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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彤丹朱

被一股汹涌的暖流裹挟着,在黑暗中经过了一条长长的甬道,走向阳光灿烂的人世。

脐带被剪断时,我听见了妈妈轻轻的笑声。医院产房四周的床上,那些女人都在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而我妈妈却在笑。千真万确。这实在有点不可思议。由于我的到来,她已从一个快乐的女孩,从此变成了一个快乐的妈妈。

我被护士抱去同我的妈妈见面。我不声不响地躺在她的怀里,悄悄睁开了眼睛——直至如今,我才第一次真切地看清妈妈的容貌。她同我在她体内珍藏的二十七年中,无数次所想象的那个妈妈,没有太大的差别。

她的皮肤很白很细,像裹在我身上的丝绸夹被一般光滑滋润。她有一双天空般清爽宁静的眼睛,淡雅的双眉如一抹飞来的云彩,从我头顶飘过。她的鼻子挺拔而秀气,温暖的鼻息熏绕在我脸上,我便痒痒地打了一个喷嚏。她把脸贴在我的脸上,低声哼哼说,呵我的孩子,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她用那薄软而鲜红的嘴唇,一遍遍吮吸着我的手指,我看见她那洁白的牙齿,一粒粒亮晶晶,如珠如玉。

我觉得她很美,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个美丽而温柔的妈妈。我实在忍不住我的喜悦,于是我咧开嘴巴哭了起来。

为人之初,无论表达什么样复杂的感情,都仅仅只有哭这一种方式。我相信妈妈不会误解了我的意思。

我和妈妈血乳交融二十七年,我们本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但我明白自己早晚得同她分离,被她和另一个男人共同创造,成为一个新的生命。如今我终于从她体内脱颖而出,变成了一个独立、完整却又孤零零的人。面对窗外那个陌生的世界,我悲喜交加。

我在尖细刺耳的哭声中,走入了锣鼓喧天、红旗飘飘的新中国。

其实本来也许我还不会在那个炎热的七月,急匆匆降生于世。但我那个整日里欢天喜地的妈妈,在怀着我五个月时,还依然每天傍晚一次不落地活跃于报社的篮球场。她朗声大笑着,一蹦老高,从她同事们手里拼命地抢过那个脏兮兮的篮球,跑着跳着,千方百计地将它投入球网。我在她腹中一次次颠三倒四,翻来弹去,随着她的跳跃节奏,开始了我最初的健美运动。一直到我八个月时,她总算迫于我沉重的压力,改为每日在球场助阵,兴奋的喊叫声每每震得我耳膜生疼。助到情急时,她还喜欢跺脚;人家进了球,她跺脚;人家进不了球,她也跺脚。可笑的是,她根本就没有声援的倾向性,更没有固定的助威目标,就这么开心地跺着脚瞎起哄,一直到把我跺下来为止。

她喜欢报社这种紧张而又生气勃勃的气氛。一九四九年五月,杭州解放。省报一创刊,我爸爸从《当代晚报》总编辑的“地下”身份,回到了“地上”,调入省报,先任文教组组长,后任特派记者。我妈妈一心想搞新闻,参加了新闻干校,分配在省报当了文艺记者。所以我尚在娘胎里,就被记者这种职业害得不堪其苦。她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外面跑来跑去的,深入到工厂车间、学校商店,去采访各种各样的人。然后趴在桌上写啊写啊,写出一篇篇的通讯速写还有人物专访什么的。她高高隆起的肚子抵着桌子的抽屉,胳膊常常不小心压在我的脑袋上,有好几次我都被憋得透不过气来。我在那里头很不满意地踹脚以示抗议,她却只是隔着肚子拍拍我,喃喃自语说,你乖啊你乖啊,革命胜利了,我们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你千万别捣乱。

那些日子我常同她一起熬过通宵。十月怀胎,可以说我基本上就是这样被孕育出来的。出生后我一直神经衰弱,恐怕与此不无关系。但熬夜的第二天,省报副刊上一个版面居然有三篇文章,都出自她的手笔。我和她走在街上,听见买报的人说,哎这个叫海虹的人,是男是女?他写得蛮实际噢,我就喜欢这种文章。我不由得也有几分得意。但因此她便越发无视我的存在,怀揣着我东跑西颠,热血沸腾地歌颂着新中国的诞生。她有许多工人朋友,她去参加他们的婚礼,还教他们怎么样当报纸的通讯员。后来她写了小说《喜酒》,写了《与工人谈写作》,一群工人还专门到报社来看望她。她笑得前仰后合的,弄得我像坐船似的颠个不停。因而我从一出生起,就有晕船的毛病。

现在我总算是躺在她的怀里了。她的手臂很柔软,丰满的胸脯像两座巨大的粮仓,耸立在我面前。她静静地注视着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很久很久。忽而,从她眼里溢出一串亮晶晶的泪珠,滴在我的脸上,滚烫滚烫。

她斜靠在我爸爸的肩上。她说这女孩儿该叫个什么名字呢?

