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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纠缠她已久的噩梦似已惊醒,她开始觉得自己是走进了一场连绵无尽的梦游中。无论痛苦还是欢乐,都失去了原有的滋味。无论已经发生过什么,还将会发生什么,都坠落于琐碎的日子下面,再找不到一种真实的感觉。她只愿自己长睡不起,如同浮游在空气中的尘埃,忽忽悠悠地随风飘散……
在这冗长而没有知觉的梦游中,她唯一悬心惦念、依旧清醒铭记的,是她那个小小的女儿。
在蔚蓝色的大海边,住着一个老头儿和他的老太婆,老头儿每天撒网打鱼,老太婆每天纺纱结线……
这是妈妈教我念的第一首诗。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事》。
那几年我们总是搬家,从仁德里搬到西公廨,又从西公廨搬到中山中路,再从中山中路搬到紫金观巷。那时妈妈已从工农速成中学调到杭州一中,又从杭一中,调到杭州女子初中。所以我们总是这样搬来搬去的。我们搬家很简单,只有两条被子一只箱子和一些打成捆的书什么的。我总是拎着那只半夜用来撒尿的痰盂。妈妈收拾新家的时候,我就坐那只痰盂上,像在小板凳上一样。不管我们搬到哪里,总是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晚上上床睡觉以前,妈妈给我讲故事。讲完了故事,就教我念诗。
——有一天,老头儿去打鱼,第一网,打上来的,是一网水草……
妈妈停下来说,海里的鱼很少,但这个老头,一心想打一条大鱼。他是靠打鱼生活的,打不到鱼,他回家就没有饭吃了。
我说。那他为什么不去种田呢?
因为种田的人太多了。妈妈说。他的老太婆不让他种田。
她又念……金鱼苦苦地哀求着,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每次念到“放了我吧”这句,妈妈就纠正我说:这四个字,重音在“放”字上,吐字要特别清楚,眼睛应该睁得大大的。你想,金鱼被老头儿捕在网里,而鱼一离开水,就会死掉的。假如老头儿放了它,它就自由了。可以自由自在地回到大海里,同它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们在一起玩儿了……
什么是“自由”呢?我问。
妈妈抬起头来望着窗外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树枝上“嘟”地飞起一只小鸟,朝着暗蓝的天空飞去了。妈妈说:没有笼子、没有想抓它的野猫,小鸟心里不害怕,这就是自由。
我撅着嘴说,妈妈去上班,我一个人心里总是害怕。我不自由。
妈妈愣了一下,妈妈说好乖乖我们该睡了,不念诗了。妈妈再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我却还在痴痴地想着那条可怜的小金鱼。后来在妈妈学校的元旦晚会上,我还曾主动上台去朗诵过这首诗。台下的人拼命鼓掌,我得意极了,当时竟然站在麦克风前不肯下台,表示还想再念一首。我说我会背好多好多诗,都是妈妈教我的。这样报幕的人又让我念了一首唐诗,才算把我请下台去。
我跑下台时,听见有人在我身后说,这个朱老师,还蛮有闲心的嘛,她老公送去劳改了,她还普希金呢……
我回过头,傻乎乎地对他们说:普希金就住在我家的书架上啊。
老爹爹,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普希金是这么说的。可是,老爹爹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
那是一个雾气茫茫的早晨:天还没有大亮,妈妈起床给我烧泡饭。刚点上煤油炉,听见窗外有人在问路,打听的就是她的名字。她开了门,一眼就看见老家洛舍店铺当年的学徒阿三,背着一把雨伞,站在门口。她说阿三你怎么来了?阿三低着头说,师母让你回去一趟家里出事了。——出了什么事你快说呀!——我师傅、师傅他,被县上抓起来了,现在关,关在德清城里的监狱里……
阿三说完了转身就走。妈妈怔在那里,如五雷轰顶,丧魂落魄。
她忽然记起一年多前,曾经接到过父亲的一封信,信上说,如今解放了,有了乡政府,他不用再当那个镇长,可以享享清福了。他完全拥护人民政府,为了做一点对百姓有利的好事,他打算重操旧业,挂牌行医造福人民。信的后半部分,嘱咐她务必把弟弟带走,到城里或是读书、或是做工,但一定要想办法让弟弟离开洛舍。信尾用他工整的书法郑重其事地写了“拜托”两个字。
当时她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自从她十几岁外出求学,从来都是花惯了家里的钱,父母从未要她分担过家里的一丁点忧烦。而这次父亲写信来拜托她照料弟弟,难道父亲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或真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么?如此看来,父亲一年前就已料到了今天这一劫难了,却怕家人担忧,忍着不说。这个阿爸,一生总是在替别人着想。
