶那里遗传而来的一种根深蒂固的恶劣秉性。生气加上不服气,他立即振振有词地作了反驳:
你怎么能这样看问题呢?你知道不知道,我在地下党时,是分工做什么的?我是搞对敌策反的,我争取的这些人,每个人都经过地下组织的同意。我是个穷记者,家里又不是地主资本家,我请那些人来干什么?又不是请他们来吃饭的!我是按当时党的政策,号召他们弃暗投明、立功赎罪的嘛,我这样做,有什么错啊?
他不仅是反问,简直是口若悬河地发表了一通演说。
那位女科长气恼地沉下脸来说:我们已经接到通知,那个反动县长姜弘任,血债累累,武康的老百姓正在要求将他押回地方公审呢!他的老婆是一个叛徒,而你们同他们的关系很复杂,组织上是要调查的!
他这才知姜弘任已出事,如同吃了一记闷棍,一时无言以对。
今天请你来谈话,就是想先了解一下你们的想法。女人事科长站了起来。见张恺之愣着神,她笑了笑,笑得意味深长。
没过多久,即一九五一年春天,我妈妈因历史上曾经被捕过的种种疑点,首当其冲,被送入了茅家埠“革大”直属班隔离审查。
那个春光明媚的四月,我刚满九个月。
曾被允许带着尚需喂奶的婴儿去接受审查的妈妈,抱着我走近那栋小楼时,却突然被警卫告知,不得将孩子带人直属班。
嗷嗷待哺的我,被拦阻在都家花园的铁门外面。
爸爸完全没有想到竟会出现这样一个局面。偏偏我那时又不合时宜地厉声嚎叫起来,我爸爸即刻就火冒三丈了。他把我交给了同去的外婆,将我们安顿在茅家埠附近的民宅里。自己连夜步行赶回报社,几乎是在夜半时分,咚咚敲开社长的家门,一步跨进去,未等落座,便是一长串义正词严的质问。质问社领导把朱小玲送去隔离审查,究竟凭的是哪一条?
社长和他的那位担任报社总支书记的爱人披衣而起,和蔼而又耐心地对他说,怎么,人事科没有通知你们吗?朱小玲的隔离审查,社里研究决定的,为了她在解放前曾经被捕的问题……
他打断了社长,说:被捕?朱小玲被捕的历史我很清楚,她一直是受国民党迫害的进步青年啊。
不错。那位夫人点点头。你爱人在解放前有进步倾向。但她的历史确实很复杂,入党脱党还是党组织外围,一笔糊涂账,组织上都需要彻底查清楚。这是一次即将开始的伟大运动,你很快就会明白的。当然,等她的问题搞清楚了,还可以再回来工作嘛。
那是一个柳絮绵绵、落红纷纷的春夜。那晚的夜气浮躁而鼓胀,似有八方纠集而来一股股的溪水,从上游暴涌而下,突然地就溢出了堤岸——我爸爸腾地站了起来,他冲着社长大声地嚷嚷说:我爱人的历史我完全清楚,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了。她被捕出狱是她家里花钱保出来的,她没有任何所谓的问题。你们听好了,对于她的一切,我可以用我的鲜血、用我的党籍来担保!
那个蔷薇绽开、玉兰勃发的春夜,我爸爸被四周那股暖烘烘的气流撩拨得激情昂扬、难以自持。他站在社长家的拼花地板上慷慨陈词,为捍卫我母亲,大有同谁决一死战之势。这位年仅二十七岁、血气方刚、一帆风顺的特派记者,此时已被自己的一腔委屈和愤懑弄得胆大妄为,他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公开顶撞领导、怀疑组织——我知道这位曾经做地下工作的爸爸同志,实在缺乏那种在延安或是正规部队里,长期千锤百炼而磨成的党性,他还没有学会对组织无条件的绝对服从。他根本不懂阶级斗争实际上是怎么一回事。这注定了他将很快便得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我爸爸参加革命前后,尽管对革命的形势和理论研究得头头是道,但实际上对解放后党的干部路线的迅速调整一无所知。他当时采取的强硬态度加速了组织对他的不信任,很快便面临了灭顶之灾。一个月之后,在全国镇压反革命的高潮中,我爸爸也被送进了茅家埠的那栋花园洋房,同我的妈妈享受同等待遇——隔离审查。
那天早晨,报社派了一辆吉普车,送他去茅家埠。一路上,那位随行的人事干部一言不发。
吉普车掠过断桥,驶过里西湖的北山街,直奔洪春桥而去。我爸爸望着远处剪影般宁静的白堤,又回望身后高耸的保俶山初阳台,想起了他和地下组织领导人曾像游客一般在山间漫步,轻声谈论工作的情景,心里不免有些迷惘。建国才一年半时间,那些曾经在解放战争中帮助过共产党的起义人员,已经开始一个个受到了怀疑。就连他这种“党内”的干部,也朝不保夕地人人自危了。看来,新中国一成立,当务之急先得操练一番人民民主专政,向全世界作一次示威演习了。
他的嘴边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冷笑,身子往前倾了倾,问那个人事干部说:你从解放区来,你看到过我这种情况吗?你认为我这样的干部应该受审查吗?
那人见怪不怪地笑了笑,说:我入党时间不长,说不上来。我想他一定觉得我爸爸实在幼稚得无可救药。解放区、根据地,哪个干部不是经过“三查三整”,才得以有一方立足之地的呢?
