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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彤丹朱

多年中,我妈妈一直对我说;如果她没有在方震小学工作的那两年,她这辈子,简直就没活出个什么滋味来。

爱情和事业,在那两年里,轰轰烈烈地一起向她涌来。

方震小学,实际上是当时中共地下组织的一个活动站。

我妈妈随着张恺之穿过闸北公兴路那一带的棚户区。上海人管这种屋顶像船篷篷一样的贫民窟,叫“滚地龙”。里面所谓的墙壁,是用竹片、破油毡和黄泥糊成,潮湿的泥地面高低不平。这些“房子”里住的都是拉黄包车、弹棉花、捡垃圾、扛麻袋,靠力气过活的江北人,一天的工钱买全家人一天的粮食,所以大多数孩子都不识字,稍大一点的,就到街上去卖报或是给人擦皮鞋。昨天刚下过一场大雨,屋里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在忙着用盆往外舀水。有一只碗漂在水上,那几个孩子不知为什么就互相打了起来……

“方小”,就是为这些穷苦的孩子们办的。他严肃地对她说。

他们拐过一条肮脏的弄堂,再走过一片一个杂乱哄吵的小菜场,然后在两间低矮的楼房前停下了脚步。他对她说到了到了,这就是方震小学。

方震小学真是一所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学校了。两层的简易楼,楼下两间做教室,楼上做办公和男女教师的宿舍。几十张高高低低的课桌,五六个年轻教师,就是学校的全部。一个白白净净、高个儿的年轻姑娘,向她走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说她是方小的校长,就叫她哲宣好了。我妈妈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哲宣。

我叫朱小玲。我妈妈对她的同事们自我介绍说。那个在她填写入党申请书上使用过的名字,在那瞬间脱口而出,从此开始正式生效。她似乎生来是喜欢贫穷和简朴的,那一双双亲切的目光使她想起了朝鲜义勇队的日子,简陋的小学校使她有一种回归之感。

她每天都欢欢喜喜去做每一件琐碎的事情。先是走遍了这一带贫民区,一个一个去动员那些邋里邋遢的孩子们来上学,学校只收一点象征性的学费。课余时间,他们挨家挨户到孩子们的家里去访问,用自己很少的一点钱,买几支铅笔或是糖果,分给孩子们。冬天来临,他们又到繁华的上海街头,为孩子们募集棉衣。在方震小学的两年中,大家始终不拿工资,学校管饭,每月发给三元零用钱,还发些草纸肥皂什么的,这种有点像共产主义的气氛最让她入迷。她穿着蓝布旧旗袍,穿着洛舍的妈妈做的布鞋,在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土里土气地走来走去,心里充满了骄傲。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她的班上有个大眼睛的男孩,名叫牟永正。他爸爸早几年在给轮船卸货时,从跳板上跌下来摔死了。他的几个弟妹就靠他妈妈捡垃圾养活。后来他一连好多天不来上课,她去家访才知道他妈妈得了肺病,咳出浓浓的血,连床上的被单都染上了黑色的血迹。于是她连夜去找一个朋友,那人认识红十字会医院的人。他们设法把他妈妈送进了红十字会医院,因为这是全市唯一一家免费的医院。那几天晚上她兴奋得睡不着觉,觉得自己的生命开始有了价值,理想有了寄托。我每时每刻都能听见她强劲的心跳,那颗心鲜艳而稚嫩,血红血红,整个装的都是那即将来临的新世界。