爸爸沉吟许久。他说,我们相识是在抗日,如今抗美援朝又开始了。我们不可能脱离这个时代赋予的使命——就叫她抗抗吧。让她像我们一样,有力量抵抗命运。

那是一九五〇年七月。新生的共和国将满一岁。我那英气勃发、踌躇满志的父亲,作为省报唯一一位年轻的特派记者,正处于才华横溢、前途事业如日中天的巅峰状态。当他为我起下这个颇具挑战性意味的名字时,他绝不会想到,命运的阴影正在一步步逼近。他们所赋予这个名字的含意,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将会从另一个负面,要求我一一兑现。

厄运急骤的敲门声已经响起。而我的妈妈听而不闻。她天天把我扔给那个十七岁的小保姆,依然在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建设“现场”,风风火火地采访来采访去。那时我们住在仁德里的报社宿舍,食物服装日用品等等统统享受供给制待遇。连保姆也是免费配给的。我妈妈每天穿着她那套灰色的女干部服,腰间束着一条灰色的布带,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她的穿着一向都是马马虎虎,灰军装的裤脚管一只高一只低,我爸爸不得不多次在大庭广众之下,替她把那裤管扯平。但等到下午再见到她时,她的裤管仍然一只高一只低的。

除了工作,她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给我喂奶。她的奶水十分充足,每次她把鼓胀的乳头塞到我嘴里时,我就觉得像是沐浴在一场倾盆大雨或是一道喷涌的泉眼之中。我咕嘟咕嘟地喝着,湍急的乳汁常常把我呛得喘不过气。我贪婪地吞咽着那甘甜的生命之源,听见自己的骨骼一寸寸嘎嘎生长的响声。夜深了,他们神采飞扬地从外面回来,爸爸亲着我的左颊,妈妈亲着我的右颊,他们一起抱着我飞快地旋转,还把我轻轻地抛向空中,然后用四只大手接着我,像湖泊托住雨滴,像大山托住风,悠悠摇晃……

有好听的歌,同他们的脚步声一起,在天花板下面走来走去。

却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被憋得喘不过气,像是站在悬崖边上,那山岩就要坍塌,我们都将坠落下去了。

我惊悸地尖声怪叫。而他们却在甜蜜地亲吻。

一九五一年四月,我刚满九个月。

那天上午,我被保姆抱到阳台上去晒太阳。阳光暖暖的,像妈妈的怀抱。空气里有含笑花、月季花甜甜的香味飘来飘去。

一阵风过,我忽然打了一个重重的喷嚏。我闻到了从楼下冒上来的一股浓浓的腥味。我知道那是血的腥味,只是可惜我无法对那个叫夏香的小保姆说明。

就在那同一个时间里,我的妈妈正被叫到报社的人事科去谈话。

那位女科长对她说,组织上决定送你到“革大”直属班去学习,就在茅家埠那里,你快回家收拾一下,明天就去报到。

能去学习,使我妈妈觉得很开心。她只想起问了一句:我那个孩子还在吃奶呢,这可怎么办?

那梳着一头清汤挂面短发的女科长想了想说,那就带去吧。

第二天一早,我们全家:爸爸妈妈外婆加小保姆和我,一共五个人,浩浩荡荡涌向茅家埠。爸爸打算在那儿附近租间民房,把我们安顿下来,好让妈妈一边学习一边给我喂奶。我们在洪春桥下了车,往南,穿过一大片一大片绿嫩嫩的茶叶地,就望见了“革大”直属班的那幢花园洋房。我们在附近的一所民房里等着妈妈,她一个人走进那小楼去报到。当她走近小楼时,才看清楼前有一扇黑漆的大铁门,门前有两位持枪的解放军战士站岗。她有点迷惑不解,胸口怦怦地跳。铁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了,她的心悚然一惊。

天渐渐黑了。妈妈还没有回来。我觉得饿,便开始嚎啕大哭。我想用哭声提醒他们,这周围的茶蓬竹林里,到处都飘浮着那种让我恶心的血腥味。我终于哭得大家都心烦意乱,爸爸抱起我,走到那座小洋房门前去打听。

他似乎是问,朱小玲为什么还不出来给孩子喂奶?