事实证明,我爸爸的这种认识,本身就犯了党的大忌。
假如我爸爸对党的阶级斗争学说具备一点起码的常识,他就早应该注意到,近几个月来,从省委到报社到基层的各级领导班子里,地下党出身的干部正在悄悄减少、悄悄消失;而从解放区南下的干部,正在逐渐地取而代之。几乎所有曾经从事地下工作的干部,都带着他们那一大堆复杂的社会关系;面临着党组织严格的重新过滤。
他落入茅家埠这个省级机关干部的清洗机构,本应有所醒悟,争取平安过关,而他却自以为“地下”有功,抱着一肚子委屈。这注定了他很快就得加倍地倒霉。正如我外婆早就看透了的他那种桀骜不驯的狂妄习性,将给他带来比别人更多的麻烦。
我爸爸被送去“革大”直属班的次日,报社社长在一次全社大会的报告中说:有一个人,业务能力很强,很能干,解放前也为党做了许多工作。可是镇反运动一开始,他就持对抗态度,组织上要审查他老婆,他老婆历史上有个被捕问题,要搞搞清楚,可是他却公开表示不满,还说什么可以用自己的鲜血来证明她。这个人连自己都保不住,还想保他的老婆哩……
到了一九五一年十月,妈妈的问题结案,但由于我爸爸尚待处理,妈妈也不准回家。已同妈妈分离半年之久的我,刚满十五个月,就被接到直属班所在的都家花园里,陪同父母一起“审查”。一家人竟然在学习班里“团聚”,也算是祸中得福。我在那个囚笼里长到两周岁,才随妈妈“解放”回家。我尚在婴儿时便被革命如此一番“受洗”,这大概可算是我人生一段离奇的经历了。
那年初夏的气候变化无常,骤冷骤热,时风时雨。爸爸和妈妈的心情,也像这天气一样,忽上忽下,时阴时晴。
同在茅家埠直属班接受审查的人中,第一批宣布的处理结果——五十多人被正式逮捕。正如爸爸一直担忧的那样:曾一进、倪布明也在逮捕之列,并很快被送去劳改。这件事使得张恺之的情绪受到极大伤害。这些并未对人民有过犯罪行为的人,都是在有关方面信誓旦旦地保证了“只要坦白便不追究”的情况下被判刑的。他不能理解。
我知道在那段时间里,爸爸对待审查的态度十分恶劣。他不仅连一个认罪的字都不肯写,还牢骚满腹、出言不逊。
其实张恺之根本没把那些审查他的人放在眼里。他从小就是一个自视甚高的人。他有足够的聪明才智作为自己狂妄的资本。何况,他还有着天生顽固倔强的秉性。他像所有的文化人通常所犯的错误那样,自以为可以夸夸其谈地解释世界,却实际上根本不懂得专政将如何统治这个世界。他甚至还沉醉在革命胜利前,自己冒着生命危险为夺取政权立下的功劳之中,他相信自己当年所做的一切,都会有“地下组织”来为他证明。
爸爸很少逗我玩乐了。他也开始有一点闷闷不乐的样子。他和妈妈在食堂吃饭时见面,交谈得越来越少。有一次妈妈忧心忡忡地对爸爸说,恐怕是夜长梦多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作审查结论,会不会真的也被处理成劳改呢?
爸爸用鼻子哼了一声,低声说:把我送去劳改?那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就在我爸爸对妈妈说了“无法无天”那几个字过后没几天,在一次全体“学员”大会上,班主任训话时,严厉的眼神落在我爸爸脸上,突然说了这样一段话:
现在竟然有人说我们无法无天。我看,敢说这话的人,自己才是无法无天!这里四面围墙,你还能飞出去吗?我要正告这样的人,我们共产党对待一切反革命分子,就是要无法无天,你能怎么样?
妈妈心里一阵惊悸,额头渗出一层冷汗。这种不点名的批评,实在不是什么好的预兆。她感觉到面前已经出现了真正的危险。历时一年多的审查,等待着他们的,也许是一个可怕的结局……
两年半以后,爸爸从乔司劳改农场回来时才知道,那些“地下党”的领导们,“镇反”运动时不是自身难保,就是早已噤若寒蝉。没有人来为他证明什么,他自己什么也证明不了。就连一九四九年已任省报第一副总编的唐为平本人,也在审干中出了问题——唐为平1938年在武汉入党,入党前是《大公报》记者,曾与范长江同事。入党后去了延安,抗大毕业后,参加南下支队,由八路军到了新四军,任淮南新华分社社长,抗战胜利后派回白区工作,到了上海一时却接不上组织关系,只好自己跑到香港去找党的关系。后被派来浙江做地下工作。一九四九年二月杭州市委正式建成,唐为平是市委委员兼宣传部长,不过奇怪的是,他本人直到解放后才知此事。待到肃反审干,发现他从根据地到上海后擅自去香港,这一段历史无法搞清,疑点甚多,结果他在省政府办公厅副主任的位置上,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调去绍兴一家劳改厂做了管理员。既然像唐为平这样的资深的老干部,都是如此命运和下场,他张恺之岂不是像一只蚂蚁一只蚍蜉,一捏就完蛋了么?
