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长篇小说的细节,倘仅起到点明环境、烘染氛围的作用,不能算是高明;倘有推动情节自然流动的作用,自属巧妙,却也只算是技巧纯熟而已。最难得的是“一石三鸟”。除了上述的作用,还透过人物及其行为写出一种厚积的文化,如“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耐人寻味。
初读《红楼梦》开篇,写甄士隐初次与贾雨村结识,携手来至书房,有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于是甄士隐慌忙起身谢罪,让贾雨村“略坐”,申明“弟即来陪”,便赶往前厅迎见严老爷去了。谁知一去便难再返。贾雨村后来打听到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这一“严老爷来拜”的细节,令人觉得相当突兀,其作用似乎也只是为了嵌进一段丫鬟娇杏对贾雨村“偶然一顾”,竟因此从“风尘知己”成为“正室夫人”的“奇缘”。脂砚斋对这一细节有其独到的解释。他(或她)指出“严”是“炎”的谐音,“炎既来,火将至矣”。因此“家人”的“飞报”、甄士隐的“慌”与“忙”,以及身不由己的难于回归,都成为人物命运的一种暗示。“严老爷”是一个燃烧着的残酷符号。“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能令读者掩卷后越想越感遍体清凉。
不过后来我再读这一段文字时,便感到在平缓的叙述过程中,突然以“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这一细节改变节奏,颇似云断高岭,顿时增加了呈现于读者意想中的生活的厚度与深度。如果仅仅是为了讲故事,那贾雨村和娇杏的“奇缘”,不仅不一定非得如此叙述,而且这样叙述似乎反显得有点生硬强拗。
曹雪芹看来确有他更深层的用意,他告诉我们甄士隐是一外“乡宦”,“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这一类人物在《红楼梦》以前的小说中,如“三言”“二拍”里,本是出现过的,但以往的小说写这类角色,隐就隐到底,理想化到扁平的地步,叙述时也就不会有什么“变调”之笔。曹雪芹却偏有“严老爷来拜”的乱节奏、改气氛的超常一笔。这就点透了那样的人文环境中,即使恬淡如甄士隐者流,只要还定位于“乡宦”,就必得无可奈何地被所编结进的社会网牵动、扯拽,又哪里真能成为“神仙”!后来甄士隐大彻大悟,随疯跛道人而去,除了惨遭回禄、丢失爱女、寄人篱下、贫病交加等因素,为从“严老爷来拜”的社会网络中彻底逸出,很可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潜存心理动机。
这样联想下去,“严老爷来拜”这一初读颇感突兀古怪的细节安排,便愈觉得意味无穷,非大手笔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