那守卫的大兵按了一下电铃,并不说话。过了一会,里面有人走出来,大概是这里的负责人了。他看了我爸爸一眼,面无表情地回答说:朱小玲在这里属于隔离审查。不准会客。

你说什么?我爸爸吃了一惊。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解释。隔离审查?这怎么可能呢?明明说是学习,怎么竟然会是审查呢?

那人有些不耐烦。他说那你去问你们单位好了,单位不会弄错的。我们是奉命行事。

我爸爸一时有些发懵,想再说点什么,那人已转身走开。

当我在那栋花园小楼外面的农舍里,整整一夜不停地大声啼哭,期盼着我的妈妈能来给我喂一口奶的那个时刻,建国以来第一次全国范围内轰轰烈烈、大张旗鼓的镇压反革命运动,正如隆冬的寒流一般,迅猛地向全国各地推进。

我没有想到的是,我才出生不久,即有幸作了这次运动的见证。

我独自一人哭了许久。谁也拿我没办法。我只想要妈妈。我要吃奶。我哭啊哭啊,我听见自己的哭声像一只可怜的小猫,在窗外的茶蓬竹林里钻来钻去地找妈妈。后来外婆喂我吃一种甜甜的奶糊,我不想吃,我把脸转过去。我知道那不是妈妈的奶。妈妈就在这片茶树地对面的小楼里望着我。妈妈的乳房胀得好疼,像两座驼峰,沉甸甸地压在她胸口。她不敢侧着身子睡,胳膊一碰着乳头,奶水就像小溪般淌下来,洇湿了衣服和床单。天快亮的时候,乳房胀得像是要爆炸,她起身用漱口杯接着,刚轻轻一按,奶水像喷泉一样射出来,一小会儿工夫就接了大半杯。我好馋啊,我能闻到从那儿传来的妈妈的奶香,可我却被扔在这里,饿得全身空空洞洞。我只好不停地哭着,愤怒而又无奈。那一夜从此哭哑了我的喉咙,一直到我实在哭不动为止。

醒来时我觉得脸上痒痒的,有一种凉丝丝的东西淌过。我睁开眼,竟然看见了妈妈。那是一个很小的屋子,妈妈正把我抱过去,一边解着她的衣扣。她的泪水扑簌簌地落在我的脸上。有人在一边催促说,你快些喂吧,就这一次了。喂完了好让他们回去。爸爸在旁边说,别哭别哭,我们回去用奶糕也能把孩子养好的,你放心好了。

我用两只小手紧紧抱着妈妈丰满的乳房,拼命地吮吸着妈妈的乳汁。我有一种绝望的预感,似乎我的生命之源将被人无情地切断。妈妈的泪水顺着乳汁流入我的嘴里,我第一次觉得那甜甜的乳汁中渗入了一股苦涩的味道。我发现乳汁也会发苦,就是在我九个月的时候。一个人若是吃过苦涩的奶水,这一生中,再苦的东西也能咽下去了。

我听见那个陌生的男人又在催促我们。妈妈低下头,用脸贴着我的脸,亲了又亲。她喃喃自语着说,是妈妈不好呀孩子,你这么小,你怎么办呢,你可别忘了妈妈,妈妈一定很快回来啊……

她的泪水一大滴一大滴落在我脸上,我的脸上湿成一片。

妈妈抱着我站了起来。她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她好像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会儿我很想对妈妈笑一笑,却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妈妈愣了一愣,突然用很快的动作把我塞给了爸爸,然后捂着脸,冲出门去,沿着走廊往楼梯上跑去了。我听见从楼上传来妈妈的放声大哭,我头顶上的楼板,被那哭声震得颤颤悠悠。

爸爸一只手抱着我,另一只手扶着外婆,木呆呆走出了那幢小楼。门口的卫兵把枪斜到一边,打开了铁门上那只其大无比的锁,我们穿过铁门的缝隙,站在门外的草地上。草地很柔软,像妈妈的头发。生锈的铁门发出一声怪叫,把我的妈妈关在里面了。

那片春芽蓬勃的茶园和绿草地之间的花园洋房,后来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想起它时,总使我有一种阴森可怕之感。后来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文革”时有人告诉我,说那幢小楼原是杭州著名的丝织风景的创始人都锦生的私宅,抗战时被废弃。至解放前夕,都家的后人早已纷纷迁离故土,不知流落何方而去。都家化园就暂时作了“革大”直属班的隔离室。

我被带回仁德里的报社宿舍。现在我成了一个有娘却没奶吃的孩子。开始的时候,我被人抱来抱去,吃着报社里那些妈妈的同事阿姨们的奶。这家吃几口、那家吃几口,有奶便是娘了。后来爸爸总算找到郊区一个姓沈的奶妈,我就吃奶妈的奶。一直到我长大以后,还有陌生的阿姨笑嘻嘻对我说,你小时候吃过我的奶呢,该叫我一声妈啊!

