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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彤丹朱 十八

京中央日报大声疾呼,要政府“收拾人心”。人心需要“收拾”,可见现在的人心,到了怎样一个乱七八糟的地步!尤其是限价的一闭一放之间,广大人民,生活陷于绝路,情绪表现惶恐,正如所说,这些情形,已经不是“爱听或不爱听”所能抹杀,也不是“任何粉饰之词所能粉饰”的了!

……

照样子看,一般“收拾人心”论者,都一律主张向特权阶级开刀。因为“国家演变到这个地步,势必牺牲极端少数的人才能拯救最大多数的人”,同时,如果“只顾全少数人的利益权势”,那么,“尽管口里喊革命,事实上是反革命”。中央日报如此说,分量就有点重了。这实在就等于说:政府现在只顾全少数人的利益权势,走的是“少数派路线”,而大多数人“装着一肚皮闷气,人心失尽”。

……

——摘自《当代晚报·朝花夕拾》:《假定得了吗?》

四十三岁的爸爸回到了盼望多年的杭州。但是四季常绿的杭州城,根本没有他这种人的立锥之地。当那个忧伤的春节终于过去以后,辖区的户籍警来找爸爸,和善地对他说,今天你就去街道办事处报到吧,街道服务站会给你分配工作的。

他最初把“街道”这个词汇同自己的归属相连时,觉得十分刺耳。——“街道”是城市最基本的细胞组织,是这座庞大的国家机器不可缺少的一颗螺丝;“街道”还是“人民民主专政”那张巨网上,最后一道疏而不漏的网眼。一个走进了“街道”的人,便意味着他已无可挽回地沦落到了社会的最底层。无论承认还是不承认,他都必须面对这个事实。

于是他终于平静甚至“满意”地接受了这个“工作”。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出路了。他早已是一个劳动者,只要不再把他当犯人对待,只要能有一碗饭糊口,多少能同妈妈一起负担全家人的生活,他已别无所求。

街道服务站杂工组由七八十个“闲散劳动力”组成。他很快得知,其中的六十一个人有程度不等的“问题”——被单位开除的右派、解除劳教分子、刑满释放分子,还有像他这种所谓的“历史反革命”……各人拥有例如“木陀”“瘌痢”“长条儿”这样亲昵的外号种种。他们听说如今新加入的这个张恺之,原来是个知识分子干部,对他倒是十分友好和客气。

我爸爸与这样一些遭遇也许比他更离奇古怪的人为伍,又一次开始重新做人。

在杂工组完成了一项下水道修建工程以后,服务站站长一度有意推荐他去工厂做“合同工”,这是当时在街道的最好出路。但是名单送交派出所,爸爸被刷了下来。如果继续去做泥水小工,一天只有一元三角钱的工钱,扣去街道的管理费,一个月才三十几元的收入,实在是太少了。何况还要同街道的妇女们混在一起,婆婆妈妈的难受。无奈之下,在其他种种杂活里,爸爸选择了去煤场挑煤。他宁可去做又累又脏、但是多劳多得的煤场装卸工。

每天天还没亮,他便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出了门,手里拿着一根挑煤用的扁担。一个面目清秀的中年人,手中拿着一根扁担,自然有些不伦不类。张恺之毕竟还残留着知识分子最后一点自尊感,那根扁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使他觉得难堪和别扭。所以他每天都起得很早,他希望能在天亮之前穿过街巷,到达他干活的地点,以免被昔日的同事和熟人撞见。其实那时他早已没有什么熟人了,新闻界文化界的旧友不会再记得他,而那些同样跌落深渊的故旧知己,早已是自顾不暇。街头巷尾陌生的面孔中,根本没有人会注意他,妈妈似乎一再向他提醒。但爸爸仍然固执地坚持在蒙蒙的晨曦中,扛着他自己认为是模模糊糊的扁担出门。

晨曦中,艮山门铁路边上黑压压的煤山,鬼影憧憧。

亮晃晃的铁轨从乌黑的煤山边上擦过,通往阴沉沉的远处。

面对这片乌黑的煤场,他又一次清醒地顿悟:从今往后,他不仅已真正坠落于社会的最底层,甚至将变成一种黑色的颗粒、一种极其细微极不足道的黑色粉尘,消失在城市每日排放的烟雾中。

爸爸每天傍晚回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乌涂涂的“非洲黑人”。衣服、头发和脸上,都嵌着一层黑黑的煤粉,只剩下两只眼睛幽幽的亮色,还能辨别出他是爸爸。回家后爸爸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洗下一盆黑漆漆的浑汤,就像洗毛笔的水那么黑。每次爸爸都很诧异地问妈妈,哎呀怎么会这样黑哩,我明明已经跳在铁路边那个水塘里洗过一次了嘛,要不然,连眼睛都睁不开呐。妈妈苦笑着说,现在你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黑奴”啦,将来说不定可以写一部《新黑奴吁天录》呢!那段时间,我们家的桌上地上床上,到处都分布着这种无孔不入的煤粉,我真怀疑它们会深入到我们全家人的骨髓里去。

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的爸爸,还会强打精神地给我们讲他在煤场的见闻。其实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无非是今天的场地离铁路近些还是远些,煤堆高些还是低些,卸煤的角度难些还是容易些,计算吨位的时候,测量得公平还是不公平。他津津有味地讲着这些,倒好像我们将来都可能去干这种挑煤的活计似的。

爸爸从不向我们诉说和抱怨他挑煤的千难万险。我曾说过我爸爸是一个天性乐观而开朗的人,他既去挑了煤,就必得赋予挑煤以某种积极意义。十五岁的我差一点觉得挑煤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一直到有一天,那个叫做“瘌痢”的“同事”,顺路来叫爸爸去开会。他无意中向妈妈提起了煤场那次惊险事故,我才知道爸爸原来在“从事”着一种多么危险的劳动。