妈妈真想马上就动身回洛舍去。却又不敢贸然请假,怕领导说她同反革命父亲划不清界限。只好先写了封信去安慰我外婆,说阿爸虽是当过镇长,但没做过坏事,政府不会把他怎么样的。她眼下上课走不开,等一放了寒假就回去。
我爸爸刚刚被送去乔司劳改不久,我外公又被收审,看来也是凶多吉少。这样的坏消息,对于我妈妈,无疑是雪上加霜了。
寒假终于来临,妈妈把我扔在了奶奶家,自己一个人心急火燎地赶去德清。听县城的亲戚说,我外公在监狱里没怎么受苦,里头的人对他蛮客气的,他生了病,还有人自动替他去劳动。据说外公每天都要出来给监狱伙房买菜,必得经过一家杂货铺。她就在那杂货铺门前等着。等了一上午也没见人影,又等了一下午,外公还是没来。她只好到监狱去申请见她的父亲。管教倒还和气,领了人出来,让他们父女二人会面。她见父亲明显地瘦了许多,以往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上,生出了一层灰白色的胡碴,一坐下来就不停地咳嗽,好几次,一口痰憋住,满脸呛得通红。她想父亲这一辈子,读书行医游说乡里,虽谈不上锦衣玉食,却也是一介儒生,从未吃过苦受过罪,更何况是这样的牢狱之灾了。她轻轻给父亲捶背,强忍着眼泪说,阿爸你要多保重身体,千万当心别落下病,无论如何渡过这一关,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要相信政府,政府都有政策的,不会乱来的。外公淡淡一笑,说我晓得我晓得,你放心好了。我是做医生的,自家的毛病自家晓得。说着又咳嗽,吐出一口浓痰在手帕里,痰里带着殷红的血丝。
我外公没再多说什么,分手时只是一再关照妈妈:我只是想那个杭州的小花儿,你给她拍张照片,下次带来给我看看……
过了几个月,我的外公最终因伪镇长之职,定为历史反革命。但无民愤,算是宽大处理,判了三年徒刑。两年以后,又因在狱中表现尚好,被获准保外就医。外公回到洛舍家中后,终日咳嗽不止,却依然抽烟喝酒,整天与四邻的老友作方城之战。过年时妈妈带着我回洛舍去探望外公,曾劝他到省城的大医院去看看病,外公总是推三推四。有一次被妈妈催得急了,慢吞吞说出一句话:你不要逼我,人的生死有命,不可强求。我天生是个快活的人,照这个样子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外公最后因肺气肿,死于一九五四年冬天。当妈妈带着我和舅舅坐轮船赶到洛舍镇时,天已完全黑了。我还记得门上写着“朱万兴”三个大字的店堂里,垂挂着一条条洁白的幔帐。柜台上点着一根根白色的蜡烛,被风吹得忽闪忽闪。许多黑色的人影在墙上晃来晃去,阴森森的叫人害怕。
几天以后,外公的棺材被架在两条并列的木船上,送到乡下去安葬。那一天,岸边站满了头戴白花的大人和小孩,当船离岸时,他们突然都面朝棺材齐刷刷地跪了下去,河上一片呜呜的哭声,慢慢沉入水底。外公殓葬之日,镇上的黄表纸卖得一张不剩。很多年以后,我回洛舍去,走在街上,还有一个挑着箩筐的老头,追上来对我说:你外公可真是个好人啊。
外公生前是最喜爱我的。就像他年轻时宠爱我的妈妈那样。
闭上眼睛,我总是看见外公坐在“朱万兴”店铺门口的高脚凳上,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夹着烟,悠悠地望着小港那边的风景。
——刨黄瓜儿——刨黄瓜——儿,嗳,外公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就叫小花儿,小花——儿,怎么样?外公把那个“儿”字音卷起来,又重重地翘上去,真把我笑死了……
外公留下的那只墨绿色的镜框,后来就一直放在外婆的床头。它像一扇西式的玩具门,四周有一圈精致的门框,中间镶着一片光滑晶莹的双面玻璃,可以来回旋转。这一面,嵌着一张外公年轻时的照片;另一面,是一扇镜子。用手指轻轻一推,镜子的银光一闪而过,它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去,外公那双仁慈的笑眼,就从背后转了过来……
可我知道如今外公是死了。他孤零零地住在一个叫做砂村的地方。住在山坡上的一棵树下。那年我四岁。
“老爹爹,你回来吧,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您。”
在妈妈带我回杭州的小火轮上,我有生以来“创作”加改写的第一句诗,在滔滔的大运河上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妈妈吃惊地问。
“老爹爹,你回来吧,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您……”我又说了一遍。
妈妈红肿的眼睛,眯得只剩下了一条缝。她泪水盈盈地看着我,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于是小鸭便去了。它在水上游,钻进水里去;不过,因为它太丑陋,所有的动物都瞧不起它。秋天来了。树林里的叶子变成了黄色和棕色。风卷起它们,把它们带在空中飞舞。空中是很冷的,云块低悬着,沉重地载着冰雹和雪花。乌鸦站在篱笆上,冻得只管“呱呱”地叫。是的,你只须想想这幅情景也会觉得冷的。这只可怜的小鸭的确没有舒服的时候……
我躺在被窝里,妈妈倚在枕头上。临睡前,妈妈照例给我讲故事,今天讲的是一个叫安徒生的人写的童话《丑小鸭》。
迷迷糊糊的,我问妈妈:小鸭为什么这么苦呢?