一九五二年初夏的一个上午,急骤的哨子声,在都家花园上空响起。我惊恐地躲在台阶的柱子后面,听见了妈妈慌乱的哭声。我朝妈妈奔跑过去,紧紧抓住了妈妈的衣角。妈妈抱起了我,就那么傻傻地站着,眼睁睁看着爸爸和许多人一起,突然被送上了一辆客车。肮脏的车窗紧闭,爸爸模糊的面孔,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山坡下……
张恺之在绝无申辩与反抗可能的情况下,从一个共产党员,忽然变成了一个不知自己罪名的反革命分子。
他曾天真无知地为人证明说,出了问题可以由他负责——现在终于是到了他来为这一切负责的时候了。并且将为此付出一生的代价。
那一年我两周岁。刚刚进入我幼年印象的爸爸,就这样忽然不见了。从此我对于一个人的突然消失,有一种恐惧的记忆。童年时代的我,一直处于惶惶的焦虑之中,我总是寸步不离地紧紧盯着我的妈妈,生怕她也会再次离我而去。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似乎永远在寻找和盼望着爸爸的归来。
那一天,二十多辆大客车,满载着来自灵隐“革大”——失去了学员身份的五百多名“反革命”,向着钱塘江下游疾驰而去。车到了那个叫做乔司的地方,映入眼帘的是江边荒芜的盐碱地和简易的茅草棚。张恺之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觉得眼前的情形已是恍若隔世。
一下汽车,全体犯人就被告知,从此以后,任何举动都必须先喊一声报告。当天夜里,张恺之被尿憋醒,一欠身,手电筒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想干什么?——小便啊。——小便为什么不报告?那声音呵斥说。——小便难道也要报告么?他差点脱口而出,强忍住,一气之下倒头睡去。他宁可憋到天亮不尿,也不想象犯人似的说什么报告。然而不多久他便辗转反侧,捧腹难眠,假如火烧火燎。他这才明白假如他再坚持不喊报告,活人也是能被尿憋死的。张恺之在痛苦犹豫再三之下,实在坚持不住,终于不得不朝着草棚顶,含含糊糊地吐出了“报告”两个字。当他冲到门外,对着漆黑的大地一泻千里之时,他心里的愤怒已被自己“反革命”的尿所扑灭。
惩罚与改造就从一泡尿而始。因着缺乏训练的膀胱,张恺之的自尊和文雅,不得不逐步收敛了。
第二天一早,全体犯人像鸭子一样,被赶到盐碱地的水草滩上去洗脸。晚上收工,就在水草滩上洗脚。
张恺之似乎有点清醒过来。他开始明白无产阶级的铁拳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他必须接受眼前的现实。但他仍然坚信,自己即使有错误,也绝不是“反革命”。这种妄加之罪和不公平的处理,只是有关方面的一时失误,他的“问题”很快就会重新搞清楚。因此每天中午吃饭时,他很积极地为“犯人”们读报,抗旱时日日夜夜地在地头踏水车,潮水侵入农场时,他和“犯人”们三天三夜不睡觉,泡在江水里垒沙包……他要用苦涩的汗水,洗去心灵上的尘垢;用行动来证明自己是怎样的一个共产党员。
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我爸爸开始了向上级机关的申诉。他不会想到,他由此参加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马拉松赛——岁月漫漫,日月如梭,而他的申诉在接踵而至的一次次政治运动中,竟被无声无息地搁置了近三十年。他非但没有能从原地站起来,反而如同身陷沼泽,越是挣扎,却一次次更无奈地沉入泥沼。
他在乔司劳改农场一年后,管教人员让他填写了一份“未决叛徒犯登记表”,实在令他诧异。他历史上从未被捕过,何来叛变一说?很多年以后他才得知,一九五二年对他的处理,主要是根据三项怀疑,即:叛徒嫌疑、特务嫌疑、托派嫌疑。这三种嫌疑在没有任何证明材料的情况下,被确定为事实。例如特务嫌疑,像他那样做对敌策反工作的地下党员,组织上怀疑你也许曾被敌人收买或利诱,这似乎是一个顺理成章的逻辑;例如托派嫌疑,事实上他平生一个托派也没见过。直到一九五五年肃反重又对他进行变相隔离时,外调人员要他交代同托派分子黄志雄的关系,他才大梦初醒地明白:一九四八年起义的国民党上校军官黄志雄,当年自己派他打入海宁“反共青年救国团”时,那个介绍人刘光,是一个托派分子。既然黄志雄的朋友是托派,那么,张恺之你怎么能脱得了干系,你怎么能证明自己不是个托派呢?至于叛徒嫌疑,既然你有了特务嫌疑,那么自然就是革命的叛徒了。这不是完全符合逻辑的吗?
我不知道爸爸在哪里。我已经想不起他是什么样子了。
那个奇冷的冬天,妈妈曾带我去乔司探望过爸爸。那一次留在我印象中的爸爸,是一个被剃光了头发的光头,他穿着黑袄黑裤黑鞋,像一根冬天的树桩,默默无语地看着我。从此这个黑影便始终如一片不散的乌云笼罩着我和妈妈。黑色是能够覆盖并淹没世上所有颜色的——从爸爸被开除了党籍和公职的那天起,我们家庭中的每一个成员,包括舅舅和叔叔们,同红旗红星红色的团徽等等一切红色的标志,再也无缘靠近。
救国首先要自救,这道理大概是不会错的……然则,何以“自救”,又何以“救国”乎……
必要时,既首先要“自救”,而后能“救国”,则管自己的事也可。“自救”之不暇,“救国”何力……
因此,“自救救国”恐怕不大好“联合”,因为各人不能不先管自己。现在是人民受灾受难。更漂亮一点,喊出“救国救民”岂不妙哉?
