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座房狭小逼仄的房间里整整熬了几天,自觉自己身上都长了毛的田婆子,当听到大夫说她已经好的差不多时,只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好听的声音了。
欢天喜地的送大夫出了院门,田婆子刚一转身,脸上讨好与卑微的笑容顿时收得一干二净。她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屋子,而是去了右手边的小屋,铁青着脸色轻轻推开了门——锦绣正躺在能住下八九人的炕上,呼呼大睡。
自从田婆子昏倒后,王氏就打发了锦绣过来伺候她。头一天还好,毕竟那时田婆子还未醒,战战兢兢的锦绣生怕自己手上沾了人命,几乎是不合眼的在床边守着。可是到了第二天,当发现田婆子睁开了双眼,只是暂时还不能下地走路后,锦绣仗着自己是王氏身边的人,便随意唬了同在后座房中住着的几个小丫鬟去照顾田婆子。
只是那几个小丫鬟白日里都有自己的差事,最多是轮流抽空来瞧瞧田婆子——让她不至于饿死,但若说是照顾得多么精心,几乎是不可能的。为什么要用“几乎”二字呢?因为若是这天晚上不是杜鹃守夜,她都会过来帮着田婆子梳洗一番,让她的身上不至于生出什么异味来。
然而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少了,从田婆子昏睡不醒到在床上养好身体,长达九天的时间里杜鹃只过来了两次——然而就是这两次,足以让田婆子对她感恩戴德了。
田婆子有多感谢杜鹃,对锦绣就有多憎恨。她始终觉得,如果不是锦绣,她就不会昏倒,也不至于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像下水道里住着的老鼠似的见不得光。更何况九天的时间,足以让王氏再重新提拔起一个得力干将来。除了忠心耿耿和代王氏受过的那么一点点情分,田婆子再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过人之处,躺在床上休养的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煎熬,并且这种煎熬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日俱增。
当大夫宣布她痊愈的那一刻起,田婆子第一次觉得屋外的空气是那么清新,当然,她也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害她沦落到这般田地的人。
田婆子蹑手蹑脚进了门,一抬头便看见躺在炕上呼呼大睡、睡姿毫无一点优美可言的锦绣,她不再忍耐,一口气冲了过去,先是狠狠甩了锦绣一个巴掌,嘴里骂骂咧咧道,“作死的小娼妇!府里头供你吃供你喝,不是让你光吃饭不干活的,还不给老娘起来!你看看外头,都日上三竿了,还睡!叫你睡!”
她一边骂着,一边挑着锦绣身上的软肉狠狠掐了下去。她到底比锦绣多吃了几十年的盐,选的地方都是极其隐蔽、不容易叫人看出来的。且她的手就像老鹰的喙一般,掐起人来又快又狠,等锦绣终于反应过来,才发现几乎身上各处都遭了秧。
“你个老虔婆!居然敢对姑奶奶我动手!”被浑身的疼痛刺激的彻底清醒过来的锦绣,像疯了似的大吼大叫,“你个老东西!当初躺在床上坐吃等死的时候,还不是姑奶奶守着你!早知道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姑奶奶就该让你一头撞死!”
“你说什么?”田婆子冷笑一声,“你个小贱人,要不是你害的我晕倒,我至于跟个废人似的躺在里面吗!太太仁慈,不同你计较,我可不是好惹的!”说着,田婆子又是几巴掌抽了过去。锦绣被她打的连连后退,有心想反抗,可田婆子那做惯了粗活的大手总是紧紧的钳制住她,让她动弹不得。
直到锦绣被打的捂着高高肿起的脸,连连讨饶,打也打累了的田婆子才终于松开她,临走之前还啐了她一口:“敢跟我作对,你还嫩了点!”
一下子将这段时间的不满和怨气都发泄出来,田婆子只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舒畅,甩了甩打疼了的手,得意洋洋的回去屋里收拾东西——她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回馨兰院当值了,而在她身后,跪坐在角落里的锦绣捂着脸,死死咬着下唇,一双眼睛像淬了毒似的,死死望着田婆子离去的方向,嘴里念念有词道,“老不死的,你给我走着瞧!”
而馨兰院里,丝毫不知从前自己身边的两个“红人”方才像疯了似的打了一架的王氏,正哼着小曲,看着面前放着的、裴正肃叫人新送过来的珠钗,屈尊一般的随手拿起一支,漫不经心的放在发髻边上比了比,红唇微启,“这支如何?”
