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像描写是小说塑造人物必不可少的手段吗?未必。
即如《红楼梦》,曹公不消说是肖像描写的大手笔,但也因角色而异。如写黛玉进贾府,他从黛玉眼中看出:“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这迎春、探春的肖像描写相当精致了,但对惜春却悭笔吝墨,根本没给她“照”一个“相”,后来也再无肖像上的补笔。但通读八十回之后,我们对惜春的印象应当说相当鲜明。那形象的塑造不靠肖像描写,而全凭性格刻画凸现于我们眼前,其丰满度与迎、探等艺术形象实不分伯仲。
我曾撰有《话说赵姨娘》一文,论及曹公对赵姨娘的相貌亦无一字着墨,而全用其粗鄙的语言做派来完成该角色的塑造,竟构成一大文学典型。该文在《读书》杂志揭载后曾有人致函编辑部,与我探讨赵姨娘相貌的妍媸。他推测为秀色足可餐,与我之分析贾政仅看中其“下体可采”颇为轩轾。这一探讨不能不引出我们一大疑惑:曹公为何对有些角色的相貌大肆皴染,而又为何对有些实际上相当重要的角色的相貌不屑勾勒一笔呢?
《红楼梦》里有个秦显家的。此人仅在第六十一回末尾和第六十二回开头一现。然而,不仅性格凸现,构成典型,而且相貌也令人难忘。读后一闭眼,总觉恍然就在眼前。在大观园内外几个利益集团的激荡冲突之中,秦显家的一派借“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构成的冤案,弄倒了厨房头目柳家的,推出秦显家的来取代。平儿听说后问道:“秦显的女人是谁?我不大相熟。”林之孝家的便回道:“他是园里南角子上夜的,白日里没什么事,所以姑娘不大相识。高高的孤拐,大大的眼睛,最干净爽利的。”又经玉钏儿说清“他是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婶娘”,平儿方才恍然。
秦显家的那“高高的孤拐,大大的眼睛”的相貌,是曹公借林之孝家的口勾勒出来的。“孤拐”即颧骨。不知怎么的,简单的几个字,把高颧骨大眼睛那么一点,秦显家的形象就顿时浮现了出来。乱中夺权,常常是把“名不见经传”的昏庸角色硬推到关键的交椅上,结果往往会立现颟顸而徒成累赘,令下台一派哑然失笑,也令上台一派摇头叹气。而局势又往往不容再轻易“换马”,构成一种滑稽尴尬的社会景观。秦显家的上马便大有杀伐,飞快地实行着“四部曲”:一、接收物资,查前任亏空;二、调拨物资,给后台送礼;三、联络要害部门,打点送账房的礼;四、收买人心,预备几样菜蔬请几位同事的人,说:“我来了,全仗列位扶持。自今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我有照顾不到的,好歹大家照顾些。”看来秦显家的尽管连令平儿知晓的名气也无,原是“园里南角子上夜的”不入流的小角色,一旦借风握权,倒也颇有些大将风范。倘没有平儿说动凤姐儿实行“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兴旺之家”的政纲,平了冤狱,让柳家的复出,那秦显家的厨房新政,恐怕也未必就不能改善大观园的伙食质量与供应方式。但谁知大观园的政局竟也白云苍狗。秦显家的“只兴头上半天”,“正乱着”,便忽有人来说与她:“看过这早饭就出去罢。柳嫂儿原无事,如今还交与他管了。”秦显家的听了,“轰去魂魄,垂头丧气,登时掩旗息鼓,卷包而出。送人之物白丢了许多,自己倒要折变了赔补亏空”。她的直接后台司棋虽“气了个倒仰”,但也“无计挽回,只得罢了”。
读毕这一情节,我掩卷后总忍俊不禁。在我想象中,秦显家的两个孤拐一定是红红的,而她那一对大眼睛一定是潮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