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多年前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具体的情景究竟如何?
读《红楼梦》,常常注意到这一类的描写:黛玉进贾府,去拜见王夫人,进入那“正经正内室”的“荣禧堂”,只见“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试问倘非亲历亲见,如何写得出来?这倒也罢了,又接续着写道:“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豪门贵族生活,自有其特定的习俗。黛玉进到东耳房后,又见“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这就更把读者引入了一种“全息摄影”般的文化境界中。
更令读者惊叹的是,曹公对一代豪门的生活方式和环境氛围的描绘,精微入髓到了如此程度。他写王夫人并不在耳房内接见黛玉,而是由丫鬟又把黛玉引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那是王夫人更经常使用的起居室。该处景象又如何呢?也一味地金碧辉煌、色色如新吗?不。曹公写道:“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连用了三个“半旧”,在读者心目中不仅没有降低贾府那“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赫赫威势,反而更令读者感受到一种与暴发户迥异的百年簪缨大族的“真富贵,自风流”的坦然景象。不是大手笔,焉能以三个“半旧”透露出如海侯门中深邃厚密的内在肌理?
时下的一些电视、电影一展现古今的富贵人家,便往往一味地炫其厅堂布置、摆设衣饰的崭新,不少小说在写到豪门景象时也总是堆砌着鲜丽的藻饰而讳用“旧”字。这都是因为没有真正经历也没有仔细考察过大富大贵的世家生活,错把暴发户的排场、脾性栽到他们身上去了。
曹公写《红楼梦》确实是把勾绘贵族生活的笔墨把握得分寸得宜,深得背面敷粉法之壸奥的。例如写贾宝玉初到梨香院中探宝钗,看见她“坐在炕上作针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衣装色调的高雅趣味与并不炫新搜奇的做派,使宝钗的贵族小姐身份更加凝重尊严。又如写刘姥姥重进贾府,贾母带她到大观园内见识见识,就先到了潇湘馆。在勾画了该处的优美雅致之后,曹公写道“说笑一会,贾母因见窗上纱的颜色旧了”,结果引出来一大篇议论“软烟罗”的文字。美女雅居,而亦有旧纱窗,这方是大户人家的日常景象。后来写到大观园里“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而极欲想打入怡红院的柳五儿偷偷到大观园“那边犄角子上一带地方儿逛了一回”,结果所获得的印象是“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见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后墙”。这些看似微小、不经意的笔触,把仙境般的大观园又人间化、立体化、精微化了。倘仅是中上的才能,也断不能涉笔入髓到这等地步的。
更令人难忘的是第五十九回写到宝钗春困已醒,唤起湘云一起梳洗。“湘云因说两腮作痒,恐又犯了杏癍癣,因向宝钗要些蔷薇硝来。”宝钗说“前儿剩的都给了妹子”,又建议说“颦儿配了许多,我正要和她要些……”敢情读者心目中的这一批绝代佳嫒,打从钗、黛、湘云、宝琴起,个个脸上都生着春癣!但二百多年来的读者读了这样的描写后,是生出了对她们的厌弃之心,还是愈加觉得她们活灵活现如在眼前,因而更可亲、可爱、可惜、可怜呢?恐怕绝大多数读者倒是被曹公引入了后一种心理之中吧?
第三十一回写史湘云到府,宝钗讲她的“古”说:“……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
一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写尽了豪富之家多少景象与滋味!那样的人家,任其天天有如蚁的仆妇打扫收拾,而穹顶上大灯笼的灯穗子也还是难免积灰未除。以为“四面光,亮堂堂”,一色簇新、一尘不染才是富贵气象的见识,在贾母一句叮咛面前,该抱惭而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