镜中映出的另一个身影,也就是含夏点了点头,“太太肤如凝脂,面若桃花,配上这湖水绿的钗子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那这支呢?”
“这支也是,特别衬您今儿个的衣裳······”
王氏轻撇了她一眼,“属你嘴甜!先前以为你是个内秀的,瞧瞧,这才几日,这嘴皮子耍的怕是田婆子也不及你!”
正说着,忽然听得门外一阵干嚎,“太太,奴才给您请安了!”
“这老东西,又耍什么花招呢!”王氏光听声音就知道是田婆子回来了——敢在馨兰院里嚎成这样的也就只有她了。
“你去,让她进来。”王氏继续对着镜子挑选首饰,头也不回的吩咐道。
“是。”含夏快步退了出去。田婆子这会儿正在院子里跪着,含夏很容易便绕到了她的侧面,低声提醒道,“田妈妈,太太叫您进去呢。”
田婆子警惕的看了含夏一眼,别以为她不清楚,她不在的这几日都是这个叫含夏的小丫鬟在太太身边伺候着。这小妮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怎么就偏生入了太太的眼呢!
“田妈妈?”见田婆子不理会她,含夏又唤了一声,“太太今日约了人,一会儿就得出门,田妈妈要是有什么话,怕是得抓紧说了。”
田婆子上下看了她一眼,倒是个识趣的小丫鬟,当即对着她点点头,“老婆子受教了。”不过还是板着一张脸,并没有在王氏面前的和善,索性含夏本也不是为了让田婆子感激她才这么做的——她不过是习惯同人结一份善缘罢了。
田婆子进门时,王氏终于选中了一件合心意的珠钗,见她过来,当即冲着她招了招手,“你来的正好,来,给我把它簪起来。”
“是。”田婆子弯下腰,小心的将那珠钗别到王氏的发髻上,脸上的褶子也跟着缓缓散开,“太太真是簪什么都好看。”
王氏没有理会她,自顾自的扶了扶发髻,又从镜匣里拿出一个玉镯戴在手腕上,然后揽镜照了照,只觉得妆扮得差不多了,方才道,“待会我要去如意楼,你且与我一道吧。”
“是!”田婆子欢喜的应了一声,虽然她离了馨兰院才不到十天,却好像度日如年一般,生怕王氏从此厌了她,现在王氏突然吩咐她,她就好像天上掉了馅饼似的,真真是高兴极了。
直到陪着王氏坐上马车,田婆子的嘴仍然是咧着的。
“闭上你的嘴,口水都要笑出来了。”王氏嫌恶的瞪了她一眼,“待会儿给我警醒些,今天要见的人里有国子监司业的夫人,你若是再这副见不得世面的样子,趁早给我滚下车!”
“奴才省得。太太,您先前不是说国子监的人向来清高吗,怎么如今······”
王氏毫不客气的翻了个大白眼,“国子监的人怎么了,她便是再清高,也得先有清高的本钱不是!待会儿进了门,别东张西望的,若是丢了我的人,我要你好看!”
“太太放心,奴才活了这么大岁数,别的本事没有,装模作样是最拿手了。”
很快,马车便停到了如意楼前,主仆二人相继下了马车,直奔二楼右手边最靠里面的一间雅间——王氏每次来,都是约在了此处,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领路的小厮先进去通报了一声,随后便退了出来,在一旁掀着帘子请两人进去。
王氏双脚迈进雅间的那一刻,屋子里原本的交谈声戛然而止。顶着众人的视线,王氏丝毫不畏生的同众人打着招呼——今日比起往常倒是多了几个生面孔,不过也更加热闹了。
攒起这次聚会的,乃是王氏的手帕交温氏,她的夫君为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比裴正肃官阶稍高,算是裴正肃的顶头上司。两人原本尚在闺阁之中便相互结识,如今又有了这层关系,自然而然的越发亲近。
说起来,两人也不是一开始就这般交好。王氏嫁与裴正肃后,一次偶然的机会二人在京城相遇,那时裴正肃还丁忧在家,温氏的夫君已在翰林院中站稳了脚跟,只是家中清贫,无甚余钱。
比起温氏的窘迫,王氏却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来,她从原先的夫君那里得了不少银钱,二来,嫁入裴府后,府里的大半产业都是裴秀容的母亲带过来的,钱生钱,利滚利,虽然说不上什么家财万贯,却也是绰绰有余。自从听说了温氏的事,王氏没少在银钱方面帮衬她。一个有心交好,一个顺水推舟,两家女眷就这么慢慢走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