我们确实是很不满意“自救”字样的。但不图“自救”,等谁来救……可惜现在国家很危急,某些人救得自己,国家也就用不着他们来救了。
——摘自《当代晚报·朝花夕拾》:《“自救”和“救国”》
张恺之在经历了两年半的劳改生活后,于一九五四年十二月“无罪释放”。就像他根本没有拿到过什么判决书,便被送来乔司一样,他离开乔司时,也没有任何手续。他从入党到参加工作,从审查到劳改再到平反,始终是一个没有任何契约的人。一九八〇年平反时他才发现有关方面根本找不到他的原始档案。除了那三项“嫌疑”,再没有更多的文字材料。但“反革命”记录残缺不全的张恺之,回到杭州后,仍然被置于严密的监控之下——公安部已经下达了一个“刑满释放后留场就业”的文件,文件上明明说:无家可归、无业可就者,给予留场就业。实际上大多数人统统都被“留”了下来。
于是爸爸就被通知去省劳改局教育科报到。说是为了发挥他的专长,让他到《新生报》编辑部去编报纸。《新生报》是给犯人阅读的报纸,设在杭州城里人人皆知的小车桥省第二监狱。因为那里面有一个印刷厂。有一次幼儿园的阿姨问我爸爸在哪里工作,我说在小车桥,弄得她们大惊失色,好像不认识我了一样。
《新生报》编辑部里,还有两个刑满留场的编辑,一个叫钱地、一个叫徐衡。钱地出身于大地主家庭,一九四〇年入党,一九四七年中央大学历史系毕业。历史上曾经被捕,后脱离组织。在直属班审查时,说他在狱中叛变,罪行严重,竟被送去重刑犯监狱,判了三年徒刑。徐衡出身金融资本家,复旦新闻系毕业,一九三九年入党,曾在“地下”时期任南昌共青团书记,后来也因被捕而失去组织关系。徐衡在镇反中被作为“大特务”逮捕,审查后发现与特务毫无关系,也被判了三年徒刑。钱地和徐衡的老婆都同他们离了婚,孤身一人,无家无业。加上一个有家而不能回的张恺之,三个人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少年时代我曾见过这两位伯伯。记忆中留下的是他们干瘦而毫无笑容的面孔。有一年的“六一”儿童节,钱地伯伯还曾经送过一个日记本给我,这是他当时所能拿出手的最好的礼物了。徐衡后来的生活一直潦倒不堪,爸爸曾带我去看望过他,只记得他窄小的屋子里一顶被香烟熏得发黄的蚊帐,到处是烟头烟灰。听说一九八〇年后他在民革的一所业余学校帮忙办学,曾有一段振作的日子,但晚年嗜酒,最后在一个夜晚突然中风,跌倒在床边死去,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他死后,料理后事的人,发现他的床底下全是空酒瓶子……
我爸爸每天面对沉默寡言的钱地和徐衡,心情自然十分郁闷。陆陆续续传来的各种坏消息,更使他茫然惶惑。听说余杭横湖的杨天波,因受他的牵连,已经被省军区后勤学校除名,回乡务农去了;黄志雄、曾一进、倪布明下落不明;上海那个姜弘任,恐怕也是凶多吉少;最令他震惊的是,曾为海宁和平解放作出贡献的“青年救国团”第七支队长周公穆和海宁县自卫大队大队长俞文奎,已在一九五一年镇反中,被迅速处决。
得知俞文奎死讯的那个周末,爸爸回家时神色黯然。他连晚饭也没有吃,一句话不说,靠在床沿上发愣。
我走过去拉拉他的手。他一动也不动。
后来妈妈叹了口气,轻轻对爸爸说:现在你懂了吧?
