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大包小包进了青苔巷,筒子楼水泥抹面的灰色墙壁掩映在爬着斑斑青黛的院墙后。
新漆的铁门没锁,松土的小钉耙倒在地上,细碎的阳光透过树枝照亮地面上散乱的新泥,根须上还带着旧土的兰花枝随意卧倒在草丛中——种花人却不知去哪儿了。
环视四周没找着段先生,倒是住二楼的那个房客余城嚼着口香糖蹦蹦跳跳地从楼道里出来,看到我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
“严萝,你怎么提这么多东西,不累吗?”
我把手中的袋子放地上揉了揉手腕,笑着说:
“是挺累的,本来想找段先生帮忙呢,但进院子之后就没看到他人……不知道去哪里了。”
“怎么会啊,刚刚还看到他人。”
余城也四处望了望,最后耸耸肩朝我走过来,“算了,可能是打电话去了,我来帮你吧。”
“那谢谢了。”我笑起来,“幸好你来了,不然真全部提上去要累死了。”
余城大大咧咧地把所有袋子都提了,哈哈笑着抢先上了楼。
我跟在他身后,刻意放慢了脚步。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鲜明容易分辨。
我慢悠悠地走着,从脑仁深处溢出来的单薄疲倦感一波波冲击着脆弱的眼睫。
前脚刚踏上三楼水泥地面,后脚就看到余城拎着袋子喘着气靠在门板上,一见我从楼梯口上来就嚷:
“严萝你好慢啊,快来开门啦!”
我不紧不慢地从包里掏了钥匙,淡淡地看着他。
明明是那么轻快的步伐,为什么要装作累惨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现在有点想睡觉吧。”我说。
余城没再说话,靠在门框上平静地盯着我的侧脸,过了一会儿,他又恢复了欢脱的样子:
“要不是我在你肯定得提着这些东西爬几个小时吧哈哈哈,快谢谢我啦!”
“那为了报答你帮我提东西,不如我请你喝咖啡吧。”
“好啊好啊!”
还没等我把门全打开,他就拎着东西直接挤了进去,然后开始不住地各种“哇”。
“哇!严萝你好会享受啊!”
都是前房客的。
“哇!严萝你家好漂亮啊!”
你家装修难道跟我家不一样?
“哇!怎么这么多酒!我能喝一点吗?”
余城拿着一瓶红酒从小走廊里探出头来。
“随意,但你先把鞋脱了,不然把地板踩脏了。”在心底碎碎吐槽后我套上拖鞋。
“啊哈,你不说我都忘记了……真抱歉,要不等下帮你拖地吧。”余城自来熟地开始在房子里乱晃。
还没等我答应,就听到浴室里传来玻璃破碎的一声巨响!
好像有什么东西打碎了。
脱外套的手一顿,我和余城同时看向浴室间。
不经意地笑了笑,我想恐怕是“她”被余城这种自来熟的性格惹怒了。
一到别人家就开始调查具体情况,确实没礼貌。
所以想要把人赶出去么……
不知道衣服帮我洗了没有。
脱下外套搭在沙发上,我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子起身去看设在客厅里的阳台,感到精神一震。
除了昨晚打她的毛巾外,其他的乱七八糟都整整齐齐地挂在阳台上……毛巾里有专门对付她这种东西的黄钱屑,不碰在意料之内。
不过余城就……
有好戏看了。
小走廊里安静了一会儿,紧接着我听到推拉门被拉开的声音。
按照余城现在表现出来的性格,拉门查看追根究底这个行为倒是在我意料范围之内,标准的好奇宝宝。
但是很久都没有听到余城的声音。
这就有点不对劲了。
轻手轻脚进了小走廊,推拉门正大开着。
红酒瓶歪倒在地上,寂寞地靠着墙壁。
急促的喘息声在狭小浴室的光滑墙壁上激烈碰撞,争先恐后地挤出一圈圈空旷的回音,如团团蒸汽般从门后扑出来。
我看到余城跪在地上。
他背对着我,整个人有些颤抖。
右手边是打开的储物柜,柜子下是两个支离破碎的玻璃杯碎片,锋锐的裂口泛着冰冷的光。
不仅如此。
我将身体伸过去了一点,试图看得更加清楚。
昨晚洗澡时曾站过的地板缝隙间,一股一股的血水从里面溢出,犹如跳跃的小小趵突泉,渐渐漫透了天蓝色的地板,交融后显出薄薄的黑紫色。
女人的哭泣声再次响起。
余城吓得连连后退,手掌撑着背后突然惨叫一声!
我看着锋利玻璃碎片的豁口割破他的手掌,心底莫名有了一点特别的渴望。
但是这显然不合时宜。
他掌上的血珠串串滚落在地,汇成一滩小小的血洼,但他只是死死盯着浴室里的诡异景象说不出一句话。
“你还好吗?”