可我还是想念我真正的妈妈。每分钟每秒钟,妈妈身上那股甜滋滋的气味,都从四面八方围绕着我,像流水像空气,谁也不能够把它剪断割开。我的生命依然同妈妈的生命连在一起。我们虽已分裂成两个人,但我却随时能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面孔、感觉着她的忧喜悲欢。我和她如同一个连体人,心心相通,步步相趋。我的目光能穿透高墙、越过山林,始终跟随着、亲近着她。听起来,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千真万确。

那天,就在妈妈把襁褓中的我,交到爸爸手中的那个瞬间,爸爸极迅速地把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小纸条,偷偷塞进了妈妈的掌心。

我一声不吭。我知道爸爸是迫不得已。这张纸条一定事关重大。

我们走了以后,妈妈擦干眼泪,躲在厕所里,看完了那张纸条。看完以后,她才明白自己突然被隔离审查的原因,是由于一家大报的驻杭记者××,向组织上“揭发”了她1943年曾经被捕的历史。她默默想了很久,终于想起了这个××,当年在丽水时,由杨君介绍认识的。后来妈妈在于潜被捕,审讯时特务一口咬定她是共产党,逼问她的组织关系。她一口否认了。特务审不出什么名堂,就逼她讲这几年都到过什么地方,认识些什么人。妈妈知道,任何一个人名都不是可以随便“交待”的。想来想去,在丽水时认识的人中,只有这位××,当时是一家杂志的编辑,此人是位名记者,同当时的国民党上层也有交往。她是个名人,有一定的保护色彩,说认识这个××,大概不会有什么不妥,对彼此都没有危险。但妈妈万万没想到,后来这位××因此遇到了一些麻烦。××自然从此心存疑窦,怀疑我妈妈在狱中的清白。所以当镇反运动一开始,她出于高度的革命警惕,向报社组织作了汇报。这种革命警惕性和革命觉悟,在当时那个特定的历史阶段,已成为一种时代精神,被人们尽心恪守。(就是这位××女士,虽然三十年代就入了党,但由于一直在白区工作,历史上疑点重重,在后来几十年中,被反复审查、饱受委屈直至“文革”结束。)

我妈妈看完纸条,黯然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把那张纸条撕碎,用抽水马桶的水冲走了。

那个晚上,我妈妈一夜无眠。她斜靠在木头的床栏上,望着走廊微弱的灯光下,墙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标语,心中茫然无措。她仍然不明白,这场声势浩大的镇反运动,同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还将可能会发生什么。她试图回眸已经逝去二十七岁青春年华,那一件件激情澎湃的往事,突然变得疑虑重重、布满陷阱。曾经飘扬在她头顶的朝霞彩云,已化作一片黑沉沉的雷区。在四周浓密的阴云里,她感到了一种彻骨的寒气。她的乳房酸胀难忍,乳汁在内衣上结起了一层硬壳擦伤了乳头,奶水一流出便盐渍般地疼。她想着她的女儿,那个小小的婴儿,此时一定在睡梦中寻找着妈妈,说不定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样一想,她也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怕被人听见,抓过枕头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这样醒醒哭哭,直到窗外的天空蒙蒙发亮。

突然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嚷嚷说不好了,快救人啊。她浑身发抖,光着脚就往外跑。一块床板已被人抬到房外的空地上,锁链般的血迹从走廊里一路洒来。借着晨曦的微光,她看清床板上躺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脸上鲜血淋漓。有人悄悄说,此人是原省公路稽查处处长,听说有军统身份。他用刮胡子的刀片割开了自己的喉管,企图自杀。

他被人抬着,送去附近的部队医院抢救。但他还是死了。听说他是在半路上,狠心将手伸进自己的喉咙,活活把喉管拉断而死的。

他死后,卫兵在他的床头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有六个字,写着:“士可杀不可辱”。

以后的许多天里,这个死去的人,就成为直属班抗拒运动的典型。那些天,周围几乎所有的人,面孔都冷冰冰毫无表情,像一尊尊石膏像。即使同一宿舍的人,互相也不讲话。就从这一天开始,我妈妈鼓胀多日的乳房突然干涸,再也流不出一滴乳汁。