我不懂。爸爸回答说。他把身子转过去冲着墙,谁也不理。
那时爸爸的生活同犯人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平时不准回家,凡事都得报告。周末回家,来来去去,必得经过省报门口,常常会遇见熟人。一次碰到一位当年在地下党时一起工作过的某某,那人身上的中山装笔挺,看见他,只是冷冷地点了个头,一句话都没有。还有一次,他碰到一位当年在新闻专科学校的老同学,听说此人已荣升电台的总编辑,那人问了问他的近况,同他稍事寒暄,然后对他说:我看这没什么呀,到什么地方都是革命工作嘛!一时令他啼笑皆非,无言以对。
就算我爸爸有一点阿q精神,就算他仍然锲而不舍地继续着毫无结果的申诉,张恺之的心里,也多少有一点明白:他想要挺起胸脯堂堂正正地做人说话,在目前是没有丝毫可能了。
到了1955年5月,反胡风运动进一步扩大,全国掀起肃清暗藏反革命高潮。杭一中有个教师叫刘季野,因同胡风通过两封信而被捕。妈妈同这个刘季野曾在一起谈过文学什么的,上头就让她交代与刘的谈话内容。很快,爸爸便被通知周末不许回家了,就住在办公室里。每个月的月底,由我姑姑到小车桥去领取爸爸的工资。姑姑那年十三岁,在那个写着“省第二监狱”字样的大门口等候,背着枪的卫兵就在她旁边走动。每次从那儿回来,她的脸都白得像纸一样。从那时起,姑姑每晚给我讲的故事都很恐怖。
爸爸又从我们的生活中隐没了。像一个缥缈无踪的影子。我不可能记住他。我甚至觉得,爸爸像那个偶尔才会圆满一回的月亮,在某一个晚上匆忙地出现,然后便跌入蓝黑色的天穹。而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一弯晦暗的月牙,在厚厚的云层中挣扎着张望着我们全家……
所以当他再次回家时,我再也不肯叫他爸爸。我认定他是一个从街上来的陌生人。我固执地拒绝同他亲热,甚至惊叫着让他走开。据说我在童年时代曾多次粗暴地对待我的爸爸,这恐怕是比受审和劳改更让他伤心的事了。
肃反的暴风雨过去之后,总算出现了一段极其短暂的平静日子。
过了些时,上头传达了一个“知识分子报告”,省里还成立了一个招聘委员会,招聘有专长的知识分子。劳改局教育科负责报纸的那个林科长,为张恺之出示了一封介绍信,鼓励他去文化部门应聘。但爸爸曾经工作过的省报回函说:目前不需要一般工作人员;教育局连个答复都没有;好容易联系了省文联,就在差不多有了一线希望之时,声势浩大的“反右”运动开始,同意接收他的那个干部,一家伙被打成了“右派”。工作的事自然再无下文。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爸爸看见所有的劳改管理干部都在会议室开会,而林科长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钱地悄悄对爸爸说:听说林科长也被揪出来了。不久后,那林科长果然也被打成了“右派”。
好像天底下凡有一点良知和良心的人,都正在从这个社会里慢慢消失。爸爸寻找工作的希望彻底落空了。
“反右”运动结束后,我爸爸这样的人,显然连劳改局的机关,也没有资格再留了。一九五八年的某一天,他们得到通知:钱地和徐衡即日调去农场劳动;我爸爸因家在杭州,给予“照顾”,“下放”到劳改局下属单位钱江建筑公司,仍然让他编一份油印小报。到了1959年底,杭州要建成“四无”城市,那家建筑公司也搬到了郊区,于是,我的爸爸又被告知不许天天回家了。这一次,他像那个真正的月亮,一个月才能极有规律地照亮我们全家一次。每次回家前,都得先写一份申请报告。爸爸不再编报了,每天上夜班,在车床上车一种小螺丝。那时杭州刚有电车,他车的那种螺丝就是电车安装用的。爸爸在乔司农场当了两年犯人,现在又成了“生产自救人员”。好在他从小当过学徒,活儿干得还算麻利。他说那几年里,他大概总共制造了万把只螺丝钉,都安装在杭州大街上拖着两条长辫子来来往往的电车上了。
爸爸每天埋头车着螺丝,却仍然没有忘记他的申诉。他一有空就写信,给凡有可能过问他一案的那些单位部门写信。有一次他听说伟大领袖到了杭州,正在苏堤后面的刘庄疗养。于是他就给老人家写信,陈述地方对他处理的不公。他觉得湖岸对边的刘庄,实在近在咫尺,如果手里有只信鸽,一飞就飞过去了。
他难道不知,从苏堤到刘庄,这看似波平浪静的一片水域,却远比从地球到月亮、从月亮到银河的距离,更长更宽呵。
依然是石沉西湖,好像世上从来就没有他这样一个人。
一天厂里开大会,厂长突然说:张恺之,你站起来!
他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接着又站起来一个人,那人义愤填膺地指着他说:我揭发张恺之,前两天,厂里有人打架,张恺之站在一旁观看,嘴里说:打吧打吧,打得好,最好打个你死我活!张恺之,你说过没有?我证明,是我亲耳听见的,你不要想抵赖!
爸爸那脾气,当即便火冒三丈。他说吵架时他确实在场,但他在场劝架,他根本不会说出这种话来。但他越是不承认,就越是证明他不思悔改。不容他分辩,当场就被人扼住胳膊,戴上手铐,关了禁闭。六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他在那间极小的“号子”里“反省”,一天只从窗子里送两次饭进来。张恺之虽然算是个“历史反革命”,但即使专政机关,也未给他戴过手铐。面对平生第一次受此奇耻大辱,他却是欲挣不能、欲逃无路。就这样蹲了几天禁闭,最后在车间门口当众作了检讨,才重新回车间劳动。
为什么一个小厂的厂长,要如此刁难他这个“死老虎”,又竟敢如此目无法纪呢?这是张恺之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反复琢磨的一个疑问。他始终无法得知这次无缘无故的惩罚,同他最近的那一封申诉信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一个忌讳深究的问题。他不得不放弃这种探讨。但在后来的岁月中,他仍然没有中止那种几乎无效的申诉,申诉已成为他每日的功课、成为一种祈祷和精神的安慰。他似乎已不在乎申诉的结果,而在乎申诉本身。他必须继续申诉,申诉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
爸爸从这件事情得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从此独往独行,绝不在人多嘴杂的地方停留,免得一旦有个差错,被人栽赃,有口难辩,替罪之羊不会是别人只能是他。我和妹妹从小就被爸爸这种警告吓怕,一见人多便躲得远远,从不敢在人群中看热闹。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郊区工厂的工作也不能持久,到了一九六一年,全民大办农业,上头命令把劳改单位的“生产自救人员”,集中到附近的一个果园去。我爸爸不得不又一次躬逢其盛。
张恺之背着行李,如一群羊似的被赶人果园的茅棚时,脑子里忽然跳出了自己当年在《当代晚报》上所写的专栏中的一段话……我们确实是很不满意“自救”字样的。但不图“自救”,等谁来救……那时曾经无意所作的时事述评,如今却为自己的处境作了注脚。他望着草棚宿舍的大通铺,嘴角泛上一丝自嘲的苦笑。
而所谓“自救”,究竟是拯救灵魂还是扼杀灵魂?究竟是拯救一个人的政治生命,还是彻底毁灭一个人的个性和思想呢?在这个堂皇的“自救”借口下,就可将所有入了另册的人,从此清理出人的队伍,永无出路地去过一种没有牢笼的牢笼生活么?