她的学生们都管她叫小玲老师。小玲老师像个大姐姐,又像朋友。小玲老师的那个班级,上课时总是坐得满满的。

小玲老师喜欢教大家唱歌。男老师女老师都来唱。方震小学的屋顶上,从早到晚,歌声此起彼落。

星期天,她和同事们常常一起到公园去。他们讨论时事分析战局,互相传递着有关解放区的消息,为解放军每一个战役的胜利激动得热泪盈眶;上海的学潮风起云涌,她也走上街头,汇入反饥饿反内战的行列,几乎每天都处于高度的亢奋状态。那是四十年代整整一代进步青年的狂热,历史上的每一代人,都曾经试图用一种幻想中的新秩序,来取代旧制度。千百年来,由于眼前的社会总是不尽如人意,人们便一次次在自己的头脑中制造出另一种理想的社会。一九四七至一九四八年,正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在中国最后的历史性大搏斗。而对于我妈妈那样从小就生活于梦想之中的人来说,现实斗争只不过是为她那种无拘无束的个性,提供了一个充分发挥的舞台。

我未来的父亲张恺之同“方小”的关系,是他的广东同乡林泉介绍的。林泉后来又介绍他认识了孙毅。他们都是中国新闻专科学校的同学。林泉出生于印尼,具有双重国籍,又是印尼《巴达维亚新报》驻沪记者。他父亲是中国银行巴达维亚分行行长,后来起义回国。当时他父亲已为他办妥了去英国剑桥大学留学的手续,但他为了争取全国解放而放弃出国。林泉和我父亲都是由孙毅介绍入党的。

但我妈妈那时已好像把重新加入共产党的事情,完全忘在脑后了。她曾经历尽辛苦去寻找裴嫣,也就是寻找那个她曾无限崇仰的党。而党实际上已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却稀里糊涂放弃了这个机会。她一次也没有向我爸爸表示过入党的愿望,同时却又那样热衷于为“党”做事。也许天目山那次不了了之的入党经历,深深刺伤了她;也许她觉得入党的名义并不重要,她看重的是自己纯真的心灵。从她在“方小”这个地下党的活动站,积极活动一年多,最终却仍然没有入党的这一事实,就可知我妈妈是怎样一个淡泊的人了。

“方小”的生活很清贫,但“方小”的生活充满诗意。

“方小”是青年知识分子的世界。在这个年轻人的天地里,空气中时时处处都飘荡着爱情的养料。

有时我甚至很羡慕三四十年代的那些革命者——所有轰轰烈烈的革命行动都围绕着爱与死这个永恒的主题。他们总是首先从自己做起,为反封建不惜身体力行。面对残酷的敌人和严峻的环境,爱情仍在蓬蓬勃勃地生长。

我妈妈记不得“方小”更多的革命内容了。她能记住的,只是程哲宣和黄建平热恋中的那个小窗口的灯光;记住林泉的未婚妻,那个湖南姑娘岱岫,每天天一黑,就在“方小”门口的路灯下,痴痴地等着林泉来同她约会的情形;“方小”是一个爱情的摇篮,爱情的风暴恰如一天天长驱南下的大军,要把世界搅个天翻地覆。

我未来的爸爸和我妈妈,从初识到恋爱到结婚,中间长达六年。他们彼此都是失而复得,因此就格外珍惜也格外炽热。每个星期六晚上,他们都想方设法去剧院看那些进步的话剧。没有太多的钱,只能买丙票,坐在后排的位置。两只手互相长久地握着,握到酸麻了,也不松手。夏天的夜晚,他们宁愿走很远的路,到外滩的江堤去散步,在树影下久久地依偎,听着黄浦江的夜涛声声不息,直到午夜的钟声一遍遍敲响。星期天,他们会到张恺之窄小的家里去吃一顿简单粗糙的午饭,每次我妈妈总是吃得津津有味。