我妈妈目睹了那个男人的死,她思念孩子和丈夫的心情,暂时被一种强烈的恐惧所代替了。除了集体学习的时间以外,她闭门不出,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按照直属班的要求,开始写自己的交待材料。从一岁写到二十七岁、从出生写到参加革命;一页页的横格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钢笔字。她记不清过了多少天,每天都写得头晕目眩,一闭眼就是一群群蝌蚪游来游去。她的中指上磨出了一个个硬硬的茧子,手腕已麻木不仁。她觉得自己短短二十七年的生命,已经完完全全被掏空了,被她手里的笔,一笔一画地割成了一堆碎片。

一只壁虎一动不动地趴在天花板上。

一只苍蝇嗡嗡飞过,没头没脑地撞着玻璃。

一只蜘蛛从她的稿纸上迅疾地爬过。

她觉得这儿似曾相识。

历史怎么会开这样的玩笑,就像是在昨天,她还在国民党的监狱里,被逼着交待她参加共产党的“罪行”。而今天?

但她必须写。她要用白纸黑字,写出她二十几年来真诚的追求。

她把写好的材料亲手交给了那个班主任,省公安厅机关保卫科的一个副科长。从她进了直属班的第一天起,不知为什么,她从不敢多看这位班主任一眼。他背着手出现在宿舍门口时,闪闪发亮的眼镜片后面,便射出一种严峻的冷光,似要穿人肺腑。她仅仅被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已是一层冷汗虚出。

他把那卷材料在手里掂了掂,略略沉思了一会,眯起眼睛,似乎有些为难地说:嗯,顺便通知你——你的爱人张恺之,明天也要到这里来接受审查了。

很多年以后我父亲告诉我,关于那次送他去茅家埠“革大”直属班审查,其实他早有预感了。一个多月以前,他的一篇记述钱塘江海塘工程的通讯稿,值班副总编已签发,却始终没有见报。送妈妈去茅家埠的前两天,也就是四月二十六号,省级机关召开党员大会,支部发给他一张入场券,但随后就来了人事科长,说是编委××同志少了一张票,你的先给他吧,回来再给你传达一下。交回了入场券,我爸爸当时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四月二十八日,报纸头版头条标题是:全国大张旗鼓镇压反革命。右角上,显著的小标题是:4月27日夜里,杭州逮捕一批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我妈妈就是在次日被送往茅家埠报到的。这同时意味着,四月二十七日全国大规模逮捕反革命分子,党员事先是知道的,但我爸爸已被排除在外。

他已完全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了。

他所要作的准备工作中,头等大事就是赶紧安顿我。

那时我的奶奶一家,已不得不从上海搬来杭州,住在城里一个叫荷花池头的地方,完全依靠我父母抚养。爷爷做了一辈子工人,前一年在上海一家医院做胃切除手术时,大出血休克而死。爷爷给我爸爸留下三个弟弟一个妹妹,我最小的一个叔叔才比我大两岁,全家的生活本来就已十分艰难。现在我妈妈进了学习班,我爸爸也即将离家,未来的一切都尚难预料。爸爸只能把我和奶妈临时交给了奶奶照看,为了不让外婆再受惊吓,只好让她先回了洛舍。那个名叫夏香的小保姆不肯走,便把她留下来。一时家里人心惶惶,乱成一团。我父亲面对这无依无靠的一大家子人,实在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妈妈走了、外婆走了、爸爸也要走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孤儿。我没日没夜地哭,对这未知的人生诚惶诚恐。

果然,又过了几日,我爸爸也被通知去直属班报到。那天一早,报社专门派了一辆吉普车,送我爸爸去茅家埠。

我爸爸和我妈妈,就这样在茅家埠的花园洋房里“重逢”,成了特殊的“同学”。

他们在楼上楼下的宿舍分室而住,朝夕相见。同在大厅吃饭,方便时也可简单地交谈几句。至于有没有人将他们的谈话汇报,则不得而知。我妈妈第一天见到我爸爸,就对他说,她在这里实在觉得害怕。轮到她去外面厨房抬米饭的木桶时,跟在身后的武装看守和大门口的武装警卫,都让她心里发颤。爸爸安慰她说,枪杆子是对敌人的,我们又不是敌人,有什么好怕的?

