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7日《流杯亭》有尤戈谈《红楼梦》中的服饰一文,认为“那些关于服饰的神来之笔不是由于写实,倒确乎是由于摹写了戏装的缘故”。所举有三例,一是宝玉的“束发嵌宝紫金冠”,“百蝶穿花大红箭袖”,“邓云乡先生因此感到像煞《凤仪亭》中戏貂蝉的吕布,只是缺少根雉尾。我们自然也有同感”。二是北静王“穿着江牙海水五爪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则纯然一个舞台上的老生”。三是第四十九回史湘云的服饰描写,“移用了戏剧中刀马旦(如《虹霓关》东方氏)的装束”。
我以为此说不确。《红楼梦》反映的虽是清朝的现实生活,然而写到人物的服饰,却偏偏尽量避免有时代特征的“时装”,尤其对清朝男子的薤发拖辫和女子的三寸金莲,基本上是讳莫如深的态度。大体上来说,《红楼梦》中男子的服饰,往明代靠得较近;女子的服饰,则又往现实贴得较近。这是因为满族入主中原后,厘定服饰制度时有所谓“男从女不从”的政策,因而明清两代女子的服饰区别没有男子的服饰那样明显。曹雪芹写到贾宝玉的服饰时,恰恰比写贾政、贾珍、贾琏、贾蓉等人更多了一笔,写到了他的辫子。就在尤戈所引的那段文字后边,便有“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的描写。此时的宝玉,难道“像煞《凤仪亭》中戏貂蝉的吕布”吗?至于北静王的服饰描写,如到山东博物馆看一下所藏戚继光画像,便不难断定那是明代贵戚的写实。戚继光穿有皇帝特赐的团领大红蟒衣,腰围玉带。北静王因身份高至亲王,着白蟒袍、系红鞓带,当不足奇,并非“戏装”。至于第四十九回中史湘云的服饰,很可能确实并非清朝女子时装,而是曹雪芹的虚拟,但那又怎么可能是摹写了如《虹霓关》中东方氏那样的刀马旦的“戏装”呢?须知,直到曹雪芹谢世,有“刀马旦”这一行当的京剧尚未出现(京剧以前的戏曲行当中只有闺门旦、刺杀旦、贴旦等)。《虹霓关》这一剧目虽假托隋末秦琼、王伯当故事,但东方氏等情节并不见于《说唐演义》等书,亦不见于昆曲传统剧目,很可能是一出曹雪芹在世时根本就不存在,直到同光两朝京剧艺术走向成熟时才有的剧目。
尤戈所使用的“戏装”这一概念,十分汗漫。什么戏的服装?从他整个行文上看,似都引领读者去联想到京剧,以及现在仍在演出的古装戏曲的服装。京剧是曹雪芹谢世后又经许多年才出现的一个剧种,所以《红楼梦》中的人物服饰不可能去对之加以“摹写”。那么,这是“摹写”昆曲演出中的戏装?京剧形成以前的昆曲戏装,无论实物还是当年的图画都所存无多。我们现在倒是仍可以到山西洪洞县广胜寺的明应王殿中去观赏一幅“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这是一幅元杂剧演出壁画,上面有九个着戏装的人物。但《红楼梦》中又有哪个角色的服装与之“像煞”呢?
《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写实之作,但其使用的艺术符号系统却是完全不受“实象”约束、具有出奇魅力的独创“意象”体系。因为《红楼梦》中的服饰描写不合清俗,便断定是“摹写戏装”,与因为《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南北花草树木毕集,天下园林美景荟萃,便断定是“摹写年画”(第四十回中刘姥姥便有此感受)一样,都至少是一种肤浅的理解。
有趣的是,本世纪初京剧表演大师梅兰芳决定将《黛玉葬花》搬上京剧舞台时,为了高层次的美学追求,不得不摒除已有的种种旦角“戏装”,单为林黛玉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古装”。现今仍时常上演的荀派京剧《红楼二尤》中,王熙凤一角则采用《红楼梦》中全然未曾描写过的“两把头”、长旗袍、花盆底鞋的“旗装”。这就更加使我们意识到,《红楼梦》的服饰描写既非摹写生活,更绝非摹写“戏装”,而是一种天才的“意象”符号体系,它构成了《红楼梦》所营造的至高美学境界的一个最具独创性的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