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容一部小说文字描写得好,我们常赞曰:“如画。”在人物刻画中,肖像勾勒固然要紧,而身姿动作的描绘,尤为关键,也尤见功力。
《红楼梦》所写是大宅院里的事。大宅院里房屋多,门也多,因而人物与门的关系,便势必出现于纸上。例子极多。如第二十三回写迁入大观园之前,宝玉正和贾母盘算要这个、弄那个,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得好似扭股儿糖,死不敢去。后来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总算蹭到。结果是有惊无险,待出得接见场所,一溜烟回到自己住处。写到这里,则有“刚至穿堂门前,只见袭人倚门立在那里,一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道……”的描写。袭人的倚门而立,便如一幅画儿,能引出读者许多的意绪联想。到第六十回,怡红院中的芳官跑到厨房里去,描写文字则是:“正说着,忽见芳官走来,扒着院门,笑向厨房中柳家媳妇说道……”芳官扒门,与袭人倚门全然异趣,活绘出另一种年龄性格的做派,跃然纸上。同回末尾和下一回开头,写柳家的从亲戚家回来,刚到了甬门前,遇上梳着“杩子盖”发型的小厮。两人有一来一去大段的对话,我以为是《红楼梦》全书中交接得最生动也最富独立意义的一段文字。柳家的与看门小厮的一番口舌,便发生在甬门内外。那小厮开头是一直“且不开门,且拉着笑说”。“拉着”即拉着两扇门,后柳家的听门内有老婆子向外叫她,才推开那甬门走了进去。
《红楼梦》中对王熙凤不仅不吝大段的肖像描写,也时时描绘她的身姿做派。仅蹬门槛,就至少写过两回。第二十八回写贾宝玉急匆匆要去看林黛玉,“可巧走到凤姐儿院门前,只见凤姐蹬着门槛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后来便要他进去帮着写一张清单。那凤姐儿蹬门槛剔牙的形象,活是一幅贵妇监工图,令人过目难忘。到第三十六回,因为王夫人查问了赵姨娘抱怨“短了一吊钱”的月银事,凤姐儿当面算是心平气和地给予了详细解释,但转身出来后,刚至廊檐上,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正等她回事呢。见她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这半天?可是要热着了。”下面的描写是:“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头里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克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第二十八回中,凤姐蹬门槛,是饱食后的闲适身姿,而闲适中又不失当家人的气派。这三十六回中凤姐以脚抵门槛,曹公不再用“蹬”字而用了“跐”字。“跐”固然也有“蹬”的含意,然而更强调了身体重心的平衡与那一脚蹬定之间的关系,配之以挽袖子的描写,则活现出凤姐儿非同一般贵族妇女的泼辣强悍与杀伐威风。她跐定门槛后先笑说几句,再不笑地说几句,再冷笑地说几句,最后一面骂一面自去。想必那些执事媳妇,个个都不禁心惊胆战。而读者对凤姐的认识,也更立体、更深入。这不是“如画”,而是“如影视”了。栩栩如生,宛在眼前。
凤姐儿作为已出阁并在府中当家的泼辣货,蹬门槛的身姿虽生动而并不令人惊奇。曹公也写到林黛玉蹬门槛,那是在第二十八回末尾。宝玉见“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不觉就呆了,问薛宝钗要那红麝串看。宝钗见他发怔,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林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这一笔描写颇出人意料,但细想起来,确是极精微地传达出了林黛玉复杂的内心活动。她那蹬门槛子的身姿就她个人而言颇为反常。她以“嘴里咬着手帕子笑”来掩饰内心的痛苦与惶恐,但终因脚下不自觉的一个动作泄露了“天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