话虽这么说,整天面对那些脸上没有一点儿友好笑容的武装战士,连他也觉得自己像是牵涉了什么命案的嫌疑犯。

他开始觉得不妙。他渐渐发现,在这里接受审查的一百多个人中,每个人的历史情况都极其复杂。他们名义上都还拿着干部的工资,但各人的身份大不一样。周围的人中,有兵临城下还企图顽抗的国民党城防司令,有坦白自首的汪伪特务,也有因经常在办公室的字纸篓里检阅废纸,具有阅纸癖而被怀疑有政治目的的旧职人员;还有他本人做地下工作时,策反起义的两个蒋军上校……过了些天,甚至还送进来几个船员,听说他们的船被一场风暴刮到金门岛上去了,他们滞留在岛上的日子,同台湾的渔民们一起吃吃喝喝,回到大陆上,就被送来这里审查了。看起来,如果不是组织上怀疑有问题的人决不会被送到这里来。那么,他究竟成了什么人?

空气里充满了一场飓风来临前夕飞沙走石的恐怖气息。学习班里不断发生着学员自杀的事情。与我爸爸同房间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病弱男子,是旧省政府农业厅的一个人事科长,他半夜里偷偷起来,用一根裤带把自己吊在双层铺上铺的床架子上,一吊就吊死了。他没留下遗书,死因不详。还有桐庐县中学的一个“现行反革命集团”,我妈妈发现其中一个姓罗的教师,是她抗战时在浙西一中的同学。这人出身桐庐一家望族,毕业于大夏大学教育系。他悄悄对我妈妈说,他实在对什么“反革命集团”的事一无所知。又过了几天,他们那个“集团”中的一个女教师当众在花园里跳了井,幸亏井水浅,被人救起,当时就转移到别处去了。

我的妈妈每天见我爸爸,眼圈红一阵黑一阵。妈妈说她天天夜里都做噩梦,梦见自己被敌人追赶着,一直追到悬崖上,无路可走,只好咬咬牙跳下去。醒来时心口还怦怦地响。又说夜夜被孩子的哭声惊醒,梦见我又黄又瘦,不会说话也不会笑,像个小木偶人,身背后有根线,妈妈拉着线,我就一步一步地朝着她走,竟然就走到直属班里来了……

你别讲了。我爸爸狠狠地咬着嘴唇,脸上涨得青紫。他不知该怎么安慰我妈妈。这些天来,他在直属班的所见所闻,已在他心里积累起了越来越多的怨气。他想组织上居然把他们夫妇都送来隔离审查,这不是明明把他们当作反革命嫌疑分子了吗?简直是莫名其妙。朱小玲在解放前一直是个被国民党迫害的进步青年,而他本人,抗战时作为一个进步记者。认识到旧政权的腐败以后,毅然与之决裂,投奔革命,在国民党的白色恐怖下,二十三岁在上海加入地下党,不仅写了大量揭露黑暗现实的文章,还在沪杭一带如此复杂的情况下,一手拿笔、一手拿枪,冒着生命危险,策反了国民党一些人物起义,迎接解放军渡江。这些事实,桩桩件件,经得起历史的检验。就算是要审查干部,又怎么能同镇压反革命运动联在一起呢?

每次开会讨论时,他总是气鼓鼓地一言不发,或是借口不舒服,根本就不去开会,也从不主动汇报思想。写的所谓交待材料,篇篇页页,还在理直气壮为自己解释辩护;列出一大堆人名地名,坦坦然然让人家去外调,偏就是一句检讨和认罪的意思都没有。于是明摆着,在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众人面前,单单显出了我爸爸消极对抗的态度。他这种种不满情绪,注定了他将付出比别人更惨重的代价。

整个炎热的夏季,我父母日日夜夜都在挂念着我,但他们得不到任何关于我的消息。隔离审查不允许同外界有任何联系,就是请求与家里通信也不可能。只是在每个月的八日下午,他们允许我那个十五岁的大叔叔,到茅家埠来领取我父亲的工资(当时我妈妈享受供给制的生活津贴,而地下党出身的干部享受工资制。),即使领工资也不能同家人见面,只能通过班干部送出去。有一次我那个机灵的大叔叔,故意在小洋房的铁门外面慢慢地走来走去,竟然真的让我妈妈看见了。她拼命地向他招手,她真想对他说,好弟弟,下次你把抗抗抱来吧,抱来给我看看,哪怕就是看一眼,我也心满意足了,让抗抗隔着窗子叫我一声妈妈,就是再让我住上一年我也愿意呵……

大叔叔矮小的身影消失在那条小路上。妈妈久久地摇着那只手,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到了九月的一天,小洋房的气氛忽然变得异常紧张。从楼道到花园的小路上,武装的卫兵全面警戒,班干部神情严肃,好像就要发生什么大事。一声尖厉的长哨响过之后,全体学员到院子里集合,那个目光阴沉的班主任,开始宣布对部分受审人员的处理决定。院子里静极了,队伍中的人一个挨着一个,能听见彼此的鼻息。我妈妈和爸爸迅速地交换了眼神,不知又将有什么厄运降临到自己头上。