那一天,爸爸挑着满满一担煤屑,走上了高高的跳板。用挑煤人的行话说,这叫做“三马四跳”——即三级马凳、四块跳板搭成的长长的煤山之路。挑煤工把铁路轨道旁卸下的散煤,一担担挑到空场地上堆起,从一张马凳、一块跳板,一天天逐渐加高,最后加到“三马四跳”,一座十五米以上高度的煤山便巍然矗立。这就是“文革”前开始储存的“战备煤”。爸爸在果园劳动多年,在河边船上挑大粪、给果树挑水抗旱,一双脚板和一副肩膀,早已练得行走自如。但这天他上了跳板,走到四级马凳时,他脚下的草鞋,忽然被跳板上一枚“蚂蟥钉”钩住,沉沉的担子猛地一晃,整个人就倒伏在跳板上,那根扁担吊着两头的挑子,一下子压在他的脖颈后头。那担屑煤有一百多斤重,爸爸用身子死死撑住,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平衡,随后跟上来的人倒也机警,毫不迟疑地在跳板上撂下挑子,上前去“救”他。当他们把爸爸头颈上那担煤移开时,爸爸居然一骨碌就爬了起来。脚上身上一点伤痛都没有,简直是奇迹。

天保佑,算他运气啊!那个叫“瘌痢”的人大声嚷嚷,嘴里啧喷有声。假如老张摔下跳板,定是头破血流了,伤腰断腿都不稀奇,又没有劳保没有公费医疗,那是哭都哭不及的!“瘌痢”仍然感叹不已。

不要讲了嘛。爸爸阻拦他。反正也没出事,讲了倒让她们担心。

妈妈不让他再去挑煤了。但爸爸说不挑煤挣的钱太少,他不但要继续挑煤,还要去跑煤球车,这样收入就可以更多一些。成年以后,我一直奇怪爸爸这样瘦小的人,当年怎么能去做装卸工呢?而且爸爸还是一个容易晕车的人,大卡车一跑起来,他就恶心想吐。于是他只好在车上顶风而立,冬天寒风凛冽,别人都缩着脖子背对着风坐在车厢板后面,可他却得迎风站着,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晕车。

其实跑煤球车比在煤山挑煤更紧张劳累。因为煤球厂调度员分给街道工的,都是后夜班的活,而且送的地点都是距离较远的煤球分销店。每天深夜爸爸出门去“上班”的时候,我和妹妹都在梦乡里酣睡。我从未见过爸爸挑煤,我只能从爸爸绘声绘色的讲述中,想象着更深夜静的街道上,疾驰而过的热气腾腾的煤车——那一辆笨重的解放牌大卡车,停在煤球厂的车间门口,六个浑身上下黑黢黢的装卸工,从车上跳下。两副杠子四个人,另留两个人在车上管攒拢。一筐筐蒸腾着热气的煤球,被他们从车间里飞快地抬出来,冲上跳板。一块跳板上上下下,稍慢几分钟,前面和后面的杠子就会碰头。碰了头就会挨骂,挨骂事小,弄不好就会撞伤。一次正在巷口卸煤球,爸爸一脚踩空,从解放牌大卡车上跌下来,奇怪的是他竟然又一次当场爬起,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这样的“故事”,常常听得我气都喘不过来。我说爸爸你真的蛮“结棍”啊,我怎么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呢?

爸爸很谦虚地笑笑说:嘿,我力气比不上人家,不过动作是蛮敏捷的啊。另外,也亏了小倪那个人呀,你不是见过那个大个子吗,他总是抬后杠,让我抬前杠。他力气大,上跳板的时候,他每次都把煤筐拉在靠自己那一头,还使劲往上推着我走,这样我的分量就轻多了,你晓得不晓得?装卸队里的那些工人,都是蛮爽气的人呐……

那个叫做小倪的年轻人,平时很少讲话。也不知他为什么会到街道里来做工。只是听说他父母双亡,他一直也没有结婚,唯一的嗜好就是喝酒,并且越来越贪杯,发了工资就买酒喝了,生活弄得乱七八糟的。后来也不知他得了什么病,像一只未曾燃尽便熄灭了的煤球,不声不响地死去了。

那每日被铲平运走、复又重新矗立的煤山;那热气升腾的煤球车上高高的跳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如一团走不出去的黑雾,笼罩着我们全家。

自从爸爸走进“街道”的那年开始,在我的童年少年时代来去匆匆、若即若离的爸爸,终于清晰而具体地站在我面前。

那以前的很多年里,我对爸爸的了解,实际是一个空白或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忽然地,我发现真正面对爸爸,其实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爸爸平时烟酒不沾,他生活中最大的享受,是买上两毛钱的熟猪头肉,晚饭时让妈妈用酱油、糖和酒再加加工,便吃得山珍海味一般。他喜欢在早晨的泡饭里拌上一勺古巴砂糖,说是可以给自己的重体力劳动增加点力气。

爸爸在晚饭后定要仔细地阅读当天的报纸,有时还会把它们细心地剪下来。他的枕边总是放着一两本前苏联小说,入睡前,他总是会翻上几页,就好像服用安眠药似的。

有时爸爸如果上夜班跑车,白天在家休息的空闲中,他也会从一只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一沓厚厚的稿纸来,然后正襟危坐地开始写作。听妈妈说,他在写一个叫做《白蚁王国覆灭记》的剧本,已经写了好多年了。据说爸爸对这种危害建筑物的害虫很有研究。他要通过白蚁王国的兴亡,来揭示人类的真理。后来他似乎是终于写完了这个剧本,刚写完,“文革”就开始了。爸爸将他那部珍贵的手稿东掖西藏,一连转移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却不知所终。爸爸后来一直为此扼腕叹息。

