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先生是个守信的人,昨天早上许诺要送的兰花今天就搬了上来,我索性把盆栽放在楼道里,跟他说屋子太小,放在外面也挺方便养的。
他对此没什么意见,我极力邀请他进去喝杯茶,他站在门口拒绝无果,半推半就地被我拉进了客厅。
给他泡了杯贡茶,飘渺的香雾缠上纤细的指尖,段先生注意到我手上的各色伤痕,但却聪明的没有提起这一茬:
“严小姐,今天早上我好像看到了……”
“你没看错啦,是吴小姐大学时代的好闺密林娟。”
我打断他想说的话,眼珠围着茶杯中沉浮的绿褐色茶叶转动。
段先生有些没料到我会这样干脆承认,或许在他看来,我应该在背地里偷偷摸摸地调查吴申月的死因以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但我调查的本就光明正大,之所以隐蔽,是为了让解密游戏的持续时间更长,挖掘出更多深埋在淤泥里的污垢和泥料,以便在消磨无聊时光咀嚼回忆的时候想起的故事不至于太难以下咽。
虽然他是我的房东,但他并没有权利去干涉我弄清楚前租客的一些事情。
没人有权利干涉。
一时无言。
他动了动身体,卡其色的休闲服拉平了部分褶皱,绿色的茶水衬着他修剪整齐的指甲,有着一种看着都让人陶醉的完美。
“严小姐……为什么要找她呢?”
他犹豫着开口。
我笑了笑,敛下眼底的情绪欢快地回答道:
“吴申月小姐托梦让我去找她,我就去找她了呀。”
段先生脸色刷的一下白了,唇间的血色都淡了下去。
“段先生,你怎么了?”
我关切地看着他,满脸诚恳。
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谨慎地犹豫了。我看着他极其平静地低头盯着地板,半晌才蹦出两个字:
“没事……”
“真的没事吗,要不要再坐会儿?”
段先生摇摇头起身,看上去似乎不想在这个房子里再多待一刻就匆匆离开,好像“吴申月”这三个字是某种禁忌一样。
……禁忌?
等段先生走出门后,我迅速把门反锁,然后一把掀开铺在玄关上的红地毯。
清晰的男士皮鞋印显在半凝固的白石灰粉上。
我眯眼。
看来这下,不会错了……
… …
楼道里的灰尘堆在墙壁边上的灰屉里,垒成延绵不绝的水泥色山峰,我在余城家门口站定,抬手敲门。
二十分钟后,穿着宽松机器猫睡衣的余城气急败坏地打开门骂骂咧咧地打算冲出来——却在看到我之后蓦地僵硬。
没等他反应过来,我直接挤进了门断绝了他把我关在外面的想法。拽了一把这家伙垂在背后的帽子,他终于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看着莫名其妙闯进来的我。
大眼瞪小眼半晌,这货才梗着脖子憋出一句:
“……你这是非法入侵。”
“你管不着。”在堆满衣服和垃圾的沙发间清理出一块空地,我舒服地坐下,半闭着眼睛昏昏欲睡,“我是受人之托来慰问昨晚被吓哭的胆小鬼,你昨天跑这么快干嘛?看到鬼了?”
余城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脖子盯着我,没接话。
“你不说我就当你默认了……说说吧,那东西长什么样。”
“……我怎么知道,关在柜子里的玻璃板莫名其妙碎在地上难道你不感觉很诡异吗?还有那个哭声!你不觉得很吓人吗?!他妈的你是不是故意耍我,枉费我还好心帮你提东西,你还来整蛊我!”余城一付抓狂的模样。
“我问你,你和我谁先进的房间?”我歪头看他。
“……我。”
“谁先进的浴室?”
“……我。”男孩的声音低了下去。
“想明白了?”
他满脸的不可置信却又明显明白了的神情看上去万分纠结,倒是很值得玩味一番,不过我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悄悄攥紧自己的手掌,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我有些奇怪。
“……喂。那个房间里,真的有…有……”余城问得小心,有有有了半天都没说出个鸡毛东西来。
我看得有趣,好心接了话:
“有鬼。”
他簌地抖了一下。
看得出来他情绪波动很大,但任凭我怎么握紧双手也没有感觉到应有的异样。
怪了。
从见面的第一眼开始,我就能在余城身上找到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这种熟悉不是来自表层的脸部记忆,而是来自直觉中一种同类的熟悉的气味。
但是不论我如何努力都没法从他身上汲取到更多的信息。
慢慢地站了起来,我与他错身而过,不紧不慢地朝着门的方向走了过去。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余城在我身后问。
“你习惯晚上行动吗?”我回过头不答反问。
晶亮的黑色瞳孔里渗出零星的斑点,视线乱移折射出来的微小反光泄露了他的慌乱。
他卡了半天没法回答我。
摇摇头,我转身进了玄关。
……大概只是一个不小心弄错的插曲而已。
出门的时候,我这样想。
… …
林娟的再次来访是意料之内的事情。
我嘴里叼着辣油满蘸的鸡腿,从厨房径直蹿到了玄关猛地开门!