从背后突兀冒出的声音显然严重刺激到了余城,他像是被电击了一样全身猛地一震迅速回头看了我一眼,紧接着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短促地尖叫了一声!紧接着狂躁地将我从门口推开,直接夺门而出!
“嘭!”
响亮的关门声从客厅里传来。
当我再回头看浴室的时候,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除了余城留下的那滩血。
“……嘛,还要我来打扫。”
然而就在我准备去拿抹布的时候,那摊血忽然动了。
……
一条长长的血线从血洼中带出,好像有人在画画一样。
我看了半晌没明白意思,于是先蹲下把玻璃渣收拾进了浴室的垃圾桶。
那条线没有继续延伸,而是从线中慢慢地往外显出了一个“你”字。
我静静地等着接下来可能会看到的字。
——你好。
我有些诧异地挑眉。
血液渐渐凝固,但写字的人并没有就此住手。
——你是谁。
“严萝,很高兴认识你,吴小姐。”
——我不……
字迹顿住。
“不”字的最后一笔拖曳出干涸的弧度,地上的那滩血已经变成了血块。
“你不什么呢?”
我问。
浴室里一片寂静,仿佛全是我一人在自言自语。
但是地上歪歪扭扭的血字证明着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切。
“你只能在血上写字吗?如果是的话…打碎脸盆上的蓝色杯子,如果不是,打碎架子上的……”
摆在瓷白脸盆上的蓝色杯子应声而响,晃了一下就咯噔栽进了脸盆中。
我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泛起笑意。
这样就好办多了。
用抹布擦掉地上的痕迹,去客厅拿了水果刀回到浴室,这里仍旧是安安静静的,让我有些意外。
冰冷的钢刀贴在肌肤上的感觉熟悉又让人怀念,我低头就在手臂上划了一刀。
血顺着小麦色手臂匆匆滑落掉在天蓝色的地板上,刀刃上的绯红我啧啧舔过,尝到满嘴咸腥。
“好了,吴小姐,我们来聊聊天吧。”
顺着地板弧度横流的血液在半路被截住,慢慢地勾出字的轮廓。
——去包扎。
“谢谢关心,这点血还不至于让我急迫到马上去包扎。”我有些意外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随即用微笑带过,“你认识林娟吗?”
一瞬间,犹如狂风过境,浴室里所有的瓶罐都猛地炸裂开来!洗发露沐浴液肥皂盒牙刷筒之类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而各种颜色的液体混杂在一起飚射在墙上,水管上,地板上,甚至毛巾上!
满室狼藉。
——认、识。
因颤抖而写得极度歪斜的字暴露了她的内心,我心底却有了一个疑惑。
“你们是朋友吗?”
这次过了很久,地板上的血液才开始动弹。
——是。
我意识到她的状态并不稳定。
周围的温度开始下降了。
“你很久没有这样跟人聊天了吧,多久了?”
——四年。
我伸手摸了摸地板上的血液,极近凝固。
“今天就到这里吧吴小姐,我们明天继续聊。”
正打算起身去房间里包扎,我看到地板上艰难地划出了三个字。
——对不起。
我撑着白瓷盆站了起来,看着那三个字笑了笑,语调轻松:
“没关系。”
… …
电视里播放着实事新闻,暖黄色的灯光照在雪白的绷带上,激起温润的微光。
伤药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深吸一口却觉得这气味十分美妙,我把急救药箱收拾整齐,今晚不打算洗澡了。
电视忽然发出滋滋的声响,雪花点伴随着条纹线在屏幕上闪烁,能够引起这种不正常现象的,只有那个一直居住在这个房子里的“吴小姐”了。
片刻过后,电视机又恢复了正常。
但客厅的温度却在明显下降,裸露着的汗毛敏感地竖了起来,看来以后如果想跟她好好相处的话,不喝酒不行了。
我揉了揉眉角,心底的疑惑再次加重。
段先生避过筒子楼多次死人的事情我可以理解,毕竟没人会想住在这种比较古怪的地方,像我这种不正常的人除外。但早上遇见的老太太却显然对这个地方十分忌讳……或许不能说是十分忌讳,而是唯恐避之不及!
老人家对于这种地方确实抱有一些迷信,也有可能是她急于出租自己家的房屋才这样告诉我,不过还没同段先生核实过,不能过早下结论。
还有一个疑惑,就是林娟和“吴小姐”截然不同的态度。
她们都在知道对方的消息的时候十分激动,但表达的情绪似乎并不一样。她们都承认对方是自己的朋友,但两人的表现却有很大的差异。
她们有什么矛盾?