除了猪头肉和白糖之外,爸爸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嗜好,那就是诲人不倦。在晚上读完报纸到上床看书的中间那一段空隙,只要他不写作,他主要的工作便是教育我和妹妹。他总是启发我主动地向他汇报学校的情况,然后不厌其烦地教导我那是怎么怎么一回事。他不断地向我指出我在什么什么地方错了,在哪儿哪儿做得不对,应该如何如何……他的矛头通常主要是针对着我,但当我小心谨慎地避免着授他以柄,他一连几天抓不住我的辫子时,这种批评的指向,便波及并蔓延到家庭的其他成员那儿。小叔叔姑姑还有舅舅,随时都有可能遭到爸爸永远正确的批评。

批评是爸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个组成部分,一旦中断了批评,爸爸便变得无精打采,索然无趣。每一次,他都会在我们言不由衷的自我批评中,获得极大的满足。他有一个极其充分的理由曾使我们每个人都深受感动,他说他就是因为在幼年时缺少父母有益的指点,任凭自己瞎闯,成年后社会经验不足,导致后来的厄运,他怎么能眼看着我们重蹈他的覆辙呢?他虽然无法为我们提供良好的生活条件,但教育我们批评我们,却是他力所能及的事情啊。

爸爸从不说自己有错有罪一类的话。但他又无法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们,对他的处理是不公正的。——他不可能也不敢对我们说这样的话。他必须要求我们听党的话跟着党走热爱党相信党。甚至还主动要求我在“思想上”同他划清界限。于是这种教育方式同他的教育宗旨,就发生了一些自相矛盾的冲突。我已经上了初中,有了一点点独立思考的能力,有时对爸爸那种冠冕堂皇的教导,多少有了一些不满。比如我提问,按照我自己的想法提问,爸爸在沉吟中选择他的答案,常常语塞、词不达意还会有些许的尴尬。但他又不能承认自己错了,他十分在乎他在这个家庭里,最后保留的一份尊严和威信。即便再是潦倒背运,他依旧拥有着那一份极强的身份感和自我意识。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爸爸是不容反驳的。一旦有谁触犯了爸爸违抗了爸爸,他就会暴跳如雷、声色俱厉,持续轰炸直到你向他低头认错为止。

最使我难以容忍的,恐怕就是爸爸坚持要检查我的日记这件事了。妈妈说过日记是写心里话的,妈妈说日记是自己最真诚的朋友。但爸爸热衷于“第三者插足”,从未忘记过我这个“朋友”。每隔几个星期,他就会仔细地阅读我的日记本,然后提笔在每一处空隙里,写上他的眉批。我的日记本上,处处留下了他漂亮的笔迹,真不知是我的日记,还是他的周记了。万一被他发现了有什么不健康的思想,他便将日记本摊在桌上,让我坐在一边,开始了他冗长而严肃的谈话,常使我苦不堪言。于是绞尽脑汁设法藏匿我的日记本,就成为我伤透脑筋的“地下活动”。无奈家里那么一点地方,我无论把日记本藏在哪里,每次总是会被他找到。有一次我实在是忍无可忍,就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写了一行大大的字,大意是谁偷看我的日记,谁就是小狗一类的话。——结果可想而知,那一次,我被爸爸狠狠地臭骂了一顿,还写了一份书面检讨。从此以后,爸爸检查日记就被进一步合法化了。我开始设法躲避爸爸,他的严厉总使我感到难堪。

那些年中,我和爸爸的关系多次陷入僵局。尽管妈妈一再柔声细语地从中斡旋,爸爸在我心目中,仍然可畏可怕。爸爸为抵抗他自己承受的压力,无意地在家里建立了另一种压力场,我为抵御外界的压力,只好首先去抵御我的父亲。如此循环往复,我和他都被置于一个无形的怪圈之中。

肚皮上的红痣在那些日子突然变得奇痒难忍。但我不可能向爸爸诉说关于红痣的疑问。我也永远不会知道爸爸身上究竟有没有红痣。我渐渐恍悟,那颗困扰我已久的红痣,同我头皮上那块黑色的胎记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话说得很对,只是未敢说出一句话:“打倒老人政府!”……

其实,拆穿来说,是明白得很的。倒不是“老人政府”造成了“老人社会”,而是在“老人社会”的基础上,才会产生“老人政府”。

今日的所谓“人无出路”,并不是因为“老人”把我们的路阻挡着,而是整个的他们的制度,庇护着既得的权益。整个社会被根深蒂固的势力所统治,徒然喊着“希望一个青年的政府”,只等于“缘木求鱼”。

“老而不死谓之贼”,如果这句话不错,那这个老朽的社会,就是“贼”的社会了……

——摘自《当代晚报·朝花夕拾》:《也论老人政府》

爸爸在他厄运开始的第二个十年,曾经希望国际冷战的缓和,能够减轻国内阶级斗争的压力。但他的这个幻想却又一次破灭了,他在长期痛苦的等待中,迎来的是更为极“左”的疯狂。

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的时候,爸爸妈妈为了防备红卫兵来抄家,害怕红卫兵会毁了他们多年积累的“文化”——那些“封资修”的书籍。所以爸爸把书架上所有“嫌疑”的书,都收藏在一只巨大的木箱里,贴上了“供批判用”的封条。那一天,我和妹妹帮着搬那些书的时候,妹妹忽然拿起那本前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指着封面上那个奥斯特洛夫斯基,窃笑着说,嗳你看这个人像谁?像谁呢?我歪着头看了一眼,扑哧一声也笑起来。我不知道。我假装严肃地说。妹妹把嘴贴在我耳朵边上,轻声说:像爸爸呀!她放下书,又去把妈妈叫来,妈妈看了一会,点点头说,噢是蛮像的嘛。不过妈妈并没有笑。

那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病愈后的相片。他的双目深陷、眼眶突出、颧骨高耸、头发稀疏、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神情严峻而顽强。

我们拿着书又端详了一会。真的,真的很像爸爸。

那时的爸爸,年轻时潇洒而俊朗的外表,已经改变得太多。曾经圆圆的脸,变得瘦削而憔悴。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深深凹在光秃秃的额头下面,眼眶像两个井沿,在很深的井底,闪烁着冷冽的水波。