妈妈不说话。过了一会,妈妈说,因为它本来是一只天鹅,所以其他的鸭子们都不喜欢它,把它赶走了。它有自己的天鹅妈妈,它不怕苦,它要回到它的朋友们那里去,变成一只真正的天鹅……
朦朦胧胧的,我看见许许多多的天鹅从我的头顶飞过去。有一只天鹅“嘎嘎”地叫着,煽着它的翅膀向我招手……
妈妈——
妈妈给我塞好了被角,轻轻吻了我一下,走到桌前,坐下来备课。每天晚上我睡了以后,她都还要在灯下工作。
她听见自己肚子里咕噜噜地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
还不到九点就饿了么?她晃晃脑袋,咽了一口唾沫。
爸爸还在乔司农场劳改。这一年多来,妈妈在自己一个人全部的工资预算中,已经把除了吃饭以外所有的基本生活需求,都统统免除干净了。起初,住处离得婆婆家近,她就把自己50多元钱工资,都交给了婆婆。为了省下中午这一顿饭钱,她天天顶着烈日,走路回家吃饭。后来搬得远了,除去她和我的生活费,她还是把其余所有的钱,都用来抚养婆婆一家。而这些钱,也仅仅只是刚够维持婆婆一家五口人吃饭。两个年龄稍大些的叔叔,在假期里,还要打些零工挣一点钱来交学费。好在我的舅舅,已经在一个工厂当了学徒,可以自食其力;洛舍的外婆,靠着老家的家底子,变卖些家产,一个人总算能够勉强度日。妈妈每用一分钱,都要仔细地计算了又计算,这对于我妈妈这样一个从不知为琐碎的家务、为柴米油盐操心的人来说,实在是勉为其难了。在一项一项的开支中,妈妈把自己的开销减了又减,而再减的只能是她的伙食费。好多次她都是饿着肚子走上讲台,她真怕肚子里咕咕的响声会让学生们听见。有一次窗外传来收旧货的叫卖声,妈妈实在是太饿也太馋了,她找出一本舅舅丢弃的代数课本,拿去卖了,换了几分钱,跑到路口的小铺上,为自己买了两块油炸臭豆腐吃。那是妈妈唯一的一次“享受”。我记得妈妈常常用咸萝卜干和腐乳下饭,但我的面前,每天都有一个煮鸡蛋或是鸡蛋羹,饭后还会有一个小小的苹果或是小小的橘子,还有一粒必须要吃的鱼肝油丸。每次我剥开橘子,把一个橘瓣塞在妈妈嘴边,妈妈总是把牙咬得紧紧地说,好孩子,妈妈不吃,妈妈怕酸呢。
……一天晚上,正当美丽的太阳下落的时候,有一群漂亮的巨鸟从灌木丛里飞出来。小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东西。它们白得发亮,它们的颈又长软。这是一群天鹅。它们发出一种奇异的叫声。它们展着美丽的长翅膀,从寒冷的地带,向温暖的国度,向不结冰的湖泊飞去……
妈妈——我在睡梦中也总是寻找着妈妈。
妈妈站起来,俯身亲了亲我。她为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暖着手,然后不出声地一口一口喝着。她觉得身上暖和了些,肚子也不那么饿得慌了。她低下头去继续备课,手指无意地搓捏着教案上的那只钢笔帽。笔帽箍在手指上的时候,好像一只戒指。
她忽然想起来,她曾经是有过一只金戒指的。
那只金戒指,是她结婚时,我的奶奶送给她的。后来,外公外婆也把一只金戒指给她做了陪嫁。她又把它转赠给了我爸爸。这样,他们实际上就有了两只金戒指。但到了一九四八年淮海战役前夕,爸爸在开辟余杭横湖地区的秘密武装时,缺少经费,就把这两枚戒指,都兑换成了金圆券,用于地下活动工作了。他们再也没有自己的一点积蓄。结婚时,除了外公外婆为她添置的一些衣物,他们没有置办任何家具,现在家里用的写字台和一个柜子,还是不久前,从洛舍老家运来的。
假如那两枚金戒指还存在箱底,那该多么好呵。妈妈傻傻地想。至少眼前所有的难题都能暂时缓和一下了。女儿也能有过冬的新衣服了。可当时,她和恺之怎么竟然连想都没想过,他们会遇到这样突如其来的灾难,人生还会有如此不测不备不防的不时之需呢?
