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徒弟生了张好脸,赔罪认错的时候相当豁得出去脸皮。柳江严气在心里,打眼一看他那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又有点心软。连着三天演出再加一夜折腾,确实够这孩子呛,眼底下都黑了一圈。
天底下只有不孝顺的儿女,哪有不心疼子女的爹娘。
“起来!我还没断气呢,不用你给我上坟!”
“师父,您别瞎说,您才过了生日,往后还有几百年要过呢。”商九司不动,还跪着往前蹭了两步。
“活着听你给我唱《三花拜寿》?”
柳江严要走,商九司就用膝盖在地上跟了一路。
林春秋是听着动静跑出来的,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就来了一个大礼。
“先生,昨天那场是我们不对,您多担待。”
林春秋是个丑胖子,五官平平没什么特色,远远奔过来就是一张泡发的手抓饼。
手抓饼不足以让柳江严心疼,但是他这种自残式的跪法太拼命,没忍多久就抱着膝盖搓了起来。
“春秋,跪好,给师父请罪还能怕疼吗?咱今儿就是把这双腿跪残废了,也得把师父哄好。”
商九司一张嘴最会见坡下驴,趟着地板蹭到林春秋边上,跟他并排跪在一起,对柳江严说:“要不儿子先把地板擦一遍,再好好给您赔不是,我看这上面都落灰了。”
他小时候总帮师父擦地板。
“少给我来这套!”
柳江严吹胡子瞪眼地往沙发上一坐。
说气吧,真气,正经传统艺术,他一个字一个字教到他手里的,楞就给霍霍成那样。说消气吧,商九司确实了解他的脾气,厕所门口这一跪,又让他想起这个逆徒的许多好来。
私下想想,无非就是改了段儿戏,孩子不懂事就教,毕竟才二十出头。
被自己劝说住的柳先生,抬手指了指门后,对商九司说。
“把假牙给我捡起来。”
师徒同父子,哪有解不开的仇。商九司一看先生给递台阶了,连忙站起来去捡牙,并且很有眼力见的用水冲了好几遍。
“师父。”
他递过去,柳江严没接,但脸上怒意已经淡去了不少。商九司进而拜了两拜,本来就长了张好脸,讨好卖乖的时候,自然比旁的弟子受看。
柳先生把牙塞回去,在嘴里上下调整了一下,字正腔圆地开了腔:“你错哪了?”
他得让他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这里面的道理是什么。
商九司回:“错在不该乱改曲调,拿传统艺术当儿戏。”
柳先生听后一抬眼:“呦,太子爷还记着自己的根儿呢?你再跟我说说,京剧该怎么唱!”
九司说:“京剧是板腔体,以二簧、西皮为主要声腔,胡琴鼓板伴奏。”
“你是怎么唱的?”柳江严又问。
九司垂着头唤了声:“师父。”
柳江严叹了口,说:“孩子,咱们做得就是这个行当,传统艺术讲究传承,你把祖师爷的东西都扔了,那还能叫传承吗?我那地板硬。”
这话是让起身的意思。
商九司听了没动,反而在脸上显出几分挣扎,因为接下来还有半句话必须得跪着说。
他说:“师父,您说得都对,但是儿子还有几句话想跟您探讨探讨。”
探讨什么?
林春秋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柳江严这边都松了口了,他怎么还顶上烟了呢?眼见商九司开了个找死的话头,赶紧拦了一句。
“先生用过早饭了吗?要不咱们... ...”
“让他说!”
柳先生眯起眼睛,刚恢复的好脸色又沉了回去。
事是这么个事,错也是他错,但错过之后这里面还有个“但是”。
很好。
柳江严知道小崽子这是翅膀结实了要在老巢里扑腾,他就听听他这几声“响”!
“师父您想啊。”小太子也是“豁出命”的要讲理,当真接口道:“这旧派的东西不翻出几个花来,有几个人愿意看愿意听。远的咱不说,就说这相声,《歪讲三字经》《批三国》《大相面》《吃元宵》都是传统段子,但您要是照本宣科,照着老包袱背下去,一准留不住观众。徒弟这话不是说祖师爷的东西不好,而是咱们传承下来的东西需要与时俱进。”
真敢说!
林春秋急得直拍大腿,使劲朝商九司使眼色。商九司不管不顾,仍旧道。
“您再看咱们京剧,倒退几百年的时候,一天一场,一场一天,一出《白蛇传》连唱一个月才完活。那时候的人没什么消遣,再往后您看,不是也都改成折子戏了吗?《游湖借伞》 《仙山盗草》,都是拎着小段出来的。30年代末,有位赵姓师爷也改过唱腔,50年代还有团队配着管弦伴奏演过新曲目,90年代更不用说了,哪段流行音乐里不夹杂点戏腔,除了真爱这一行的没几个人能听完一整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