如今这双眼睛,又将面对一场史无前例的暴风骤雨。

大串联开始了。当我一心盼望着学校能同意像我这种“出身不好”的同学,也能和红卫兵们一起外出串联时,我一点都没有想到,大串联实际上已威胁到我们家庭的生活来源。

煤车停开了。由于铁路交通混乱,“战备煤”的运送受阻。艮山门车站每日呼啸而过的煤车不再往来,煤场已无煤可挑。

服务站说:有工做工,无工回家。爸爸只好停工在家数日。

有一天,那个曾同爸爸在一起跑煤车,外号叫“章木陀”的人,说是找到了一份给铁刨花打包件的活,急急忙忙来叫爸爸同他一道去轴承厂。爸爸走后不久,来了两个街道的人,凶巴巴地问我:张恺之人呢?我说我爸爸出去干活了。去哪里?我说我也不晓得啊。他们在门口犹犹豫豫地站了一会,也不知去哪里找他。后来就嘟哝说:好啦好啦,今天算你爸爸运气,本来要叫他去游街的,他不在就算啦,算给他逃出一回。不过等他回来,你告诉他,明朝不准上班了,在家里等着,明朝还是要去游的!地富反坏右分子统统都要去游街的!

爸爸回来后,我告诉他这件事。爸爸说,游街就游街,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反正是一只“死老虎”,死猪不怕开水烫的。

不过爸爸还是嘀咕了一句。他很关心游街的时候,会不会戴高帽子,那么帽子上头,会给他写上一个什么罪名。

第二天爸爸去游街。爸爸不准我去看,但我还是偷偷去了。我想我就只看一眼,看看爸爸的帽子上到底会写什么。我低着头挤在人群中,让额头披散的刘海儿遮住我的眼睛。后来我听见有人当当敲着铜锣过来,差点以为是卖梨膏糖的老头,抬头看,只见一大片白花花东歪西倒的高帽子,是游街的队伍过来了。他们垂着手慢吞吞地走着,脸上毫无表情。有些人被剪掉了头发,那帽子老是滑脱下来,走几步就要用手扶一扶,有个人就干脆用手举着,于是那几个“牛鬼蛇神”的字,高高在上地格外显眼。路边有孩子窃窃地笑,举手喊着打倒×××的口号,尖声怪调的像是在做一个好玩的游戏。

后来我看见了爸爸。他的帽子上写着:叛徒!

爸爸若无其事地跟着队伍走着。我觉得他好像快要笑出来了。

那次游街给我留下的印象,就像看了一场街头活报剧,闹哄哄乱糟糟的。记得爸爸回家后,把那顶帽子揉成一团,哭笑不得地说了一声“瞎扯淡”!

过了几天,爸爸又被叫到街道俱乐部去陪斗。斗争的对象是一个叫余熊的电工。有人揭发余熊,说他把红宝书垫在屁股下当凳子坐;又说他收听敌台,是现行反革命。爸爸的罪名有所变化,这次成了“特务”。爸爸回来对妈妈说:我弯了半天腰,怎么一点没事。还是挑煤锻炼人,腰都练出来了,你说是不是啊?

还有一次,爸爸被叫去陪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街道办事处主任。我认识这个瘦瘦高高的老头,讲一口山东话,嘴里总是有一股大蒜味儿,不过他待人挺和气的。听说他在南下前,是山东老区的一个村长。就在那天开完斗争会后,王主任回家过马路,突然被一辆汽车撞倒,送到医院里,已经脑溢血死去。

厨房隔壁的小学校操场里,每天晚上都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夹杂着皮带抽打的声音。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我站在窗边,看见操场的大樟树上,吊着一个人。那人苦苦哀求着,但没有人理他。后来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无声无息了。吊挂在樟树上的人影,在昏黄的月光下,像一尊受难者的雕塑。

自从开始清理阶级队伍,爸爸在家里很少讲话了。妈妈也总是忐忑不安的样子。我觉得这个家,像是凄风苦雨中的一只鸟窝,在风暴的袭击中摇撼着,早已不堪一击,随时都可能从树上翻落下去。

那年冬天,沈兆际一家人自杀的惨案,几乎震动了整个城市。

我们全家都被这骇人听闻的死讯惊呆了。一连好多天,我们常常会突如其来地毛骨悚然,惶惶不可终日。

爸爸说他见过沈兆际这个人。就在不久前的一天,街道通知他去开会。除了平时熟悉的那些“牛鬼蛇神”以外,还有一个面孔圆圆的中年人,穿得很整洁,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派出所所长对大家说:今天的会,是让大家来帮助这个沈兆际。他散布了许多反动言论,要让他彻底端正认识。但那个斯文的中年人,一声也不响。派出所所长说:嗳你怎么不检查自己呢?你说过的那些反动言论,我们都是掌握的——有一天晚上,你和朋友到西湖边上去,你是不是对别人说过,西湖假如装上许多霓虹灯,就跟香港一样漂亮了。你这不是羡慕资本主义又是什么呢?你必须老实交代出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但这个沈兆际还是不说话。他就那么坐着,从开始到最后,也没说一句话。于是派出所所长又进一步启发在座的那些人,叫大家批判揭发。有几个人随声附和了几句。爸爸什么也不知道,一直没有发言。大家很尴尬,东拉西扯地敷衍了一会,最后所长只好匆匆散了会,留下沈兆际个别谈话。

第二天爸爸问了别人,才知道这个沈兆际,美术学院毕业,原先在美术出版社当编辑,也是个画家。一九六〇年不知为什么辞了职,平时以画连环画为生。“文革”开始后,出版社不再出书,他的经济来源中断,靠老婆一个人的收入,养活两个孩子。所以有时候,就同一伙无事可做的画家,在一起发发牢骚。却没想到有一位朋友的老婆检举了丈夫的“反动言论”,株连到他,被连续批判多日,还让居民委员会监督,每天在巷口扫地……