她第一次到武昌路张恺之家里去,走进广东小杂货铺后门,在黑暗中爬上吱吱响的木楼梯,看到阁楼上那个狭小的家,她差点吓了一跳。房间里几乎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一张木床,靠墙放着。房子中央有一张矮桌,四五个小凳。几个弟妹依次站在屋角,愣愣地望着她。她环顾四周,不由得好奇地问他们都睡在哪儿。他的脸红了红,朝着地板抬抬下巴说,那儿!他母亲也就是她未来的婆婆走过来,用极不信任的眼光打量着她,然后咕噜咕噜地说了一大串广东话,她一句也没听懂。那会儿她想起了洛舍老家的厅堂和自己的闺房,竟然觉得有些惭愧。她想,她和他出身于不同的阶级,但她爱上了他,也就是爱上了他的那个穷苦的阶级。她就是爱天下的穷苦人并要让他们幸福,她的心从来都是属于他们的。

以后每次去他家,她总是从自己的零用钱里,为他的弟妹买些小玩具,或为她未来的婆婆捎上一块布头。然而使她纳闷的是,他的母亲对她的到来似乎置若罔闻,对于她的好意也似乎无动于衷,并且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始终对她怀有一种固执的成见。

关于张恺之的父亲张老明一家,究竟是怎样从远在广东新会的老家,迁徙到上海滩来谋生,并且如何逐渐融入上海的城市贫民阶层,还产生了一个也同样与这个家庭格格不入的热血男儿张其霭(后改为张恺之),——这又是一个曲折的故事,我将在这部书的后半部分另行讲叙。

我妈妈沉浸在她甜蜜的爱情生活中,一边恋爱一边革命。革命和恋爱都蒸蒸日上。我在她的体内一日日苏醒一日日骚动,满怀着焦渴和欲望,期盼着那个神圣的时刻来临。我常常听见我未来的父亲长时间呢喃的情话,听见他剧烈的心跳紧紧地贴着我妈妈的心。我被他们疾速流动的血液一次次浸泡一次次冲击,在我出生以前的几年中,我整天晕晕乎乎、如痴如醉。像一粒饱含着生机的谷种,等待着阳光和水分,我知道我很快就要喷薄欲出了。

我那多情的妈妈,长年外出念书,在自由的日子里积累了丰富的恋爱经验,然而她一向却只事耕耘,不问收获。当她真正在心底确立自己的爱人时,才发现原来她的标准不过如此简单:第一必须会讲国语。(所以像杨君那样一口宁波乡音的大哥哥,似乎不在考虑之列。)第二是人要长得秀气些,有一种布尔乔亚的气质。第三是应该会写文章,有真才实学。——我未来的爸爸幸运地撞在了她的网上,一网即被收紧。那网上没有织出关于金钱的网眼——她为自己编织出爱人的种种美好幻象,却独独忘记了关于钱财这项立身之本。但她说那不是忘记,而是憎恨,是扬弃。当她献身于他时,她便从原来的阶级中彻底分离出来,真正裂变为一个新时代的人。

运河女神当年将她送去朱家做小姐,真是白白地徒劳一场。

我手头有一张翻拍的照片,是我父亲1947年发表在上海一家报纸副刊上的一篇短文,也是历经“文革”洗劫后仅存的几幅资料之一。

那篇文章的题目是《爱情》。我从那缩微的底版小字上,还能找到他们当年爱情的痕迹——

……你的淡而美丽的眉间矜持地一扬,你的玲珑的大眼睛饱含着人类所有的纯洁与善良,但是你怀疑,你表示你还没有明白我是一个怎样的旅客。

你静静地说:“你要到哪里去?而我是从一个泛滥着罪恶而荒淫、充满着饥饿和痛苦的城市来的。”

你说着,你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明亮如珠的晶莹的眼泪。

……

“我也来自那样一个可怕的地方,”我颤声说,“但我要去的却是一个最理想的幸福的草原,在那里,我能拾回梦里的欢笑,在那里,努力工作的人,就会获得希望。”

