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澄呆立半晌,才摇摇头出了棚子,天已经快大亮了,不少人已经开始准备开始赶路。
也没有条件洗漱,温澄把手凑到嘴边哈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计较口臭不臭的问题,肚子先咕咕咕叫起来,昨天除了早饭以外她就没有正经吃过东西。
她今天出门已经重新装扮过。穿着大娘给她的旧衣服,虽然有好几重补丁,但好歹能全遮着,她实在是受够了别人盯着她像是盯着什么美味食物的眼神,长长的卷发编了一个辫子,头上戴着个破草帽,脸上脖子上手上都打了一层阴影,顿时就黑了两个度,脚上穿着一双布鞋,鞋底很厚实,叶大娘说这是她新做的鞋子,还没上过脚,她现在每天都是由叶樟推着,也用不着那么好的鞋子,就给了温澄穿。
她就这样坐在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动作迟缓地忙碌着,这有点矛盾,但却是实情,忙碌不假,但由于实在太饿,没有力气,行动起来就显得笨拙了。
一个小女孩引起了她的注意。
大大的脑袋上披散这稀疏的黄头发,肚子也是大大的,除此之外就只剩一身的皮包骨头了。
她看着温澄,略微凸起的双眼显出了她的好奇。
温澄的心里有些微微的难受,冲着小女孩招招手。
小女孩稍微迟疑了一下便走了过来,走路的姿势有些蹒跚,温澄以为她是饿的,走近的时候能闻到身上有股臭味,温澄强忍着没有捂住鼻子,她怕伤了小女孩的自尊心。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只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温澄又问:“你几岁了?”
小女孩还是不说话,却笑了一下,露出一排小米牙。
正在此时,传来了一个声音,“大丫,快回来,走了。”是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年男子。
小女孩顿时就登登登往回跑,步履蹒跚的样子还差点摔了一跤,跑到一半的时候回头冲温澄又笑了一下。
“死丫头,一大早起来不知道帮着看弟弟,就知道乱跑,迟早让拐子拐了去。”麻子脸骂骂咧咧地拉着小女孩走远,扯的小女孩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温澄没看错的话,麻子脸还远远往温澄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不要随便勾勾搭搭,别给我惹麻烦。”
温澄吓了一跳,“你醒了,怎么不多睡会?”
“得抓紧赶路。”
“我怎么就勾勾搭搭了,不就是跟那个小女孩说了两句话么。”温澄有点不太高兴。
叶樟嗤笑,“你知道那家人是什么人吗?冒冒失失往上凑还有理了?”
“那你告诉我啊,那家人是什么样的人啊。”
叶樟挑眉看着温澄,问:“你真想知道?”
温澄不明所以,“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么?”
叶樟突然凑到了温澄的面前,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那家人是吃人的恶魔。”
温澄被叶樟阴森的语气吓的一抖,随即又反应过来,这个叶樟肯定是在吓唬她。
叶樟见温澄不信,说:“你刚刚是不是闻到了一股恶臭?”
温澄点头。
“那是她大腿受伤了,没有治,肉烂了,可不就变臭了么。”
温澄明白过来,“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啊?”所有人最大的困难还是饥饿,一个小女孩怎么会受那么重的外伤?
叶樟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竟有一丝残忍的味道,“那是因为她腿上的肉被她爹割下来,煮成肉糜给她弟弟吃了。”
温澄再三确定了,叶樟没有跟她开玩笑。
联想到她刚刚闻到的那股味道,确实是腐肉的味道,还有小女孩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
“呕……”
叶樟幸灾乐祸地看着温澄面色惨白的样子,享受着这种娇生惯养的女人看到这个世界最阴暗扭曲的一面时,那不可置信又不得不信的样子。
世界并不美好,她需要知道这个道理。
温澄肚子里没有东西,吐出来的全是酸水,好半晌才平复下来,尽量不去想叶樟说的事,实际上只听叶樟说,从内心深处来讲她还是不愿意去相信的。
叶大娘还是躺在独轮车上,上面还放着他们所有的行李,包括她那口箱子,路是土路,凹凹凸凸不甚平整。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青州府。”
“走了几天了?”
“少说话,节省体力。”
温澄赶紧地闭上了嘴。
一开始还好,走了大概一个小时后,温澄的脚就开始打颤了,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滑下来,脸色苍白,她也不好意思说,怕叶樟嫌弃她麻烦丢下她。
又过了好一会,温澄实在是累的不行,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了,逐渐跟不上叶樟的步伐了。
“在前面找个阴凉地,我们歇会。”
谢天谢地,这声音简直是天籁啊。
已经快脱水的温澄也只拿着水壶一点点的抿着,她已经知道了他们很缺水,她昨天一下子就喝掉了一天半的量,也不好意思再多喝了。
“我们,这是往哪走啊?”
“徐州。”
好吧,她也不多问了,只想着等到了徐州她就要去把首饰当掉,好好的吃一顿!
“休息好了就走吧,照这样下去,恐怕十天都到不了徐州城。”
温澄连忙起身,徐州城就是生机啊,这样在路上耗着,迟早是个死。
路上的人跟昨天比起来好像要少一些了,温澄心里有些奇怪,不由就问了出来。
“我们昨天晚上歇脚的地方叫三石岗,有的人从那分道往相城去了,其实往南逃的人不算多,一部分人是往关东去了,大部队是往汴州逃的,哼,以为谢茂森真的是菩萨转世呢。”
“谢茂森是谁?”