林娟的脸差点跟我嘴上叼着的鸡腿来一个大面积的亲密接触。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满脸紧张猛地往后一跃,身手敏捷,反应迅速。
大概练过两手。
我伸出手指捏住鸡腿骨咬了一口脆辣的烤鸡肉嚼了嚼,丝毫不在乎形象地让出了路请林娟进来。
她不好意思地踩着小高跟走进来:
“抱歉来得这么突然,原来严小姐还在吃饭。出门仓促也不知道该带些什么过来,这几盒是我用得感觉还不错的面膜,待会儿可以试试。”
我这才发现林娟手里还提着三盒化妆品套装,觉得很有可能是今天上午的通话内容误导了她。
“我可不会客气哟。”
接过她送过来的套装盒,黑皮笔记本上说林娟学的是营销专业,这样看起来确实没错,这女人待人接物说话都很有一套,尤其观察力惊人。
我走在前面边走边拆,三盒套装拆遍,确认里面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后,我把林娟的“心意”摆在了电视柜上,然后招呼她坐在沙发等我,又一头钻进了厨房里。
烤肉的香味撩人得很,嘴里残余的辣味麻痹着舌尖的神经,脆皮下滑腻的肉质格外挑逗,让我忍不住多啃了几口。
原本是打算让“吴申月”来做的,奈何她没有味觉,中午吃了一顿她做的午饭,咸得舌头都差点失去了味觉。
平底锅里的油“滋滋”地跳动着,我听到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林娟富有弹性的声音有点橡皮筋的感觉:
“严小姐还会做饭呐。”
“对呀,毕竟是单身,不会做饭怎么行,我吃不下外面乱七八糟的东西。”
抽油烟机的震动带来了巨大的声响,我站在青烟中回头看了一眼林娟,却不巧撞上她眼底怀念的流光。
“……林小姐在想什么?”
拿了胡椒粉拌料,我问。
林娟半晌没答话,只是斜斜依靠在厨房门口出神的想着自己的事情,直到我又把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没有,想起了一个故人。”她说。
眉梢眼角都带着怀旧的温柔。
“肯定是不一般的故人吧。”
切了一根大葱,再回头,却发现林娟正用一种透过我看其他人的眼神盯着我瞧。
我挑眉,她像是恍然惊醒地垂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她说:
“严小姐,厕所在哪儿?”
这话问得好刻意,你两年前都去厕所看过你闺蜜溅墙上的血还报警了,现在还来问我厕所在哪里,你在逗我?
林娟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犯的低级错误,却又不好临时改口,我于是找了个台阶给她:
“小走廊里左手边。”
她敷衍地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我手下利落地切着生菜,头也不回地轻声嘱咐道:
“去,把走廊里的灯给灭了。”
脖颈上呼来渗人的寒气,仿佛这股冰寒能够从人的毛孔中钻进去,进而封冻起整个人的身躯,并为他带来死亡和厄运。
“不去的话你今晚睡浴室。”坚定而不可违抗的统治阶级语气。
身后的古怪瞬间消失了。
当我把三根鸡腿从平底锅里捞出来的时候,毫不意外地听到了沉默片刻后女人的尖叫声——
从房间里传来的。
我握着锅铲就冲进了房间里。
“啪”地开灯。
刷白的灯光投在女人的身上。
林娟跪坐在地上,眼睛瞪大一脸空白,显然被这突然地一吓弄得暂时不能思考了。
她来的时候并没有穿正装,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头发扎成马尾,看上去清清爽爽。但现在,扎紧的发有些松落下来垂在脸侧,看上去不仅狼狈,而且还有那么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我想,“吴小姐”肯定不仅仅只使用了关灯的手段来吓唬她。
“林小姐,你还好吗?”
双手穿过她的下腋,我本想把她提起来让她坐床上去缓缓,却不料这货突然抽风似的挣扎起来,尖叫着:
“不要不要!不要拉我!”
没明白她慌张的原理,我自然无视了她的要求,一用力就轻松把她整个人都丢在了床上。
然后我看到了一本差点被林娟一脚踹到床底下去的黑色日记。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成胶水般的液体。
我面无表情地拾起那本日记,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林娟。
她满脸惊惶,但依旧强装镇定地与我对视,一副欲言又止的难受模样。
大概是不知道怎么说日记本出现在这里的托辞。
“多谢林小姐。”我严肃的表情如同翻书一样迅速转变成了温柔的笑脸,“我找了很久的日记本呢,没想到在这里发现了,记性真差。”
“……”林娟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闭嘴。
“这个就是打算给你的日记,找不到的时候急死我了,就是这本,林小姐你拿去吧。”
我把手里的黑皮日记递给她。
林娟犹豫了一下,最后有些感伤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严小姐拿着吧,这是小月最后有价值的遗物了,放在我手里发挥不出什么用处,还是放在你手里比较好。”她顿了一下,接着道,“严小姐……你,昨天想跟我说的线索,是什么?”
有价值个毛,我在心底撇了撇嘴,这本日记是我特意伪造的,里面摘记的东西基本都没什么意义可言,也怪不得林娟不要。
“吴申月的日记不止这一本。”我琢磨了一会儿,随口瞎诌,“我发现吴小姐有随地记录心情和日记的情况,这几天我在整理她的书的时候就发现了,所以想把她零碎的心情抄下来,看看她在死前有没有奇怪的地方。不过说起来,林小姐和吴小姐的最后一次见面真的没有任何的异常吗?”
林娟愣了一下,皱眉思索,神色中渐渐流露出一股成熟女性的冷静来:
“并没有,小月和平时一样,但是有一点不同,那天小月一直拖着不肯回出租屋,但我让她住我家去,她又拒绝了。”
“那是几月几号的事情?”我定定地看着她。
“零八年七月十三日。”她深吸一口气,没有遮掩住眼底的悲伤。
时间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