你像是一个字也不愿意遗漏地紧紧地捉住了我的声音。你的泪痕干了,冬天的特殊温和的风吹动了你的黑发,你好似在忖念着什么。

“你的目的和我的去处相同吗?”我又问你。我极愿意知道你怎样回答。

但你仍然默默地不说一句话。可是你严肃的眼波恢复柔静了。仿佛,你已经有点明白,我们将在那遥长的路途上走在一起。

……

遥长的人生之旅,雨雪霏霏。以后的几十年中,我仍能不断地听到从那篇短文中传来温柔的回声。那是一个革命浪漫主义者,同一个更为浪漫的理想主义者之间的恋爱。两个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的精神结合,使他们竭尽激情与想象,把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发挥到极致,最终被自己的理想所淹没,沉入毫无浪漫可言的深渊之中……

据说我父亲当时的密友,也是地下党党员的林泉,曾向张恺之提出关于发展朱小玲入党一事,被我父亲婉拒。那时我妈妈已对张恺之说过自己历史上脱党的经历,我猜我未来的父亲已看透了她那马马虎虎大大咧咧、永远难以成熟的脆弱个性,担心她万一再次被捕,岂不容易给组织带来麻烦,就对林泉说,她留在党外似乎更合适些。

我一直怀疑我妈妈究竟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信徒。那时她对重新投身共产党,已完全丧失了兴趣。她被热烈的爱情簇拥着,将她那些虚无缥缈的理想,一股脑儿托付给了她的爱情和爱人。当她和张恺之星期天去江湾郊外踏青时,她指着远处的茅屋对他说,其实,只要有你,我们就是一辈子住这样的茅草棚,我也心满意足了。

我父亲耳边又一次响起这个不幸的预言,是在1957年反右斗争,我父亲被送去郊区的果园“生产自救”以后,我妈妈去探望他的时候。那个夜晚,他果真在一间被用作工具间的茅草棚里接待了她。

平心而论,我妈妈始终都是一个只注重过程的人。当她被那场国内革命的大风暴席卷其中时,她除了不断地奉献和失去,从未想通过“革命”来得到什么。在“方小”工作的两年,于她只有一个具体的收获:她在爱情的滋养和同伴们的鼓励下,开始了写作。

还在我幼年的时候,我父亲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令我久久惊恐不安。他说你妈妈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可惜中途夭折了。

夭折,听起来是个可怕的词。我曾在字典上查“夭”这个字,上面写着:夭折,未成年而死亡。

家里的箱底一直存有那本薄薄的小书。笔记本大小。封面上由交叉的两大白色和红色组成。红色的底版上趴着一个胖乎乎的娃娃,腰上围一条细碎图案的肚兜,他正伸手去抓四周游动的一条条花斑大鱼,那些鱼在水草丛里翻着筋斗,一边吐着泡泡。上面那白色的底版上,从右到左,拐弯往下,印着一排像是用刀子刻出来的黑字:

《幼小的灵魂》

翻开书的扉页,上面写着,封面设计:黄永玉。民国三十七年十月初版。版权所有,不得翻印等等。

那是由八篇短文组成的一本儿童文学集。目录上印着这样一些题目:《会长小草的》《灯》《枪》《荒谷里的小姑娘》《小学校和兴隆当》《馈赠》《谋生》。我曾在一个阴冷的雨夜,躲在被窝里翻看过这本小书。那个夜的感觉很奇特,冷风卷着骤雨,敲打着我床边的玻璃窗,似有伤心的呜咽从远处传来。我轻轻翻着那些泛黄的书页,好像一不小心,那纸就会破碎。我记得那书中的文字很美,也很忧伤,记录着一些穷苦孩子们的故事,他们穿着破烂的衣衫,一张苍白的脸,但有着明净的额头和眼睛,他们在荒野里奔跑,举着微弱的灯笼……

妈妈在“后记”里这样写:

认真说起来,我开始写作,还是最近一年的事。在以前我曾写过一点,但都是芜乱不堪的。过去一年间,我在上海的一个小学校教书,这个学校在闸北贫民区,同时有一群热情的朋友,我爱这个学校,心情就特别愉快了。

