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茂华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商九司耳濡目染,也有点慢脾气。
位于礼笑阁后身的四合院里,整起事件的核心人物,传说中“气死”先生的太子爷商九司,正坐在竹藤椅上玩扇子。
容长脸,桃花眼,长了一张水墨勾成的好模样,穿一身竹青大褂,三分仙气七分闲懒,不像正经说相声的,反而有些旧年月里,大家公子的气派。
林春秋在他边上来回踱步,虎背熊腰的轮廓在地上留下一小片阴影,像座灵活移动的大山。他长得倒是很“正经”,圆圆胖胖,又粗又憨,不好看也不烦人。
院子里突然跳出来一只猫,疯疯癫癫地打翻了一只景泰蓝花盆,林春秋被迫挨了一脚松土,越看越觉得窝火,顺理成章地将火气撒在了猫身上。
“平时没给你吃的?逮着什么祸害什么!”
商九司以手支头,右手捏着扇柄转了个扇花,往腿上一敲,那猫就循声跳上来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沾了一手华绸。
这猫他喂得好,浑身上下的毛都跟缎子似的。
林春秋察言观色,见他喜欢那猫,没敢再骂了,但是他在商九司脸上看不出急,心里就像被猫打翻的花盆,七上八下得没个着落。
“您就不想想下一步怎么办?”
林春秋是商九司的捧哏,口中虽然称“您”,实际岁数比商九司整大一轮。相声行业论资排辈,冯茂华这一支的徒弟都按“九”字排序,师弟陆茂羽以“春”字收徒,余下二位乔茂林,胡茂时则用“三”、“秋”。
这四个字出自周亮的《书影》:“九春三秋,天景清丽”,商九司是首批入门弟子,不管从名气还是入门先后算,都是林春秋实至名归的师兄。
但是这位师兄的行为举止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刚才负责演出安排的周岚说,今天肯定得加场,让太子爷换身行头。上午刚在后台被柳老先生骂得狗血喷头的商九司,没事人似的找了身新大褂,就打这儿歇乏来了。
他怎么就那么坐得住呢?
八角小几上盛着一盏茶,林春秋巴眼一瞅,是苦丁,降火润喉的。商九司尝了一口,觉得苦,不知道从哪翻出一只糖罐,舀了三勺白糖化着吃。
林春秋看他悠悠闲闲的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从小学艺,知道得罪老先生没好处,两人是搭子,商九司要是被调理,他也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天色逐渐暗下来,园子里起了一排灯,灯晕轻飘飘地落在两人头顶,像泾渭分明的一出默剧。
“您怎么还不去换褂子?”
商九司拿扇子挠了两下猫下巴,终于不紧不慢地看了林春秋一眼。
林春秋身上穿得还是刚才那身石青的。
“您怎么还记着褂子。”林春秋太阳穴一跳,紧跟着向前走了两步,气闷道:“柳先生火得都骂街了,您就不想辙哄哄去?”
“人不是已经走了吗?”商九司左腿一抬,膝上的猫就跑了,他盯着猫离去的方向,语带困惑的问林春秋。
“让我追高铁去?”
这话问得实在一针见血,以至于嘴并不笨的林春秋都不知道怎么接了。
握着扇柄打了两下手心,商九司指着台子方向道:“戏比天大,金主们还在台底下等着,咱们就算要哄先生也不急在一时半刻,安心把褂子换了,廉颇请罪也得找两根荆条捆严实了再去跪蔺相如,不用这么火急火燎的。”
林春秋一脑门官司的看着商九司,笼统的听他那番话,似乎商九司比他还要懂得大事为重,事情既然出了,就紧着要紧的事办。再细一琢磨,林春秋怀疑商九司是在给他下绊子。
《三花拜寿》是他在台上临时起意的一段柳活,吉他是他一个人弹的,一个人唱的,怎么请罪的时候用上“咱们”了呢?
林春秋虽说跟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私心里,却一点不想在这时跟他成为“咱们”。
就在林春秋准备委婉的跟他扯清关系的时候,院里那只猫又跳出来了,这次碰洒了商九司桌上的半盏残茶,桌子角一歪,茶水溢了一地,猫一惊,呲溜一声吓跑了。
商九司半笑非笑的用了半句林春秋刚才骂猫的话。
“平时没少喂你,毛吃得锃亮,惹了事就躲清净,真想不把水沾身上,先把那身皮脱下来还我。”
林春秋下意识看了眼身上的大褂。
成名成角儿的演员都自己花钱做褂子,布褂,锻花,暗花,绣花,只要钱包撑得住,穿什么都行。但是大伙心里都有杆秤,刚露头角的演员再有钱也不会弄身绣花褂子去招眼,其道理等同于小兵穿将袍,没说不让穿,能力没到那儿,穿了反而不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