就在那次派出所“帮助”他的半个月后,这个沈兆际在家里,用电线将自己老婆电死。又电死了两个女儿。据说他妻子曾请求他,两个人一起死了算,但留下两个孩子。他不肯,他说要走全家一起走,何必留她们在这人世受苦。当时两个女儿苦苦哀求,他竟然不为所动,还是极残忍地下了手,然后自己割腕自尽。却不料他还剩下一口气,被邻居发现,送到医院抢救。他活过来以后,全市召开了声势浩大的批判大会,沈兆际被当即执行枪决。

如今,风雨飘摇却仍然温暖的“鸟窝”,就成为爸爸妈妈妹妹和我,最后一个遮风避雨、互相依傍的港湾。

妈妈已经被学校的红卫兵小将勒令交代问题了。校门口贴出了“打倒大叛徒朱小玲!”的标语,不久后,妈妈被隔离审查。爸爸除了顾及自己的“问题”随时会“卷土重来”,还要为妈妈的事情操心分忧。在妈妈长达四年之久的隔离审查期间,爸爸帮妈妈写下的文字材料,恐怕比妈妈自己写的还多。妈妈历史上每一个重要的环节,爸爸都烂熟于心。有时我甚至觉得爸爸比妈妈还了解自己的历史,许多细节,妈妈总是连自己都弄不清楚,而爸爸却能将其整理得泾渭分明。过去的许多年中,一直是妈妈在支撑着这个家。到了“文革”,早已沉入“街道”里的爸爸,似乎由于没有发现“新的问题”,反而幸免于难。他从“文革”的边缘擦过,比起以往的遭遇,这位老运动员已是见怪不怪。只是在记忆中,留下了一些荒唐可笑的故事。

一九六九年初夏,妈妈还在隔离审查中,我离开杭州,去了北大荒。

那些荒诞滑稽的故事,都是后来我回家探亲时,断断续续听说的。

不过爸爸也许天生有点缺乏幽默感。他一边讲一边自己笑得一塌糊涂,我们却完全莫名其妙。——你们是怎么搞的嘛,连听都听不懂?每次他笑完,就为我们的“迟钝”而生气。

故事一:关于“表格”

时间:“文革”初期

讲述人:爸爸

——那是我在电缆厂当临时工的时候,你妈妈还在隔离审查。我有一次去上海跟车,给你卢坤伯伯带了点鲜鱼,往他单位打了一个电话,没想到他也被隔离了。我刚回到杭州,就让电缆厂解雇了,只好又去跟着装卸组的人跑车。那段时间,全国各地来找我外调的人,每天都有好几拨。街道干部为接待他们,忙得不亦乐乎。偏偏我每天外出跑车,街道的人,经常找不到我。于是只好把我从装卸组调出来,安排到附近的粮食局仓库去管仓库,以便随叫随到。

那时来找我调查历史的人,哪儿来的都有。问来问去,都是一九五二年镇反、一九五五年肃反、一九五七年反右、一九五九年反右倾时候,早已重复了无数遍的内容。我就开始不耐烦了。同你妈妈单位的那些红卫兵小将们一样,那些外调人员其实都在借外调的名义游山玩水呢。你热爱名胜古迹我们管不着,可是让我们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地写材料,实在岂有此理。有一次,两个外调的人找到了我们家里,自称是浙江日报的。他们问我:你是怎样介绍袁少阳参加特务组织的?我反问说:我怎么会介绍袁少阳参加特务组织呢?你们倒说说看。那个高个子的人说:你不是让他填过一份表格吗?我问:啥时候填的表格啊?那人说:一九四九年五月。我又问:一九四九年五月,杭州不是已经解放了吗,我怎么会介绍他参加特务组织呢?另一个矮个子就说:那就要问你啦,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这时我忽然想起了解放初的一件事。那时我去市委报到,地下市委书记对我说,可以找几个思想进步的排字工人,去省报工作。后来我就找了袁少阳几个人,同袁少阳也就这么一点关系,那恰好是一九四九年五月。于是我生气地对他们说:那时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他是个工人,我是介绍他参加工作,不是参加特务组织。你们不要胡说八道!那个矮个子气势汹汹地说:张恺之,你太嚣张了,你想抗拒“文化大革命”,绝没有好下场!我这个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一听这话,火冒三丈,顿时就跳了起来,用手指着门口,对他们喊道:你们给我出去,出去!你们走!我不认识你们,我不跟你们讲话,走!快走!这两个外调人员只好气呼呼地摔门走了。后来过了十多天,报社来了另外两个人,很客气地向我道歉了。他们说,是因为在袁少阳的档案里,发现了一份履历表格,介绍人一栏,是我签的字。所以让我作个证明。我说:你们懂不懂起码的常识啊?以后不要再闹这种笑话啦!

妹妹在一边插话:我告诉他们说:这种表格,在文具店里,都有卖的……

故事二:关于“逃票”

时间:“文革”中期

讲述人:妈妈

——后来就开始“斗批改”了。那时候我的隔离审查已经结束,回到了家里。你爸爸告诉我,街道党委派了工作组到服务站,杂工组改名叫修建队了。有一天,来了一个女指导员,听人说,她以前是外县一个剧团演样板戏的,人倒长得蛮端正。她用一口绍兴方言自我介绍说:我叫金彩凤,现在,街道党委派来一批优秀的共产党员,同大家一起搞斗批改……此话一出,众人哄堂大笑,她自己还莫名其妙。掏出一本小红书,像模像样地给大家念语录。下面几个妇女忍不住笑,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这个修建队七八十个人,什么人没有啊,她还以为自己真的就是代表***革命路线的哩。

过了一些天,是晚上,金彩凤在修建队狭小的房子里,召开全体大会。她站在上面,突然声色俱厉地喊道:张恺之,今天你要老实交代,你为什么要在电车上逃票?