肚子又咕咕地叫了起来。
她不能再喝水了。喝水其实也是没有用的。
她决定上床睡觉。也许只有睡觉是最好的办法。睡着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却仍然睡不着。肚子饿得难受。她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身。
肚子饿是能忍受的。她对自己说。令她无法忍受的是周围的人的眼神。好像她是一个传染病患者,同她多讲一句话,都会变成敌人。学校领导总是把最吵的班级分给她、把别的老师不愿干的事情交给她做。在教研室里,她坐的桌椅是最破旧的、她用的教具常常残缺不全——她默默忍着。但她却没有资格说不。她没有资格是因为她的丈夫和父亲都是所谓的“历史反革命”。反革命是人人避之而不及的。当革命胜利以后,人人都要表明自己是最最革命的了……
只有到了深夜,在难耐的寂寞和饥饿中,妈妈才能将人们那如刺如棘的白眼,一根根从她心里拔出来,渗出滴滴血珠,再一口口吞咽下去。她要为了女儿、为了丈夫、为了全家人,好好地活着——为此她甚至没有权利自杀。丈夫在茅家埠的时候,曾对她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也要坚强地活下去。丈夫说过,他相信自己愿为之献身的新中国,不会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她要看看这个世界究竟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饥寒交迫的长夜里,我妈妈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那些遥远的童话,与睡梦中的我分享。也作为她自己的精神宵夜,聊以充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我在妈妈心目中,是作为一个美丽的童话存在的。这个日日与她相伴的童话,就成为她精神的避难所,也是她流亡的灵魂最后的寄存之处。
常常是舅舅来幼儿园接我。他在大门口看到我,就往地上一蹲说:上来喽。我趴上他的脊背,用手搂住他的脖子,他就像一阵风似的跑起来。一边跑一边给我讲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故事。所以孙悟空在我脑子里的印象,总是气喘吁吁的。有时是姑姑来接我,她背我的时候,常常把我的两只脚拖在地上。她的头发里总有一股汗味,脊背上的汗有时把我胸口的衣服都洇湿了。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姑姑其实只比我大五岁,那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背一个四岁多的孩子。有一次姑姑背我上楼梯,身子一晃,我们两个都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后来好多天我们脸上都涂满了红药水。他们有时把我背到奶奶那儿,有时把我背到妈妈上课的教室外面,让我在那儿等着她下课。操场两边长满了狗尾巴草和风仙花。伸手去采,那花子儿就会“啪”地一声跳起来。我采了许多狗尾巴草,坐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这种等待使我很愤怒。有一次我就学着街上的小贩,在教室门口走来走去,怪声怪气地喊着:“卖豆子喽——卖豆子……”希望能引起妈妈对我的注意。教室里哄堂大笑,妈妈却仍然不理我。她每次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等她带我去吃饭时,食堂的饭常常都冰凉了。晚饭后假如妈妈还要学习(是一种叫做政治学习的学习),她就让姑姑把我背到奶奶家去。奶奶家一点都不好玩,如果在楼板上跳一跳,楼下的人就会大声喊:房子跳坍啦!有什么东西掉在楼板上,一下子就从楼板的缝里漏到楼下去了。只有小叔叔养的蚕宝宝我最喜欢,它们不声不响地呆在一只套鞋盒子里,吃桑叶的时候,那个像鼻子一样的嘴巴,在桑叶上沙沙地咬出一个半圆形。我盯着它们看,始终不明白它们回过头来,怎么会知道还从原来的那个口子吃起。蚕宝宝到了快要吐丝的时候,浑身变得透明好像一肚子都是银丝。可惜有一条蚕宝宝让蚊子叮了一口,身上肿起了一个大泡,还没吐丝就死了。我和小叔叔为它哭了一场。
只有星期天,妈妈才属于我。妈妈给我穿上淡蓝色带花边的连衣裙,头发上系一只大大的蝴蝶结,带我去爬城隍山。山顶上有个老头卖一种番薯饼,在山脚下就能闻到它的香味。每次我们上山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块番薯饼两个人分着吃。然后我们就在山上的石头缝里绕来绕去地捉迷藏。妈妈说这些石头叫做十二生肖,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属的那个动物。我喜欢骑在老虎的背上。如果刚刚下过雨,它的背光溜溜凉丝丝的摸上去很舒服。太阳一出来,它就毛茸茸的很暖和。我说要是让它背着我去幼儿园就好了。妈妈就咯咯地笑。有时妈妈也带我到湖边去,让小叔叔教我钓鱼。小叔叔挖很多蚯蚓,一钓就钓起一只大青虾。每次小叔叔去钓鱼,我们中午就有油爆虾吃。有一次小叔叔帮我装好了鱼钩,告诉我那个白色的鱼漂一动,就赶紧往上拉。我拉起来一看,却是一根稻草,不是渔夫的那条金鱼。否则,我一定会把它放回西湖里去的。
在紫金观巷的那个大杂院里,我有了一个要好的小朋友,名叫秀华,是一个校工的女儿。有一天,妈妈不在家,她来找我玩。她指着桌上一瓶金黄色的粉末,问我那是什么。我告诉她那是蛋黄粉。她说好吃吗?我说很好吃很好吃的,妈妈说很有营养。她说你给我吃一点儿好不好?我爬到桌上拧开瓶盖,用一只调羹舀了一点放在她嘴里。妈妈说一次只能吃一调羹。我说。她啧着舌头说真好吃啊,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再给我吃一点好不好?我就又给她吃了一点。她说你不吃呀?我说我今天已经吃过了。她说反正你妈妈又不在家,你妈妈不会知道的,于是我也吃了一调羹。蛋黄粉实在是太好吃了,又香又甜,我忍不住又吃了一点。她说再吃一点好不好,再吃一点就不吃了。我们两个人就又各吃了一调羹。她说我们索性再吃一点吧,再吃一点真的就不吃了。我们又吃了一点。当我终于忍住不再吃它的时候,我发现瓶子里的蛋黄粉已经快没有了。
那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挨打。妈妈在这以前从来没有打过我。那天妈妈真的很生气,一边打我一边说,这蛋黄粉不容易消化,你吃坏了怎么办啊!