第一批名单有五十多人,一个个报着名字,被确认为有罪,立即送乔司农场劳改。妈妈松了口气,在这批劳改的名单中,她没有听见她和我爸爸的名字。

另一批有二十多人,被宣布从即日起结束审查,恢复自由。可以搬出都家花园,有关部门将按每个人不同的处理结论,给予重新分配工作。

我妈妈在这批名单中,恍恍惚惚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她的肩膀颤了一颤。那一刻她觉得有些头晕。她侧过脸去寻找我爸爸的目光,却见他一动不动。

恢复自由?这就是说,马上就可以见到亲爱的女儿了。总算能与孩子团聚了。这半年时间是多么漫长呵,长得就像半个世纪。亲爱的孩子,你还认识我么?妈妈离开了你这么久,你不怪妈妈吧?你会原谅妈妈吧?快叫我一声妈妈,叫妈妈呀我的心肝……

那一天的那个时刻,我在睡梦中分明听见了妈妈的声声呼唤;我枕着妈妈的臂弯,温暖而柔软。妈妈伏下身子,亲吻着我的脸。我睁开了眼睛,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热乎乎地要涌上来——妈妈!我突然开口说话。自从妈妈走后,我已经差不多都把妈妈这个词儿忘掉了——妈——妈——妈——妈——妈妈你快回来!我张大了嘴,一个人自言自语。没有什么人教给我,刹那间我心有灵犀,无师自通。我是在睡梦中学会说第一句话的。我在这个世界上,会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就同我妈妈恢复自由的事情有关。

但妈妈却没有回来。

最后班主任宣布,没有念到名字的人,说明问题还没有搞清楚,也就是还将留在直属班继续审查等待定案。我爸爸的脑子嗡嗡直响,眼前黑了一黑,呆呆地怔着,只觉得四下左右一片阴云密布。这就是说,他的“问题”还远远没有解决,情况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听见班主任大声说:现在散会。朱小玲,你留一下。

他慢慢走回宿舍去。心里琢磨着,也许正好趁着小玲恢复自由回家,让她带出几封信去,找一找以前地下党的几位领导。

到了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妈妈在食堂告诉爸爸,说直属班领导研究决定,让她暂时不要回家,继续留在茅家埠一段时间。

为什么?他一听,顿时就急了。

……因为,因为,他们说,因为你的问题还没解决,我还不能安排工作……

那你的结论呢?你的处理结论?他们对你本人宣布了吗?

我妈妈吞吞吐吐地回答说,对于我1943年被捕的审查结论是:关于贾起之死,朱小玲负有一定责任。属于自首变节行为……

什么屁话?他小声嘀咕了一句。你到底算不算共产党党员,一直都没有搞清楚,怎么会是变节行为呢?你在狱中没有出卖过任何人,党组织没有因你受到任何破坏,怎么会是变节呢?这简直……

别说了别说了好不好你……我妈妈拽着他的袖子低声恳求。没把我定成叛徒就好。算了,算了,反正我也不想再入党了,再说,对于贾起的死,我一直很内疚,我是有责任的,我不想同他们计较了。我只是担心你,只要能把你的问题处理妥当,就谢天谢地了……他们让我做做你的工作,说你还有许多问题不肯交代。所以我暂时还不能回家,你懂么?看来你的态度一定要好一点啊你难道不明白……

他紧紧咬着嘴唇。手里的铝质调羹,已被他捏成了一个u字形。

那么孩子呢?你不能回家,孩子怎么办?一个才十几个月的婴儿,难道可以长时间没有母亲吗?半天,他愤愤地说。有殷殷的血丝,从嘴唇上渗出来,沾在他洁白的牙齿上。

班主任说了,我可以把孩子接到这里来,与我同住。

什么?让孩子也……

妈妈脸上浮出几丝勉强的笑意,眼里却已蒙上了一层泪膜。她使劲地睁大了眼,不让眼泪当着我爸爸的面落下来。她笑笑说,我已经想过了,把孩子接到这里来,其实也蛮好的,我可以天天看到你,又可以亲自照顾孩子,我们三个人都在一起,互相都放心,不是再好不过了吗?再说,就是不把孩子带来,他们也不会让我出去的呀。假如我再看不到孩子,我都快要急疯了……