叶樟奇怪地看温澄一眼,“你连谢茂森是谁都不知道,你还是不是大顺人?”
温澄心里咯噔一下,看来这个谢茂森还是个名人,也不敢说的太具体,怕叶樟再问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我…我刚从国外回来。”
叶樟也就释然了,有钱人家都喜欢送子女去留洋。谢茂森举起义旗,占领汴州城,自封善王,也就是三年前的事。
接下来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赶路的劳累让人们无暇说话,温澄都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喘息声。
下午的时候,温澄又见到那个小女孩了,被一个女人牵着,跌跌撞撞地走着,她也看见温澄了,冲着温澄一笑,天真的很。
温澄下意识地回了一个笑容,心里却是想着叶樟告诉她的那件事,只觉得荒诞不已,比鲁迅先生写的吃人血馒头还要难以令人相信。
“说了让你别理那家子,你不听是不是?”
温澄回嘴,“我又没有干别的,连句话都没说。”
又接着问叶樟:“你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看他家的人精神面貌都还好,应该没有到那种地步吧,那个女孩也总是笑。”至少比大多数难民看起来强。
叶樟瞟了温澄一眼,只粗声说了句,“你想象不到的事情多了。”
温澄时不时就回头看小女孩一眼,每当温澄看过去,小女孩就像是有感应似的,都会冲她乐。
多么可爱的孩子。
温澄的脚力实在是跟不上,基本走一个小时就得歇歇,她挺不好意思的,说好的不拖后腿的。
最后,叶樟让她坐到了车上,温澄大惊。
“不行不行,你已经够辛苦了,我怎么能再拖累你呢。”
叶樟面无表情地说:“你这样更拖累我,快上去。”
温澄被他强行塞上车子,只是心里一直有一股罪恶感。
叶樟一口气走到了天黑。温澄实在忍不住佩服,这么强的毅力。
还是跟昨天一样,温澄跟叶大娘睡在里边,叶樟守夜。
双腿的酸痛已经不能用语言来形容,但这都不足以盖过饥饿的感觉,今天一整天她只吃了半个饼子,喝了少量的水,嘴唇都干的起皮了。
温澄躺在席子上久久不敢入睡,她既害怕又期待,她怕再回到那间屋子里去却走不出去,那种被围困的绝望感让本来熟悉亲切的空间变得可怕起来,可又想回去再试一次,试试能不能联系到外面的人,找到真正回家的方法,她不想在这个世界待下去,没有吃的,没有亲人,还潜藏着无数的危险,越想越觉得害怕,委屈。
坐在门口的叶樟听到了从里面传来的低低的哭声,他知道,哭声的主人已经在尽量的压抑了。
呵,还有劲哭,看来明天可以自己走了。
温澄努力地把眼泪憋回去,水都没得喝,不能再浪费身体里的水分了,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不管怎样,休息好了才能继续战斗。
迷糊中却被一阵说话声吵醒,她反应了好一会才觉出,她并没有再回到公寓,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
“娘,还疼吗?您忍着点,很快我们就到徐州了,到时候就能看大夫了。”
“咳咳咳,娘不疼,辛苦我的樟儿啦。”
“娘的身体娘自己知道,恐怕是挨不到徐州城了……”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娘,我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
过了一会,叶樟就出来了,对着坐起来的温澄说道:“收拾收拾,我们现在就开始赶路。”
温澄大惊,“不是说晚上看不见么?”
叶樟轻飘飘地丢下一句,“你可以不跟着。”
温澄楞了一下,急慌慌地爬起来开始收拾东西,她是真怕叶樟丢下她。
叶大娘被抱到了车上,温澄觉得有点不对,用手一摸叶大娘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
“叶樟,大娘发烧啦。”
叶樟推起车子就走,“你自己走,跟上。”
温澄有点讪讪,她也反映过来,叶樟怕是察觉叶大娘的情况恶化才决定不休息,立即赶路的。
黑沉的天幕上铺满了繁星,月亮的光淡淡地,只能勉强看见脚下的路,温澄小时候听爸爸讲过,像这样的情况,明天就是一个大晴天。
叶樟走的很稳,温澄只能摸摸索索地跟着,叶大娘在车上也昏睡过去了,静谧的夜里只能听到虫叫声。
叶樟的行动中透着一丝急躁,使得他步伐越来越大,温澄要丝毫不懈怠才能勉强跟上。
“樟儿,樟儿。”
叶樟连忙停下来,到叶大娘的跟前去。
“娘,怎么了?”
“喝……水”
温澄听见,赶忙拿过水壶,喂着叶大娘喝水,又用袖子把她嘴角上的水擦掉。
叶樟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问叶大娘:“娘,你还有哪里不舒服?要不我再给你垫上一层褥子?”
叶大娘摆摆手,说:“你从小就倔,认定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天生注定的,命该如此。”
叶樟梗着脖子不说话,等叶大娘说完话闭上眼睛,才径自走到后面,埋头推起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