我首先写了《小学校和兴隆当》这篇短文,得到朋友们很大的鼓励。朋友们告诉我,你的天真幻想,只有走为孩子写作的方向。

我跟孩子们在一起生活,我的灵魂跟孩子们的灵魂成为朋友……我这本小书。就作为“跟未来谈话”的一篇小引吧。

我接着读到了这样的文字:

……我走在路上,我左手拿着一本书,右手拿着一个孩子的玩具。

天色很阴郁,而且有风,风里却飘着一片稻花香。

桑树,因了阴郁的天色,而显得更深沉的翠绿,有一只翠绿的鸟,扇开着翅膀,坐在桑树的枝干上大模大样地叫。

我走,我的衣服不时地被风卷起,我看见衣角上绣的一朵淡黄色的小花,皱了,又展开,揉得察嚓地响。

……

“然而我的梦醒了,这是一个温柔的梦么?不,因为我的心里充满了歉疚。我将会立即跑去看这个拒绝了我的馈赠的小朋友……我知道这回该给他带去一些什么了。”

……

二十多年后,我重读那些文字,依然清新如洗,依然纯真质朴。那是一个我熟悉的灵魂,一个永远如孩童般幼嫩和稚拙的灵魂。透过岁月厚重的尘垢,我仍能听见从书页中传来她灵魂的倾诉。

那只是妈妈在“方小”工作时写的作品中的一部分。爸爸把它们收编成书,于是它便永远地保留下来,成为我妈妈在“方小”那段生活的一个纪念。每天每天,当夜幕降临时,她坐在那摇晃着的小小的课桌上,开始同自己灵魂的对话。那是多么惬意多么沉醉的时刻呵。心灵在这低矮的屋檐下自由地游荡,飞上云端又沉入海底,洁白的纸上有一个小小的属于她自己的天地,她听见沙沙的雨声滋润着她的笔尖,于是就有孩子们的笑靥,像春天的草芽,在暖烘烘的阳光下一个个冒出来……

我听见她对自己说,她终于找到了存放自己那些想象的最好地方。许多次,我几乎整夜整夜地陪伴着她,咀嚼着她那些动人的故事,作为我生存的营养。我同她一起哭哭笑笑,直到太阳升起她又走向课堂。我已默认了这个事实——作为生活在另一种梦幻世界中的她,生来是应该写作的。她除了写作,再也干不了别的什么了。如果她能一直这样写下去,她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的。我相信。但遗憾的是,在我出生以后不久,她的写作生涯便从此戛然而止。

《幼小的灵魂》,竟是她一生中第一部也是唯一的一部作品。

“文革”中这本书和其他一些东西被偷偷送去我舅舅家保存。当我在十几年后再一次读到它时,它已被换上了黑色的硬壳封面,像一个年代久远的笔记本。在书的后部,还留有一沓空白纸页,并有一篇著名书法家姜东舒老先生为此写下的“装订后记”。他写道:

“这本小书交到我手里时,已是一个残本了。装订线已烂了,书页飞得乱了顺序,而且少了最后的一篇——《谋生》。而这一篇,据说正是作者最得意的一篇。”

“这是作者仅存的一个本子,我怕再行失散,就自作主张地请朋友重新装订起来。在装订前我还设想,万一能够发现一个完整的本子,可以把散失的一篇补抄进去,所以就留了一部分空白纸页。”

以下洋洋七页文字,姜老先生以其扬名四海的小楷,一笔笔书写了对妈妈作品的评价。这位姜伯伯是我父母解放初期在报社工作时的好友。一九五七年他被打成右派,很多年中他们彼此相濡以沫以度艰难岁月。姜先生闲暇专攻书法,一九七九年复出后以其精美的小楷绝技闻名江南。他在书尾处最后注明:

1977年2月9日上午。大雪,去余杭不成,闷极写此。

10日呵冻陆续抄完。老舒附记。

那篇《谋生》却从此悄然隐去,再也没有找到。但妈妈说,那篇《谋生》实际上是被她自己撕去的。解放后妈妈多次被隔离审查,考虑到《谋生》这个故事写的是一个乡下孩子,为了生活,被特务利用去做了坏事。爸爸担心有人会怀疑与方震小学有关,到时有口难辩,不如撕去了事。

当我再一次翻阅这本小书时,犹如面对一个伤残的人生,瘢痕累累,难以修复。却从书尾那一页页空空的白纸中,浮生出一种对于“夭折”的别解。——在我妈妈的后半生中,就连亲近这“幼小”、表现和记述她的“灵魂”,也成为一种奢侈和无望酌梦想。她再也没有写作。只能把她溢满心扉的天真和烂漫,在那凄苦的年月里,作为儿童节的礼物,转赠于我。

一九四九年底一个漆黑的深夜,我妈妈在睡梦中突然被楼下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她好像听见是张恺之在喊她的名字,急忙披衣下楼。刚一打开门,就被我未来的父亲紧紧搂住,抱得她气都喘不过来。她说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张恺之只是一个劲地亲吻她,从额头一直吻到脖颈,最后连十个手指都一一吮过,却只是沉默不语,那神情庄严肃穆,好像是一次生死诀别。

你为什么这么晚来?出了什么事?她挣脱了他,狐疑地问。

是……是有一点事……我,我准备离开上海……他吞吞吐吐地说。

为什么?有人要抓你吗?她懂得如果不是有了危险,他是不会离开上海的。

还没有这么严重。他说。

那是为什么呢?

这个晚上,张恺之在迫不得已之下,对我妈妈实言相告:不久以前,南京来的内部消息,近期国民党查禁的书刊目录中,有他编的短篇小说丛刊第一辑《人性的恢复》;很快,卢坤也告诉他,出版这本丛刊的假地址——东长治路401号已被搜查。他向组织作了汇报,组织命他立即离开上海。今天,他收到了杭州来信,杭州的《当代晚报》邀请他去那里工作。组织上已经批准了……

我未来的爸爸,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使我妈妈感到吃惊,却又似在意料之中。组织?还有什么别的组织呢?她其实早就猜想过多次了——她也许早该猜到他是一个共产党员。假如他不是共产党,怎么会在“方小”附设的民众夜校兼课时,给青年工人讲述解放区的土地法大纲呢?他编的《人性的恢复》丛刊,就是以当时无处敢于发表的姚雪垠的小说《人性的恢复》作为书名的。这篇小说写一个国民党特务,监视知识分子,后来良心发现,终于弃暗投明;还有丰村的小说《一个军法官的经历》,也是直截了当地揭示了国民党打内战,不得民心,必然失败……

这个夜晚,虽然张恺之的解释含糊其辞,刹那间她还是什么都明白了。

那我怎么办呢?她心里忽然一阵空落落地发慌。

你留在“方小”。“方小”一定要坚持下去。我已经向组织上提出,我到杭州后,就设法去解放区。组织上同意我暂时不转关系。我的上级领导说他可能过几个月就去解放区,他会带我一道走的。等我落下脚来,我自会来安排你……

他的眉宇渐渐舒展,又一次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同她深深吻别。

我妈妈多么想说一句:让我同你一起走吧!但她说不出来。她想到自己不是共产党员。这个瞬间她忽然明白加入共产党毕竟还是很重要的,但为时已晚。

冬夜湿冷,寒气袭人。从“方小”窄小的窗户望出去,微弱的路灯像遥远的星星,淹没于广袤的宇宙。她久久依偎在他的怀里,心里怅然却又甜蜜。现在,不管怎么样,她已经知道他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了。他告诉了自己,他是共产党,他才是她真正的爱人。贾起当年没有告诉她,她无法救他;贾起也没有成为她真正的爱人。而从今天开始,无论是坐牢,是牺牲,生生死死,她都会同他在一起。永远永远。