就在那时候,有人敲门,敲得很急。妈妈放下我去开门。她在门口愣住了,半天也不说话。后来她就扑在那个人的胸前,嘤嘤地哭了起来。我提上裤子,好奇地走过去。我看见一个男人,把妈妈紧紧抱在怀里,还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门口的地上,放着一只铺盖和脸盆背包什么的。我想这是个什么人呢?他干吗让我妈妈哭啊?
那个人看见了我,放开妈妈,迎着我走过来。他蹲下身子,张开双臂,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对我说:来,叫爸爸,你的爸爸回来了。
我扭过头去不理他。爸爸?我已经不记得我还有个爸爸了。
叫爸爸——妈妈用很严厉的口气对我喊道。
我抿紧了嘴。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
他向我挪了挪身子,伸出手一把抱住了我。
——你走开!我尖声大叫,吓得哭了起来。拼命地挣脱了他的手,朝妈妈跑去。
他的胳膊颓然松开了,垂落在地板上。忽然又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头埋在膝盖上,呜呜地哭出了声。妈妈扔下我,走过去伏在他肩上,同他抱头痛哭。我一看这情景,反倒自己止住了哭声,在一边傻看着他们。后来差不多有一个多星期的样子,我一直不肯开口叫他爸爸。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看见我父亲大哭。他从乔司回到杭州那一年,我已快满五岁了。后来的许多年里,我的爸爸也总是这样来了又走,来来去去。由于童年的经历,我和父亲之间,始终若即若离,彼此都感到生疏和隔阂。
……她的一双小手几乎冻僵了。唉!哪怕一根小火柴对她也是有好处的。只要她敢抽出一根来,在墙上擦燃,就可以暖手!最后她抽出一根来了。哧!它燃起来了,冒出火光来了!当她把手覆在上面的时候,它变成了一朵温暖、光明的火焰,像一根小小的蜡烛。这是一道美丽的微光……
现在我可以自己一字一句地来念这篇《卖火柴的小女孩》了。我已经上了小学一年级,我认得了好多好多字。除了学校的老师,还有一些字是妈妈教会我的。妈妈给我买了一本《安徒生童话故事选》,其中好些故事,我早都听妈妈讲了许多遍了。我喜欢这个叫安徒生的人。
小学第一个学期开学那天,妈妈还送给我一本书,封面上有一个卷头发的漂亮小姑娘,书名叫做《一年级小学生》。那个小姑娘的名字叫玛露霞。当然,她是个苏联人。后来妈妈照着玛露霞的衣服式样,给我做了一条紫红色宽背带的围裙,周围有一圈带褶的花边,罩在白衬衣外面,看上去像裙子似的。我穿到学校去,同学们都围着我看。看来看去,就有男生朝着我做鬼脸,大叫:哈哈,你们看,后头没有的!于是大家都跑到我身后去看,然后都哄地笑开了,说:真是后头没有的,裙子穿长裤,没看见过!那以后我死活也不肯再穿那条玛露霞式的围裙了。妈妈好不容易给我做的一件新衣服,只好压在箱底。妈妈效仿苏式学生装的创新企图,就此宣告流产。
我的书包也常常是大家取笑的目标。开始时,妈妈亲手给我做了一只花布的书包。但因为她以前从来没做过针线活,居然把那只书包缝得歪歪扭扭,又窄又短,根本就放不进去铅笔盒。我因此十分苦恼。有一天,我在写字台抽屉后面的空当里,发现了一只像书包那么大小的手提箱,绿格子布面,箱盖上有金色的搭扣和把手,虽然有点旧了,但很好看也很精致。我问妈妈这是个什么东西,妈妈说是以前外公放文件的。可惜它不是像书包那样扁扁的,而是方方的。妈妈说,哈,你不如就用它作书包算了,拎着它,真的就像玛露霞了。我不肯,说这和别人的书包都不一样,同学会笑话我的。妈妈嚷嚷说,嗨,不一样才好呢,还不容易拿错哩。一个人就应该和别人不一样嘛,否则你就成了别人了。于是我只好很不情愿地提着那只书包去上学——结果第一天,我就遭到了男生的袭击。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围着我的书包团团转,说这不是书包而是一只匣子,用来装洋片和玻璃球倒是蛮好的。他们让我把匣子交出来,我不肯,他们来抢,危急中,我拿出削铅笔的小刀,用刀子割伤了一个男生的手指。第二天,男生向老师告了我的状。老师说我的书包像资本家,以后不许用了,还让我在黑板前面罚站认错,又通知妈妈来把我领回去。妈妈很不理解地嘟囔说,连用什么书包都要管,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啊?妈妈这次的“书包改革”,也就此宣告失败。她一气之下,就把我转学到她教书的中学隔壁的一所小学去了。