也许,这又是一场新的大清洗运动?
他在乔司农场时听熟了的呵斥与吆喝,又开始在耳边聒噪了。
初次见到那个板着面孔的队长,他冷不丁一愣。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天哪,那个直属班的班主任怎么竟然跑到这里来了呢?难道自己真是摆脱不了这个怪物了么?
那个曾经负责审查他的班主任郭成俊,有点驼背,目光阴鸷,城府甚深。一九四〇年参加革命,出身小学教师,原是省公安厅机关保卫科副科长。直属班的审查全部结束后,他也随同“犯人”被派往乔司农场当政委。一次审阅农场犯人的粮食供给计划时,在报表上多划了一个“0”,被与他意见不合而颇得上级赏识的场长揪住不放,告到省公安厅,作为严重错误被免职,后来派他带着一批劳改犯去了青海。郭成俊既然已去青海当劳改支队政委,怎么又会出现在留下果园里呢?
忐忑不安的爸爸,悄悄抬起眼皮重又打量了那个队长一眼。这么仔细一看,才略略松了口气。原来此人同那郭成俊身材相仿,也穿着一身黄不黄绿不绿的军便服,乍看很是相像,但并不驼背。只是一双眼睛,同那个“班主任”加“政委”,有一种极其微妙的相似之处。他瞥你一眼,你便长了刺般地不自在,浑身发麻酥酥。这两个人究竟同是吊眼是斜眼还是对眼呢?张恺之一时有点说不出来。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队长那双眼睛的奥妙。
那一束阴鸷的目光,常常从果树密密的树叶子后面,暗箭一般射出来。他会像一条狗似的久久蹲伏在桃树下,偷听“自救者”们干活时不经意的谈话,捕捉着唾手可得的猎物。顺便也监视着有谁偷吃了树上的桃子,好作为晚上“管教”训话的材料。他的眼睛具有穿透一切的功能,也可以说,他的目光本身就是一个陷阱,谁不慎误入其中,活该倒霉。
这个警惕性很高的队长,白天黑夜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鬼影一般潜入宿舍巡视。一次发现上铺有个叫吴超的人,亮着手电筒在摆弄一只矿石收音机,他立即拿过来放在自己耳边细听。听了一会,似乎听不出什么,他便问那人:老实说,你在收听敌台是不是?吴超回答说:没有啊,这种矿石收音机,绝不可能收听到短波的。那个队长马上问他:噢,你没收过的话,怎么知道收不到呢?我看你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的,不会有什么好事!收音机我没收了,明天一早你到办公室来!吴超哭丧着脸,不敢吭气,好容易装上的矿石收音机,就这样说没就没了。这个“自救”者,解放时刚大学毕业。他父亲是国民党什么部的一个次长,当年把他的飞机票都买好了,大学生却死活不肯去台湾。后来弄来弄去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最后怎么会弄到果园里来“生产自救”了。反正送来“自救”的一百多人中,大多是省市机关被清洗出来的知识分子干部,或是有历史问题、或是家庭出身不好、或是留用期间表现欠佳……爸爸看着这些畏畏缩缩的同伴,觉得同他们相比,自己的不幸实在就算不了什么了。
然而我爸爸那双热情洋溢的眼睛,历经挫败仍是不改初衷。他和队长第一次目光的对视,只一个回合,便如同遭遇了那个可吞噬宇宙间任何物质的黑洞;将他“自救”的希望吮吸殆尽。刚到果园时,好像是让爸爸当过几天小组长的,但因为不愿向队长汇报别人的“阶级斗争动向”,任队长怎么启发,只是一个没看见。于是没过多久就不让他当了。不当了却没完事,你不想伤害别人那么就先让你趴下。他不幸被那队长活活生擒,只是因为他在为桃树整枝时,果枝上本应留三个芽,而他一失手,剪刀下竟然只留下了两个芽。就在那芽落地的瞬间,队长犹如伞兵从天上降落在他的眼前——罪证确凿,看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这不是故意破坏生产,又是什么?政府已经宽大你“生产自救”了,你还心怀不满,真是反动透顶!