一九四八年春,我妈妈同张恺之在杭州正式结婚。这是因为我爸爸当时已做好了去解放区的准备。结了婚,等上海组织的通知一到即可启程。到了解放区后,再设法把妈妈接去。他们以为离革命的最后胜利还有一段艰苦的旅程,他们没想到,实际上全国解放已迫在眉睫。

我未来的爸爸受聘为杭州《当代晚报》总编辑,这一年他二十五岁。他每个月都悄悄去上海,同地下组织保持联系。终于有一次,那位穿西装的化名为老李的人对他说,组织上已经决定,他的情况非常适宜在杭州坚持地下斗争,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社会关系,开展工作。去解放区的事,暂时就不要再提了。于是从那以后一直到1949年杭州正式解放,张恺之利用《当代晚报》总编辑的身份作掩护,为迎接杭州地区革命的最后胜利,可谓鞠躬尽瘁。

然而很久以来早已销声匿迹的裴嫣,便注定要在这个历史性的转折关头,突然又一次出现。我早已说过裴嫣是一个对我妈妈一生有重大影响的人。她在革命成功前的最后一分钟里,终于把所有的事情都搞得乱七八糟。

当然她不是故意的。

事情实际上又是由我妈妈引起。她和我爸爸度蜜月时,因为我爸爸等待去解放区迟早要走,分手在即,两人便上莫干山游玩。玩时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裴嫣。裴嫣的丈夫姜弘任,当时已成为莫干山所在地的武康县县长。我妈妈与裴嫣分手多年,既然她也结了婚,就该让裴嫣也高兴高兴。他们两人一起去拜访了裴嫣。裴嫣喜出望外,同她丈夫姜弘任,专门陪着他们到山上玩了两天。期间我爸爸试探过姜弘任对时局的看法,但他的回答含糊其辞。

过了几个月,姜弘任突然专程来杭州找我爸爸,说他已被省府免去武康县县长之职,派为文成县县长。他来杭州时,恰好我妈妈正从上海来杭州度假。他说,文成县是浙南括苍山土共最活跃的地方,让他去文成反共,他不愿意。如果朱小玲能跟他一起去文成的话,在文成帮他同共产党接上关系,他就索性率部在文成起义,投奔共产党了……我爸爸出于警惕,说我们没有投奔共产党的关系。姜弘任说,那你们给我介绍上海的朋友吧,我多少可以做些有用的事情。我爸爸知道他同上海社会局的人有很深的关系,对打入敌人内部有利。就同意给他介绍一个上海的朋友。此人就是“方小”的林泉。但我爸爸毕竟已有多年地下工作的经验,为了不暴露“方小”,他告诉了姜弘任一个茶楼的地址,让他去找孙某。也许命运就是这么奇怪,那一天,姜弘任来到茶楼找孙某,孙某不在,姜便说是通过孙某找林泉的。孙某的弟弟说,你既是找林泉,何不直接到“方小”去找呢。——至此,我们的故事就留下了一个麻烦的伏笔,为一九五一年开始的全国镇反运动提供了触目惊心的内容。

其实,姜弘任到了上海后,确实为地下党做了一些工作。特别是他担任了上海市军民合作指导委员会的秘书长,能搞到上海外围驻军的兵力、兵种分布图,这些情报对上海战役十分有用。可惜这一切事实,都在几十年刀光剑影的阶级斗争中,被弄得面目全非。

解放战争已进入了一个新阶段,黑暗中最后一段日子里的最后一个故事,在革命胜利以后,也许都将成为莫须有的罪名。

曙色正在一日日显露。太阳正从东方升起。天很快就要亮了。我和我幸福的妈妈一同迎接着那个胜利的日子。恰好是共和国诞生的那个月,我在爱情的巅峰被创造成一个新生命的胚胎。

我即将来临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