还是林娟曾经做了什么事让“吴小姐”跟她有了矛盾?
这跟“吴申月”的失踪有关吗?
温度持续下降,我拉下卷起的袖子停止思索,起身进了小走廊,把昨晚喝了一半的龙舌兰打开喝下。
燃烧的酒精从唇舌间滑向喉咙,再顺着柔软的肉壁流向腹部。
一下子就暖了起来。
疲倦感猝然涌上,震得我不由撑住酒柜身体前倾缓了缓气息。
进了浴室,我打开水龙头想要洗把脸清醒一下,浴室里的灯却黑了。
客厅里的灯光穿过小走廊,低低地照亮了面前对着的镜子。
我抬头。
有幻影从镜子里浮现,尽管没看清楚,但幻影披散着的黑发上似乎结着透明的冰霜。
冰冷的呼吸喷在我被酒精熨热的脖颈上,刺得我缩了缩脖子。
女人的声音轻柔而颤抖:
“……冷…好冷……”
我扯下毛巾兀自洗脸,任那股森冷一吸一呼地贴在脖颈上。
疲倦感稍稍消散,我出了浴室又喝了几口白兰地,脖颈上才好受了些。
右手掌抚上了一直被吹气的地方,等那股寒气再袭来的时候,脖颈上已经感觉不到冰冷了,只觉得有微小的风拂过。
“冷……好冷……好冷……”
我走进了房间。
“吴小姐”不依不饶地跟了进来。
“……好冷……好冷呀……呜……”
原本想看看书,奈何身后阴魂不散,而精神上的疲倦也一波波地冲击着脑袋。把书放回去,我转身面对“吴小姐”,却不料恰好被她一口阴气喷在脸上!
冻了一脸,我擦了擦脸颊,神色淡淡:
“你也累了,去休息吧,不用跟着我了。”
“吴小姐”半晌没反应。
卧室里的灯灭了。
……真是动不动就爱灭灯,难道她还是个易碎玻璃心?
也好,不用再走路了。
窗外透进远处辉映的街灯,彻夜不眠。
整个人陷入柔软的棉被中,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翻了个身,肌肤上的炙热迅速把被子里的温度烫高了,意识即将模糊之际,一只冰冷的小手忽然摸到了我的肩膀上,冰得我瞬间就清醒了。
“……冷…好冷……”熟悉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
回头去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但冰冷的触感却是真实存在的。
“……抱……好冷……抱……”
冰冷的手变成了冰冷的手臂,半个身体犹如陷在冰窖中,当她把腿贴过来的时候,我忍不住借着酒劲用手往后一推!哑着嗓子喊:
“离我远点!”
女人突兀的尖叫格外凄厉。
凄厉过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幽幽的呜咽声从房间的角落里传来。
……我猜错了,她不是玻璃心,她的心是纸做的。
一捅就破。
头疼地坐在床沿揉着额角,呜呜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我冷着脸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光。
摊开手掌,火焰般的三道裂口如强行搅乱一切的命运般截断了掌心的所有掌纹,此刻它正散发着扭曲空气的高温,但我却丝毫没有被灼烧的感觉。
起身拿了几瓶酒进卧室,我把酒精倒在掌心,然后用手从头到尾把自己全身擦了一遍,心底暗恼为什么要大半夜为了一只不干净的东西这样做。
或许是她真的太闹了。
……对的,她还帮我洗了衣服。
可以考虑让她把明天的早饭也包了。
哭泣声还未停止。
我浑身赤裸,将目光投向无人的角落。
“不是冷吗,过来。”
哭泣声渐渐顿住,带来一阵包含疑惑的沉默。
片刻后——
带着试探性的小手轻轻触了触散发着浓郁酒香的炙烫肌肤,便舍不得这难得的温暖,紧紧贴住。
“不要摸手掌,其他地方都可以。”
迫不及待的冰冷躯体从身后贴过来,一双冰冷的手臂环住我的腰,贪婪地汲取着属于人类身上的温暖,享受除了触碰血液外才能够感觉到的美好。
… …
“……冷……好冷……”
她箍紧了手臂。
孤独地以死人的身份在这里住了三年,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如同重生般的温暖。
像记忆中的阳光撒在了身上,犹如沐浴神的恩泽。
终于有人能听她说话,终于有人能接触她,终于有人让她不那么寂寞,让她知道不仅仅是自己孤独地存在着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中……
“……好冷……好冷……抱……”
她低喃着。
那人突然转过身准确地将她纳入怀里,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却并不难听:
“……已经抱着你了,就不要喊冷了,不然用手烫死你。”
她不再说话,只是用力地抱着那人,觉得轻飘飘的魂体都充满了力量。
夜凉如水。
火焰消融春雪,雪花荡平热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