张恺之默默无言。
在这片土地上,如今怎么竟然会有那么多何其相似的人呢?爸爸想。面前这个队长明明不是郭成俊,却好像同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机器,成批制造和生产了这样一种姑且也称为“人”的东西呢?在难以入眠的深夜,爸爸茫然问着自己,心里涌上一阵阵愤懑……
在远离市区,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果园,我的爸爸终于懂得,没有人会来解决他的问题了。从他一九五一年受审查开始,直到大跃进结束的最初十年,爸爸还时刻存在着幻想——幻想着有一天能重新回到社会上去。但事实却一次次证明,他如同被隔绝在一座危楼的顶层上,只能一步步往下走,走到生活的最底层,除了饱受凌辱,再无别的选择。幻想终于逐渐破灭,他不能不对现实的政策发生了怀疑。因此,当第二个十年开始时,他渐渐明白想要使自己摆脱桎梏、洗清妄加在他头上的“罪名”,只有等待整个国际形势的逐步缓和。历史已走到了一九六四年,有迹象和传闻表明,***开始热衷土豆烧牛肉;波兰也已开始向美帝国主义购买小麦了等等。如果两个阵营的冷战有所收敛,国内阶级斗争的紧张形势,也势必会逐渐放松些。他只能将唯一的希望寄托于共产主义运动的平稳发展,他真的担忧神州大地如此地剑拔弩张,国无宁日,将会连普通老百姓也难以承受呵……
爸爸就是在那年夏天的一个夜晚,在果园深处一间真正的牛棚里,对妈妈低声说出这番话的。在那之前,妈妈曾经一个人去看望过他,据说他买了一脸盆的西红柿,同妈妈啃着西红柿,两个人谈了整整一天的文学。但这一次,就在我和妈妈一起去果园“探亲”的那个暑假,在四壁透风的茅屋里,他却同妈妈谈到了政治。他说这些话时,我已在远远的蛙声中沉沉入睡。我知道爸爸又一次遇到了麻烦,已是在第二天事情发生以后——
那天场长突然召开了全场大会。场长似乎很客气地向“自救”者们训话说:今天在场的人中,有人做梦也在幻想资本主义复辟,半夜里都在说自己的问题搞错了,他一定要重新站起来。这个人自己心里有数,要是聪明一点,最好主动向领导坦白交待,否则……这时便有预先布置好的积极分子,举手喊报告:“我们要把这个反动分子揪出来示众!”接着全场响应。于是场长就“苦口婆心”地继续启发说:怎么样,自己说的话自己知道,你用不着等到将来,你现在就有机会,就在这里站起来给我们看看嘛,看看我们到底有没有搞错……
爸爸憋了一肚子气,他已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他想这些人真是卑鄙,明明是偷听了他的谈话,又不敢说出来,还要用“请君入瓮”之计,来逼他当众交代。他的脸色铁青,咬着嘴唇就是一声不吭。
那场长似乎还懂些政策,明白搞僵了也不妥,就对大家说:再给他一点时间想想吧,还是要靠自觉嘛。我要告诉这个人,你不在这里交代也可以,回头找我来谈,谈总是要谈的,不谈是过不了关的,只要交代彻底,我们可以从宽处理……
当然,爸爸后来还是去找场长个别谈了。他“交代”以后,就召开了全场批判大会。爸爸在会上不得不承认,他对如今无限度地强调阶级斗争,心里是有反感的。被迫说出以上检讨的话时,爸爸惊讶地发现,他越是“反感”,越是必然地成为阶级斗争的靶子。
那一刻我深深震惊。那一天我第一次懂得,薄薄的墙壁原来徒有虚名,在这个世界上,耳朵却能穿墙而过——有一种人的耳朵具有另一种特殊的功能,即使在你睡觉的时候,他们也会隔墙倾听着你的梦呓。那个队长竟然在牛棚的窗下蹲了一夜,然后把他窃听到的片言只语,向场长作了汇报。也许他已经在此巡视多日——他知道只要不厌其烦不辞辛苦地守候这个窗下的哨所,定能获得邀功请赏的资本。
这次事情的结局是,我和妈妈当即被请回了杭州。爸爸一连几个星期天都没有被批准回家,而是“就地休息”。从此,他只要有任何一点“犯规”的行为,就会被留在果园“就地休息”。
那些年里,每隔几个星期天的傍晚,我和妈妈都要到六路汽车站去,送爸爸回果园。他必须在星期天晚上以前赶回去“归队”,如果迟到,下个星期就会被取消“休息”。无论刮风下雨,生病有事,爸爸都不可能推迟他的归期。那是一个长长的五年,就像有一根看不见的长锁链,将他拴在了一个无形无边的大监狱里。一切都不会是“文革”才发生的。也许更早、更早。从我诞生,从他们诞生,从那个红色的幽灵在这个世界上游荡开始……
有一次我在深夜的睡梦中,被一种咕噜咕噜的声音惊醒,睁眼一看,竟然是爸爸。我睡眼蒙咙地问:爸爸你是怎么回来的呢?我和妈妈等到末班车过去才走的呀,怎么没接到你?爸爸咕嘟咕嘟地大口喝着水,半天才回答我说:走回来的!
走回来的?那么远的路,你干吗要走回来啊?