他望着她那双纯净无邪的眼睛,心里一酸,侧过脸久久无语。他应该懂得,她是被他们留在这里作为人质了,还有他们刚满一岁的女儿。他搞了这些年的地下工作,却没想到,革命胜利了,竟会碰上“人质”这种事。看来一个政党在掌握了政权以后,将要建立起比“地下”时更为严密的组织系统。这对于我爸爸这样一个因痛恨国民党的专制统治,因追求民主自由,而最终选择了社会主义思想的年轻人,心里悄悄涌上了一种难言的失望。

既然没别的办法,也只好先这样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对我妈妈点了点头。

那是一九五一年的十月,我被正式接到都家花园,同我的妈妈、爸爸团聚。更确切地说,是一同接受审查。我刚满十五个月,便开始了这种奇特的囚禁生涯。

我是在那栋小楼房的走廊里学会蹒跚走路的。

房子很小,跌跌撞撞朝着妈妈走过去,只几步,就碰了墙。转过身,拍拍手,再走几步,又撞到了床沿上;不用担心会摔倒,反正人一歪,就有墙挡着。门总是关着,四面都是墙。我不喜欢墙,碰到墙时,我就用脚踢它。但墙很硬,踢得我脚指头疼。于是我从小就对“碰壁”一词体会甚深。看来墙壁里是没有出路的,我想到门外去。走廊很宽但黑黢黢的,打蜡的地板好滑,走几步,一不小心还是会撞到墙上去。我就这样在墙壁和走廊的夹缝里来来回回地蹦跶,我觉得自己走路的样子一定很滑稽。我甚至认为大人们要我学走路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可让我走的路。

除了房间、走廊以外的地方,就是楼梯了。要学会走楼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往上走,像是要被吊起来;往下走,又像是要被人扔出去。但是如果想吃饭,就得往下走;如果想睡觉,就得往上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最初学着走楼梯的时候,常常从楼梯上滚下去;或是像猫一样用四只爪子往上爬。等我长大以后,我发现人类的行为,其实从来没有超过我幼时学步的范围——往上是爬,往下是滚。千真万确。

我开始在楼上楼下走来走去。抬抬头,只望见大人们穿着蓝裤子黑裤子的腿,从我身边匆匆而过。他们从不弯腰同我说话,我只能看见他们的一截腿。迈步的时候,他们的膝盖便弯曲起来。不弯曲是不可能的。我每天都穿行在那一根根一弯一直的腿中,时时害怕他们脚上那巨大的鞋子,会踩在我的脑袋上。

那是一片移动的木柱、一片冬天的树林。关于学步。然而,等我学会走路的时候,我的膝盖也如此弯曲起来。

我学会走路了以后,白天,我便被交给小洋楼后面一排平房里的一个老太太照看,她是替都家看管房子的族亲,闲来无事,常常带我到花园里的草地上去玩。整个冬天,那草地都是金黄金黄的,又厚又软,像一只只长毛的小狗。但我不喜欢草地。连着草地的大门那儿,是一圈长长的铁栏杆,大门口从早到晚都站着背枪的人。我已经习惯了四壁是墙的房间,所以我总是待在草地的一角玩耍,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直到现在,假如让我一个人站在一所空旷的房子中央,我立即会有一种惊慌失措之感。

我在都家花园里开始牙牙学语。

妈妈说,我在那时候,就表现出了自学语言的兴趣和能力——根本就没有人教我,妈妈教我的肯定不是这样的词汇,但我却自己学会了说“直属班”、说什么“三反五反”、还有“打老虎”“贪污犯”等等一大串刚刚被人制造出来的政治术语。还能叫出开斗争会时,站在台上低头认罪的那些“老虎”的名字。除了同妈妈在一起的很少一点时间,我耳边听到的全都是这些词儿,妈妈爸爸还能指望我会说些别的什么呢?

其实,只要我能同爸爸妈妈在一起,我觉得“审查”“审查”倒是没有什么了不起。那个冬天我一下子就长胖了不少,棉衣棉裤鼓鼓囊囊,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像个不倒翁。

我就在那个与世隔绝的都家花园里长到了一岁半。

若干年后,我在中学校园的一棵树下阅读小说《红岩》。当我读到那个在监狱里长大的细脖子、大脑袋的男孩小萝卜头的故事时,我忽然被一种奇异的感觉萦绕,本来无从记忆的都家花园那些往事,那些墙壁、栏杆和木柱,从小萝卜头忧伤的眼睛里,清晰地浮现出来,一步步向我走近……

蝴蝶?蛾子?让它飞吧,飞到自由的天空里去……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书页上。我紧紧抱住那本书,躲在树后久久哭泣……

可我和小萝卜头,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呵。哭到一半时,我猛地醒悟过来,止住了眼泪,心里充满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