我发现妈妈这个人,总是同别人想得不一样。有时,她好像不是生活在这个地球上的人,事事别出心裁,然后又处处碰壁。不过她从来不因此懊丧。她生气的时候,就倒在床上看书,从枕头下拽出一本《格林童话》或是《伊索寓言》什么的,看着看着,她会“扑哧”一声笑起来。我说妈妈你笑什么呀?她还笑个不停,说来来来,过来,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她就讲《幸福的汉斯》讲《狐狸和猫》给我听。讲完以后要是问她,妈妈你刚才为什么生气,她笑嘻嘻眨着眼睛说,哎呀刚才我是生气了吗?你看,连我都忘了那是为什么……
就在我上小学那年,妈妈给我生了一个小妹妹。妹妹生在中秋节那天,我和爸爸去医院看望妈妈,爸爸在路上给妹妹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婴音。爸爸说,让妹妹像婴儿的声音一样纯洁。妈妈也很喜欢婴音这个名字。我一直不明白,妹妹生在月圆之日,为什么不叫她圆圆或是亮亮什么的,而要叫婴音呢?从抗抗到婴音,中间相隔七年之久,我父母的心里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变化?
当我长大以后,对于自己和妹妹名字的差别,曾很多次绞尽脑汁。爸爸妈妈在50年代初,为着自己心目中神圣理想而生的那种激昂的反抗、抗争、抵抗精神,却在莫测多舛的命运中,一次次陷入惶惑和迷离——于是他们不得不开始向纯净、高洁、稚拙和素朴的人生愿望求助。“婴音”是一个坦白的陈述、一次无悔的回首和回归。当婴音到来时,他们对自己的人生追求,重新作了判断和肯定。所以婴音这个不起眼的名字,却也许蕴藏了至关重要的含义。很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悟到,“婴音”的出现,是否意味着一种精神和理想的修正。“婴音”是一个排斥一切世俗的代码,他们注定要恪守着这一崇高的信条,固守自己灵魂的那方天地。
河水带着一个瓦锅和一个铜锅流着。那瓦锅对铜锅说道:请你离开我游泳,不要靠近来。因为你如碰着我,我就碎了,即使我并不想要碰你。
这就是说,在贪婪的国王的近地住着的穷人的生活是很不平安的。
这是《伊索寓言》中,“两个锅”的故事。
我已经能把书上的字,念得很流利了。我的成绩单上都是5分。
但我却不太懂得这个寓言的意思。晚上我去问妈妈,妈妈说:一个瓦锅和一个铜锅,你动脑筋想一想,是瓦锅结实呢,还是铜锅结实?
当然是铜锅结实了。我回答。
所以,瓦锅和铜锅在一条河里流着,瓦锅就担心铜锅会撞着它。瓦锅如果在岸上,平平安安的,也许能用很久。但在水里漂着,水里有浪有漩涡,它不能掌握自己的方向,只要有个坚硬的东西撞击它,它是不堪一击的。因此它很害怕……
妈妈讲到这儿,忽然停住了。她的脸色苍白,呼吸也急促起来。她合上了我那本《伊索寓言》,摸摸我的头说,你快考试了,先不要看课外书了好吗?然后她默默走开去,不再理会我。
那时妈妈学校的墙上,已经出现了许多大字报。我知道那叫“大鸣大放”。我每天都在那些大字报底下钻来钻去,和小朋友捉迷藏。但是妈妈很少在那些大字报下停留。她走过墙根时,步子,总是匆匆忙忙又慌慌张张的。
天空乌云密布,一场更大的暴风雨,席卷着棍棒刀剑倾泻而下。一九五六年的肃反运动刚刚过去不久,“反右”运动又开始了。
那些日子妈妈的右眼总是跳个不停,她觉得一场灾难又要降临了。就学校的这些老师来说,她大概可以算是唯一一个“三位一体”的“人选”了。——她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父亲是个判过刑的“伪镇长”;她的丈夫是个劳改刚回来不久的“历史反革命”;而她自己,历史上曾经被捕,1956年再次确定的审干结论上,还是认为她有“自首行为”,没有把她打成“叛徒”,已是万幸的了。就她这样的政治状况,只要说错一个字一句话,都将跌落万丈深渊,永劫不复。她是一只地地道道的瓦锅,且已是遍体裂纹、伤痕累累。不要说有只铜锅来撞她,就是漂来另一只瓦锅,不经意地一碰,顷刻间土崩瓦解的,只能是她。
那段时间,妈妈整日里沉默寡言,连故事也不给我讲了。
就在“大鸣大放”最热闹那会儿,有一天妈妈低头走过大字报前,她知道大字报的内容,大多都是反映有关知识分子待遇的,比如教师的宿舍太拥挤、教学条件太简陋、学校党支部有官僚主义等等。妈妈虽然心里赞成这些意见,但她却不愿也不敢出头露面。因此当有一天,同一个教研室的老师,拦住她请她签名时,她有些迟疑不决。她明知道自己不该签名,但不签又觉得对不住同事。她把自己的名字写得潦草之极,潦草得几乎看不出是谁。
“瓦锅”顺水漂流,只能尽可能小心地躲着漩涡和恶浪。
蛇引出了洞,猎人很快就开始了迎头反击。
开始有人检举揭发朱小玲的反党言论了。
所谓的“反党”言论,是说她曾经穿过一件银灰色的海孚绒大衣,上班时对×××说,你看这大衣还是我结婚时,父亲送给我的,那时也不贵,现在怕是再也买不起了。
明摆着,她这不是在散布“今不如昔”,又是什么呢?