你说什么逃票啊?当时你爸爸一点都摸不着头脑。

什么逃票?我们有证据,你不要想抵赖。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说,前些天,你坐电车到城站去干什么勾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你爸爸越发莫名其妙。他解释说:大家晓得,我一向都是骑自行车上下班的,我从来不坐电车,而且,我差不多有一年没到城站去了,你说的逃票,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弄错呀?

在座的人顿时议论纷纷,都觉得这件事蹊跷难辨。有敢说话的,认定张恺之不会做这种事;也有人建议领导核对日期时间,只要证明那一天你爸爸是在工地上,嫌疑就可以排除。这时有个家伙站起来说:嗳,我相信,领导上不掌握材料,是不会冤枉好人的,你还是坦白了的聪明。你爸爸瞪了那个人一眼,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句:你是个混蛋!你说这种话,连狗都不如!金彩凤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脸涨得通红,高声喊叫:张恺之,你的反动气焰太嚣张了,我们革命群众决不会放过你的!从现在开始,你给我停职反省,作出书面检讨!你爸爸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会场上闹哄哄的乱成一团。

到了第三天,家里来了两个干部样子的人,说是来外调的,又不肯报出单位和姓名。一来就装模作样地让你爸爸谈个人历史。你爸爸也故意不问他们到底要调查什么,就滔滔不绝地给他们讲地下工作时候的事情。对自己的个人历史,你爸爸反正早已是倒背如流,重复无数遍了。他东拉西扯的,听得那两个人直打哈欠。

又隔了几天,街道通知你爸爸去开会。我想大概又是那个“逃票”的事,什么时候才算完啊,真是旧冤未了,新错又添,我们到哪里去讲理呢?

你爸爸走进会场,大吃一惊。原来是一个斗争会,听说,那个在电车上假冒张恺之逃票的人,竟然被抓到了。那天到我们家来外调的人,就是市交通公司的……

(爸爸在一边忍不住插进来说:那个人叫杜国江,是武林街道的。我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个人冒充了我。杜国江曾经同我一道在果园“自救”,后来也回了杭州,所以知道我的地址。他本是湖南湘潭人,老家离韶山只有几里路。十年内战时期,在国民党军队当排长,围剿井冈山时被俘。听说朱德总司令还对俘虏讲了话,去留悉听尊便。他居然站到“去”的队伍里,又回国民党军队当了排长。到抗战初期,此人已爬上副营长之职。抗战胜利后,他才离开国民党部队,去做了生意。解放后的处境当然可想而知了。这样一个人,在电车上逃票被人抓住,问他的工作单位和姓名,他竟说自己叫张恺之,是××街道的临时工等等,说得有鼻子有眼。公交公司的材料转到我所在的街道服务站,金彩凤趁机大抓阶级斗争,才惹出了这场小小的风波。不过,那个杜国江,在批判大会上,总算低头认罪,遭到了众人的唾骂,我看他也真是没出息,可怜又可恨啊……

不过那天金彩凤还是批判你了,爸爸!妹妹提醒说。)

是的是的。妈妈点点头说。还是批判你了。这件事最滑稽的就在这里。他们把那个杜国江批判完了,放他走后,金彩凤又跳到台上去,振振有词地说:今天这个事情,虽然是搞清楚了。但是,张恺之必须要接受教训,社会上到处都是阶级斗争,一不小心就会弄出问题来的啊……

(嗨,还是让我自己来讲吧。爸爸又插话说。我听金彩凤那么讲,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刷地站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理直气壮地对大家说:请各位革命群众听着,指导员让我接受教训,我不懂!我一没有逃票、二没有冒充别人逃票、三没有诬蔑人家逃票,要我接受什么教训呢?金彩凤恼羞成怒,马上打断我,尖声喊道:这是阶级敌人的猖狂反扑!张恺之,你给我回答,他为什么不冒充别人,偏偏要冒充你呢?你和他狼狈为奸,互相勾结,企图破坏“文化大革命”,罪责难逃!我根本不理她,指着她的鼻子说:金彩凤你今天给老子讲清楚,你说我到城站去搞什么反革命勾当了?你身为指导员,不调查研究就血口喷人,让大家说说看,到底是我接受教训,还是你应该接受教训啊?我讲完就坐了下去。台上的金彩凤脸色铁青,“哇”地哭了起来,歇斯底里发作一样,大叫大嚷:我不干了,我不干了,你们牛鬼蛇神都翻天了……台下的人笑嘻嘻地一哄而散,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天晚上你回家以后还在生气呐。妹妹补充说。我真怕你把火气发到我头上来。不过还好,你就是骂了金彩凤几句。

我骂她了吗?我骂她什么呢?爸爸觉得很奇怪。

妹妹吞吞吐吐地说:我不会讲,那是一句粗话。

我骂粗话了?爸爸越发惊讶。我怎么会骂粗话呢?

是真的。难道你自己不晓得吗?妹妹很认真地望着他。

我不晓得。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啊。

从你到了街道后,你一直是这样的。尤其是这几年。

嗬嗬,我想这不可能!爸爸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婴音说的是实话嘛。妈妈公正地加以确认。我也作了旁证。

是这样啊……爸爸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街道……他叹了口气说。街道这个地方……不过,那些讲粗话的人,可都是好人呐!