因为等到末班车过去了,队长才宣布放假。我想就是走也要走回来的,否则,你们就吃不到这些桃子了……
妈妈从爸爸的网兜里,往外拿着一只只熟透了的水蜜桃,每一只上面,都有一块块褐色的烂疤。这是果园里廉价处理的水果,爸爸每次回来,都会想方设法买上一点,有时还有一棵卷心菜和几根萝卜。
我抬头看看钟,已是半夜一点整。从留下果园到城里,十八公里路程,爸爸背着东西,在公路上走了整整四个小时。
很多年中,爸爸背着他简单的行装,在尘土漫漫的公路上来来去去。自从一九五二年他离开杭州去乔司,一直到一九六五年总算从果园被“清理”回家,一共十三年的时间,他绕着杭州城转了一个圈又一个圈,却终是无法进入杭州。他被人从东边驱赶到西边再驱赶去南边,早已拆去了城墙的杭州,依然对他城门紧闭。他像那个年代所有被涂抹成黑色的“异己分子”一样,被逐出了文化和政治中心,排除在一切正常人的生活环境之外。他就这样走来走去走了很多年,直到一九六五年秋,果园“清场”,一部分人允许返回原户口所在地,于是杭州这座顽固的遗都,才对他开启了一条小缝。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一九六五年春节的除夕那天,我们家里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起因是大叔叔从东北回来探亲,他到家后,我从糖果盒里拿了一粒糖给大叔叔吃。大叔叔很不高兴,他说你怎么就给我一粒糖吃呢?我说过年妈妈一共只买了这半斤糖啊,我到现在连一粒都没舍得吃呢!大叔叔说过年为什么只买半斤糖?我说没有钱呀,妈妈和爸爸一共只有那么一点工资……
后来大叔叔就同爸爸吵了起来。他们吵得好凶,各说各的,互不相让。大叔叔似乎是说,你在果园不是好好的吗,起码有一份固定的工资收入,多一块钱也是钱哪!可你回了杭州,工作丢了,失业在家,今后一家人的生活怎么办?弟弟妹妹都在上学,你难道还让我一个人负担不成?爸爸生气地分辩说,阿伟你难道真不晓得,在那种地方,精神实在太痛苦了,说是生产自救,其实同犯人没有什么区别,已经十几年了,这样下去,我再也受不了了。这次果园陆续放人,如果不走,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你不要着急,我会想办法找工作的,再苦再累的活我也不怕……大叔叔激愤地打断他说,你只想到你自己,你有没有为全家人想一想呢?我们家本来出身蛮好,可是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你的问题,我到现在还入不了党,一次次申请,一次次通过,又一次次被上头否决,我的政治前途就是被你毁掉的,我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大叔叔满心的委屈,在这一年的除夕之夜,终于忍无可忍地发泄出来。曾经在十七岁时,敢于为爸爸去上访检察院的太叔叔,却被这么多年的歧视和压抑,折磨得失去了耐心。他已经二十九岁了,但还没有成家,一个人远在东北,举目无亲,他向谁去诉说心里的怨怼呢?
爸爸被大叔叔的胡言乱语深深刺伤,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气谁恨谁呢?恨自己么?自己又有什么罪过?即使自己真是罪大恶极,却为什么要连累和殃及他无辜的亲属啊?事实上,阿伟的遭遇,在妻子、女儿和其他几个弟妹身上,何尝不是正在愈演愈烈呢!他也许是不该责怪弟弟的,可茫茫苍天之下,他究竟又能去怪谁呢?
那个爆竹声声的夜晚,我和妹妹缩在屋角,已被眼前的情形惊呆。爸爸和大叔叔满嘴白沫,高一声低一声争执不休,我的眼前晃来晃去的,都是他们被愤怒扭歪了的脸。后来妈妈闻声赶来,把爸爸推开,我和妹妹一下子从呆滞中惊醒,妹妹突然抱住妈妈放声大哭,我也涕泪满面。我们凄凄惨惨地哭了很久,妈妈怎么哄劝我们,我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淌。后来妈妈放开了我们,捂住自己的脸,也埋头嘤嘤地哭了起来。爸爸和大叔叔停止了争吵朝妈妈走过来,爸爸似乎想说什么,嘴刚一张开,声音已经哽噎。他一把抓住妈妈的手,像个孩子似地仰面恸哭。从我记事时起,在我五岁那年,爸爸从乔司回来,因我不肯叫他爸爸,他曾伤心地哭过一次。这次是我一生中第二次亲眼看见爸爸哭泣,悲哀的泪水从他那双曾经欢乐而晶莹的大眼睛里,泉水般涌出来,他呜呜的哭声在低矮的天花板下久久萦绕,冰凉的泪水沾在妈妈和我的脸颊上,我索索发抖……
我非要离开那个地方!我就是讨饭也要回来!爸爸的喊声,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显得越发凄凉……
爸爸究竟有什么“罪过”?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呢?——很久很久,我的哭泣仍难平息。我昏昏沉沉地想起了那份“中学生登记表”,自从我填写了爸爸妈妈的政治状况以后,我很快就被取消了班干部的职务。辅导员找我谈话时,总是让我同家庭划清界限。甚至,国庆节游行,我也被排除在外,入团更是想也不要想了……
隔阂与疑惑,也许早就悄悄开始发生。而那个夜晚,我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对爸爸的怨恨。这种难言的心情夹杂着我为爸爸所抱的不平和委屈,还有他多年不在我身边所积累的生疏,如冬天湖上的雨雾,朦胧难辨。当他远离我们时,隐约潜藏的种种不满,还显得尚可忍受;而如今他又重新回到了我们的生活中,那个多年里若隐若现的爸爸,就忽而真正变得陌生了。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在大门外一惊一乍地响起。但欢乐的春节不属于我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