又说她认识一个叫刘季野的人,那人是杭一中的语文教师,一九五五年被打成胡风分子。她同他有过来往,应当老实交代她和他之间的反动言论。
还有人说她想让女儿学弹钢琴,带女儿去看戏,从不看现代戏,都是看的什么外国歌剧或是莎士比亚的话剧;给女儿买的书,几乎没有几本是中国书,她这不是培养女儿走白专道路,又是什么?从这些事实可以看出,她的资产阶级思想何等严重……
同一个学校的老师中,那些出身好的、那些丈夫是军人或是干部的、那些刚从师范毕业的、那些历史清白的……都像是压在妈妈头上的砖块,一层层越垒越高、越砌越悬,一块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却有口难辩,连解释的可能都没有,唯恐言多语失。
“瓦锅”心里明白,她必须在自己那易碎的外壳上,设法裹上一层防护的布、油毡、三合板或是别的什么。哪怕是一根稻草。她不能就此任人摆布、由人宰割。她只有自己来救自己。而且应在校领导作出最后的决定之前,反守为攻,转移目标,先把自己从火力的中心解脱出来。
很多年以后,我妈妈又一次对我讲述了这件事。她讲得坦率而平静,但她说她永远不能原谅自己。除了贾起之死,她一生中似乎没有太多懊悔和愧疚的事情,而这却是其中一件。
你想那个时候,我这么一个从不关心政治、不求上进的人,还能有什么锦囊妙计呢?妈妈自嘲地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抛出别人、保护自己——检举揭发别的老师。我们教研室有个女教师,据说也有历史问题,领导把她列为重点。我就揭发她说,她平日在办公室,举止行为十分诡秘,写了什么东西,就搓成一团,收藏在她抽屉里的一只布袋中。这只布袋子非常可疑,它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应该将其公开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我揭发的当天,校领导就命令她把那只袋子打开,她一边解袋口的绳,一边手都颤抖了。但结果大出意外,那里面是些废纸、还有粉笔头、用坏了的别针等等杂物,什么名堂也没有。我愣了,满脸通红。领导把那只袋子拿走了,说还要研究研究,并且表扬我警惕性高,是好事。当时我恨不得钻到地下去。幸亏她后来倒没有因此而打成右派,只是把她下放到郊区的中学去了。她临走时收拾办公桌,悄悄对我说,你不知道,我是个基督徒,有洁癖,一点点脏东西都从来不乱扔的,就准备了那只布袋……我这才明白了那只布袋的来历,心里很难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听完了这个故事。我同样也说不出话来。
似乎是有一点失望。对于我所尊敬的妈妈。
失望之余,又有一种悲哀渐渐升起,为周围所有的人。这些年里,其实我也同样体验了这种“你死我活”的人生哲学。作为一个生活在五十至八十年代的中国人,恐怕几乎没有一个能幸免被人所整而又整人的悲剧。然而由妈妈亲口对我述说的这件往事,就有了一种更为辛酸的含义。
“反右斗争”的风暴终于过去了。妈妈竟然侥幸“漏网”逃脱,最初连她自己都不敢想象。她一直没有搞清一九五七年自己之所以未被打成“右派”的真正原因——或许是由于当时学校里有比她的言论更加“反动”的教师捷足先登;或许是因为“右派”的指标暂时已凑足够数?但她本人以为最大的可能,则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唐佩兰,在暗中扶了她一把。那个我称作唐妈妈的教导主任,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她精明严厉,全校的人都怕她。但她每次一看见我,就笑嘻嘻地问我考试得了几分。她喜欢学习好的学生,自然就喜欢讲课最受学生欢迎的我妈妈。妈妈说,唐老师知道她家里的困难情况,也了解她的历史和为人,再把妈妈打成“右派”,唐老师实在是于心不忍。妈妈坚持说那个时候偶尔也会“正义战胜邪恶”。她愿意这样去解释一场被避免了的灾难,这个猜测比较符合妈妈一向的人道主义理想。时至“文革”,唐妈妈被送入“牛棚”隔离审查,与我妈妈关在一起。她的丈夫,杭州市另一所重点中学——杭州二中的校长黄怀仁,被造反派批斗致残,最后死于癌症。他们所力行的人道主义,却并没有回报于自身。