故事三:关于“磨刀霍霍”

时间:“文革”后期

这一次,是妹妹讲的。任何事情经她一讲,即使原本很平常,也会忽然就好笑得很。

——嗳你记得那个汪永连吗?就是那个每次来我们家,离老远的地方,就开始喊爸爸名字的那个人。喉咙有点哑壳壳,声音一往上翘,就会突然跑调的那个人。想起来了吗?嗯。你不要看他这么邋邋遢遢的一个小个子,爸爸说他以前参加过土改工作组,是工人提拔的厂工会主席。不过他这个人有点喜欢自说自话,那破喉咙又不动听,一跑调,往右边一拐,就拐成了“右派”,后来弄到街道里来。爸爸做白铁工的时候,他给爸爸打下手的。

——你晓得刘学谦吗?那个瘦高高的长条,戴副眼镜,一看就是很聪明的样子。听说他从前是矿冶学院的大学生,念到三年级,那一年暑假,到天津去看他姑夫。他姑夫是天主教教区的一个神……神什么?(爸爸提示:神职人员)你说他看什么不好,偏偏去看神……神父。其实他父亲解放前是上海海关的检疫专家,解放后弄到新疆去了,后来也不知怎么又变成了反革命。他对我说过,他们家在杭州耶稣堂弄里的私人房子,也被没收了。他自己的父亲太远了没法去看,就只好去看姑夫。没想到这么一看,就看出麻烦来了。回到学校,说他同宗教组织有联系,勒令他退了学。不过他功课好,懂机械什么的,就到一所中学里去代课。代来代去的,同一个教数学的青年教师很要好。到一九五七年,那个数学教师变成了“右派”,让他揭发,他不肯,就被学校赶出来了。反正他有技术,七弄八弄的,到了服务站来当了技术工人。同爸爸一道,给新房子做水电安装。

还有一个叫邵岱南的电工,说他写过反动标语。他爸爸解放前当过县长,后来逃到台湾去了。有一次他看报纸,一边看一边随手乱划,在报纸的边边上,写了好多字。让别人发现了,说他是反革命。他仔细一看,才看见那报上有张领袖像,他在旁边写了好多“打倒”。其实是因为那天的报上登了美军入侵黎巴嫩的消息,他解释说自己是想写打倒美帝国主义,只是后半句还没写完。但没有用,还是把他送去劳教,他真是跳到西湖里也讲不清楚了。那个叫黄其煌的人,你认识的,十七岁时在上海交大念一年级,就打成“右派”了,他不是还会写诗的么。还有一个“章木陀”,力气很大,专门管摇绞板的。他原来是个派出所的户籍警呐,三年困难时期,他老婆生了孩子,饿得没有奶,他就在业余时间去“柯黄鱼”,做点小生意,好给他老婆买猪脚爪发奶,结果被送去劳动教养了,出来后只好到街道里混日子。这么一批牛鬼蛇神,在一道做生活,街道里当然是眼睁睁盯着他们的啦。

(爸爸插话:还有一个叫俞通的人,一九四九年参过军,向大西南进军时,在部队做文化教员。只因他姑夫是国民党官员,他后来被清洗出部队,弄到街道上来。他做过会计,有经济头脑会算账,也是个人才。我们这几个臭知识分子,臭味相投,大家相处得很好的。刘学谦以前在安装队干过好几年,懂设计施工,又会操作,我们以他马首是瞻,互相配合,一连干了好多个工程项目,房主都很满意。有一段时间,我们甚至想,也许可以设法同某单位挂钩,筹建一个独立经营的水电安装队。)

你先让我讲下去嘛。哦,偏偏工地上有一种大锯条,锯一段时间,就会断掉的。断掉了没有用,刘学谦看扔了可惜,出个主意,说是可以用来磨水果刀。爸爸他们都赞成,每个人都很起劲地磨了好几把。(爸爸插话:那种锯条的钢极好,又韧又薄,安上一个木头柄,可以当菜刀用。)刀片长长的,亮得像镜子一样。刘叔叔还专门送了我一把小的,我用来削铅笔,刀片还没碰到铅笔,木屑就掉下来了。同学都和我抢。爸爸要用它来剔肉骨头,我是不肯的。

可是突然有一天,爸爸回家时脸拉得长长的。对我嚷嚷说那些刀呢?统统去找出来,派出所要我们上交了。不上交就变成阶级斗争啦。这个问题是很严重的。我说那我用什么削铅笔呢?爸爸说都到这时候了,我还管你用什么削铅笔呀!

(爸爸纠正说:不对,你漏掉了关键的细节。事情是这样的:那次派出所所长把我们找了去,板着脸说:最近你们都在干些什么?刘学谦笑嘻嘻说:没干什么,不就是管道安装吗。派出所所长喝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有人反映,你们在工地上不好好干活,搞什么名堂?刘学谦说:我们也搞不出什么大名堂,就是混口饭吃……所长一拍桌子:你们还想抵赖,有人反映你们磨了很多尖刀,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刘学谦吓了一跳,连忙解释说:我们只是用断锯条做了几把小刀,是削水果用的,没什么意思啊。所长想了想,命令说:那你们回去吧,明天把所有刀子,统统都给我缴上来,一把也不许留!以后再不准这样搞,谁搞就对谁不客气!我们走出派出所,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第二天,大家只好把刀子都缴了上去,才算拉倒。)

妹妹又说:爸爸你忘啦?那天晚上汪永连偷偷跑到我们家来,告诉我们,千万不要把那大的水果刀缴上去,要缴就缴小的。我说小的我还要削铅笔,要缴就缴大的吧。他说那我可一定要留一把大的,到时候你们就说我没做大的好了。就这样,总算混过去啦。

(妈妈补充说:后来我听说,这件事,是你们修建队里的积极分子反映给队长的,那个退休老工人,队长吴阿四,一听就赶紧跑到派出所去汇报说:不得了啦,阶级敌人都在磨刀霍霍啦,你们还不去管一管!)

妹妹最后说:后来有一次我到派出所去换户口簿,看见刘叔叔的那把刀儿,就放在所长的办公室桌上,他们正在用它切西瓜呐。那把刀顶漂亮了。刘学谦还说等以后有机会,他一定要把它“偷”回来的。对了,你想不想看看我那把小刀呢?我去给你拿来噢!