然而一直持续到一九五九年的“反右斗争”,却仍然给我们一家造成了新的威胁。爸爸从一九五五年回到杭州后,开始被暂时安置在公安厅劳改局教育科,编一份给犯人阅读的《新生报》。他的工作能力很得教育科长的赏识。那位科长为他写了证明,推荐他去省招聘委员会应聘。爸爸几乎就在将被重新录用之际,由于“反右”开始,一切努力付诸东流。那位教育科长也被打成了“右派”。不久后,我爸爸接到通知,从市内机关调去郊区属劳改部门管理的“留下果园”,参加“生产自救”。从此又一次开始了他作为一个劳动者的艰苦生涯。
自从爸爸被送到“留下果园”去之后,每个星期六的晚上,妈妈就带着我和妹妹,到龙翔桥的六路汽车站去接爸爸。经常的,眼看着那些下了汽车的人,一点点散尽,爸爸却连个影子都不见。我们在路灯下等啊等啊,一直等到末班车过去,汽车站上一个人都没有了,妈妈才叹口气说我们走吧,他们大概又不放假了。爸爸一般只能两个星期回来一次,是晚饭以后才到家,第二天下午就得急急忙忙赶回去。我算了一下,他在家里的时间,从来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就是国定假日也不例外。每次他回去的时候,妈妈总是拉着我们的手,把他送到6路车站。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于星期天的印象,是同那个破旧的6路汽车站连在一起的。
以后的岁月变得模模糊糊,笼罩在一片无休无止的淫雨和迷雾之中。妈妈甚至都记不清后来的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一九五九年反右倾、三年困难时期还有四清,这一个个运动和灾难,她拖家带口,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在那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又不得不言不由衷的假话后面,妈妈的心底渐渐滋生了越来越多的疑问:不仅像她父亲那样的在抗战时期做过一些好事的开明人士,不被这个制度所容;她曾经冒着生命危险从事地下工作的丈夫,也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大墙”下被剥夺了政治生命;一个个正直而有才华的朋友们,相继戴上了这样那样的“帽子”,正从这个歌舞升平的时代一点点消失;就连她自己,从十几岁就倾向进步、追求革命,并受过国民党迫害的人,竟成了阶级异己,被打入社会的底层——革命者或是同情革命的人,到头来统统被革命所“革命”,那么革命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她年轻时所希冀的那个平等、民主和自由、富足的社会,只是一个虚妄的梦么?
她不敢往下想了。这些念头,连想想都觉得可怕。
“瓦锅”在岁月湍急的水中漂流,身不由己。但这只“瓦锅”的不可救药之处,或者也可说是与其他易碎的泥钵、陶罐、玻璃瓶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这恰恰是一只想入非非的瓦锅。当她偶尔遇到一段平缓的河段,使她能稍稍地喘息和休整之时,她便津津有味地开始观看岸边的风景。葱郁的森林和高耸的峭岩令她陶醉,山坡上啃着青草的小羊使她着迷。她想这世界总会有一个她灵魂的流亡之地,她相信自己定能寻得一个逃避的去处。她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她将要把自己的心藏入一个美丽的河湾,一个无人能够侵袭的角落,去做一个飘然出世者。
多年以前妈妈在洛舍小镇的孤寂与苦恼中,曾经安慰了她的那些文学作品,在六十年代的贫穷和压抑中,重又在她心里丝丝缕缕地复苏。像那个时代许多追随革命的人一样,她早已是一个不信奉宗教的人。但当着神圣的宗教被更为神圣的“信仰”这个词语所代替;当着许多人的信仰正一天天演化成一种新的宗教时,她却只能沉溺到她的书本里去,将她心灵深处那些美丽的童话,建筑成一座她所独享的理想主义宫殿,并逐渐创造出一个可以称之为童话理想主义的怪物,作为自己支撑苦难的另一种“信仰”。
人到底是不可没有宗教的。正如没有神可以造神;没有神坛可以堆砌神坛。妈妈在少年时代曾那样痴迷的信仰破灭后,她终究空落,她需要用那些遥远而美好的故事,暂且充当抚慰痛苦的圣经。
在那一段漫长而凄苦的岁月里,妈妈一步步把我引入她苦心营造的另一种梦游幻境,让我在她虚拟的童话世界里,天天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