妹妹去找那把小刀的时候,爸爸说:可惜那样一来,我们几个人想筹建水电安装队的计划,自然就落空了,没有人再敢提起。

听完这些“故事”,我哑然无语,哭笑不得。比起“文革”中那种种惊心动魄、血肉横飞的大事件,这些小故事实在是平常而又平淡。但多年后我依然难以忘却。

很多年以后,当我们重新温习那些愚昧荒诞的往事时,我们看到,在“革命”这个神圣伟大而崇高的旗帜面前,“人”显得何等渺小、卑贱而微不足道。假如人们为了“革命”而成为非人,那么革命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在那个丧失了理性和良知的岁月里,张恺之只能将他的疑问深藏于心底。

在那个“磨刀霍霍”的故事发生以前,爸爸一直在粮食局的仓库,做些收货出货的杂活。

他考虑到自己的年纪一天天大了,即使外调结束,他也不能再去做装卸工了,应该掌握一门手艺才好。当时仓库来了个白铁工胡师傅,正需要人帮忙,爸爸就去给胡师傅打下手。

听说这个胡师傅,小时候学过这门手艺,抗战时当了兵,钣金工的手艺就扔了,后来重操旧业,也就是个三级工的水平。胡师傅解放前在国民党军队当少尉文书,后来部队在四川起义,所以解放后,他持有国防部颁发的复转军人证。原在一个厂里做合同工,因为他认识肉铺的人,常常走后门给食堂买些便宜的肉骨头下水之类,有一次食堂用餐的人吃了那些排骨,全都上吐下泻,送去医院急救。查来查去查到他头上,被安上一个阶级报复和蓄意破坏的罪名,有口难辩,判了三年劳动教养。从此不知哪根神经搭牢,竟然逢人便说,他奶奶生前告诉过他,他是伟大领袖早年离散的亲生骨肉毛岸龙,早年由毛泽民送来杭州。因此他一有空就给中南海方面写信,那些信都被转回到街道里,久而久之,大家习以为常,也没人理会他。刑满后到了粮食局仓库。爸爸说这个人其实挺正直的,他跟着胡师傅学手艺,胡师傅提出的第一条守则,就是不准用公家的白铁做私活。他平日不肯给人做私活,单位的头儿对他还算不错。

过了三个月,胡师傅要爸爸自己揽活做,我爸爸只好硬着头皮去独立操作。他系上了长围裙,拿起了檀木方尺,开始跟人叮叮当当地敲白铁。又买了些《钣金工实用手册》之类的书籍来看,凭着胡师傅教给他的一些基本要领,自己一点点用心琢磨。几个月下来,渐渐熟练了,居然也就有些入门。开始时,爸爸做简单的隔漏、落水管,再学做水桶、水壶等实用家什。后来就依样画葫芦,尝试做通风保暖设备、虾米弯头、圆锥体等等。“文革”以后,社会上生产早已萎缩,这些白铁业务,都是队里的泥水师傅,设法同业主联系来的。所以爸爸很珍惜自己的活计。他是在学会了钣金工的技术后,才进一步发展到后来那个水电安装组去的,据说他专门分工做白铁水管,人称张师傅。

奶奶活着的时候,曾说“换一件活计换一副骨头”。爸爸做了钣金师傅后,手上胳膊上,常常被划上一道道的血印。肩上挑煤的老茧未退,手掌上的老茧又一层层压得老厚。冬天的时候,只要他粗糙的手一碰上丝绵被的被面,就会勾出几根细细的长丝来。白铁皮一般被用来做屋檐下的隔漏,铁皮卷成形封嵌好了,还得爬到屋檐下去安装。有时几层高的楼房,他战战兢兢地爬上去,脚下发虚,身子直晃。爸爸从小就有恐高症,一登高便冷汗淋漓,天旋地转。但他居然能把那些隔漏,一只只地装在屋檐下,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爸爸终于能够凭自己的手艺过活了。他的技术日益熟练,于是他常常忍不住在我和妹妹面前,吹嘘自己的手艺如何如何,不过我们总是不大相信。妈妈对爸爸自称的四级工水平,也抱着十分怀疑的态度。为了证明自己的技术,某一日爸爸回家的时候,从包里拿出了一只方形的白铁盒子,盖子可以打开关上,虽然开合有点费劲,总算是能开能合的。他很骄傲地告诉我们,这是他利用休息时间,用白铁的边角料做成的,给妈妈用来做针线盒,实在再好不过了。那只针线盒至今还保存在妈妈的抽屉里,封存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我每次开启那只不太灵活的盒盖时,总会有许多往事的碎片,在手中绵绵的长线中,丝丝缕缕地连接起来。

后来他还做过一只水筲和一只形状粗笨的罐子。那只罐子盛上凝固的猪油,随托运的食品,发送到北大荒农场,一直伴随了我许多年。

许多年过去了,那些少年时代的往事渐渐被记忆洗得淡漠。浮于表面的琐屑,被岁月的流水淘筛,只剩下了沉淀于底层那些最沉最重的颗粒。随着起起伏伏险恶多难的人生波浪,只有当我自己也逐渐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挫败后,才开始向我饱经风霜的爸爸渐渐走近。

在后来北大荒凛冽的寒风中,我许多次爬上积雪覆盖的草垛,遥望着家乡的方向——我看见爸爸背着蔬菜走过漫长的公路、看见他每天“挖山不止”走上漆黑的煤山,他仍然是高高地扬着头、极目四眺,俨然一副俯瞰众生的神态。他用自己顽强的生存意志和体力,担起了所有压在他身上的重负。当他烦恼、当他苦闷、当他暴躁、当他愤怒——他却终未有过怯懦和悔恨、终未有过谄媚和妥协。他走过“卑贱”人生,还始终坚持了他自尊坚忍的个性人格。爸爸同那些身处逆境,而心理先行颓丧的人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之处是:他无论经历怎样悲惨的遭遇,在精神上却是永远“打而不倒”。

爸爸和妈妈正好是一个相反。妈妈在苦难中沉湎于她的幻想。用一种可以称为“童话理想主义”的浪漫精神,抵御了命运的残酷。而爸爸在苦难中逐渐抛却了他的幻想,变成一个脚踏实地的劳动者,笑傲尘世,独立于天地之间。

我想,当我的青年时代和“文革”同时戛然而止时,我才真正理解了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