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秋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妖物驱除之后，只是体力和精力消耗过多，并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她的父母一直在照顾她。我在电话里问候了几次，并没有再去看她。就这样过了一周左右，中午时分我接到她的电话，和我约好了在校内的某食堂前见面。

从早晨起，雪就纷纷扬扬没有停过，把天地间装点得纯洁无暇。没有风，也并不是很冷。旁边的小河边上和草坪里，有几群人在热热闹闹地拍雪景照片。我把围巾围到鼻子以上，一边看着情侣们嘻笑追逐，一边看着我口中呼出的白气。一辆车停在我面前，后门打开，郑秋到了。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羽绒长大衣，黑色的长筒皮靴。衣领立起，和我一样只露出眼睛。头发束成马尾垂在衣服外面。她的眼睛弯了弯，然后下车走到我面前。她的父母在车里向我挥手示意，我微微弯了下腰代替打招呼。郑秋指了一下沿河的小路，我们并肩走去。

好一会儿我们都没有说话。河水没有结冰，悄无声息地流淌着。路边的垂柳，只剩下黑黝黝的枝条，挂着星星点点的雪团，一动也不动。新雪在脚下发出动听的声音。我们似乎回到了北国的故乡，回到高中那个青涩美好的时候。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样相伴着，一直一直走下去。

迎面有人骑了辆自行车过来，打破了这份静谧。我们让在路边。车从我们眼前驶过，郑秋开口说道：“我要走了。”

我已经猜到了。她身上的妖物清除了，要回到老家那边去吧。过了好久，我才问：“还会回来吗？”

她摇了摇头。

我觉得心口一紧，抬起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白色的水气在空中消散。

她又说：“今天是来做最后一份工作的。”

我点了点头，尽量保持着平静，问道：“去哪里？”

“就在这儿。”她走到我面前，凝视着我的眼睛。“是你身上的妖物。”

我一时愕然。

她打开领口，露出整个脸来。眼前垂下来的头发，因为呼气的关系，在尖端稍微结了一点霜。

这是她原本的样子。并不十分美丽，现在却让我牵挂。我呆住了。

她的语调有些悲伤。“你徘徊在虚幻中，放弃了现实的世界，不去努力争取任何的身外之物。就连在帮我的时候，你也只是随波逐流，并没有自身的意志。你被迷惑了。”

“迷惑？”我机械地重复着。难道不是因为我自己不争气么。

“花妖。”她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花妖……‘明日黄花’？”

她摇了摇头。“不是那么简单的妖物。是‘镜花水月’。”

“‘镜花’……所以我才会执着于虚幻么。”

“是的。”她很肯定。“虽然花妖让你看不清现实，却也让你能够直视本不应该存在之物。所以你才能救我，也救了很多原本会死去的人。”

“那……也不错吧。”我苦笑着。

“我说过你身上的妖物可能比我身上的还难办，记得么？”

我点点头。

“被龙附身，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但是你身上的花妖却更麻烦。从古到今的记录有很多，但都是很模糊的。这虚幻的妖物，连确定是不是它都非常困难，更不要说驱除的方法了。”

“那就是没办法了？”我虽然在笑，但是看起来一定很勉强。

“也不是这么说。”她犹豫着说。“虽然还没有办法能驱逐，但是我们商量过，可能有办法可以压制。”

“压制？”

她点点头。“你知道唐伯虎的花月诗么？”

“那个好多首，每句都有‘花’‘月’两字的？”我回想着，目光无法离开她的眼睛。“记得一点点。”

“‘花’‘月’相映。而且从起源来说，‘镜花’‘水月’也是相应的。所以说，要用‘月’来压制你身上的花妖。”她说着，又解开了几个羽绒衣的扣子，从毛衣里面贴身拉出一条黑皮绳，挂着那个我见过好多次的新月饰品。

她把挂件摘过头顶，又从身后的马尾顺了下来，示意我打开围巾。我解开围巾搭在肩上，也把大衣上面的扣子打开。她走到我身前，踮起脚尖，把那个挂件套进我的头上，拉到胸前。她用左手食指点在挂件上，然后低声念道：“‘有花无月恨茫茫，有月无花恨转长。’”

她的气息传到我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香味，让我心里似乎有火在烧。我看着她的眼睛，思维一片空白，只是顺着她的话，不知不觉继续念了下去：“‘花美似人临月镜，月明如水照花香。’”

她也回望着我，没有动。我觉得心脏一阵狂跳，好像着了魔一样，被吸进她的眼眸中不能自拔，渐渐地靠近她。在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时，我已经吻在她的唇上。

柔软，比我碰触过和想象中的任何东西都要柔软。她没有拒绝，笨拙地回应了，让我品尝到甜美的味道。我紧紧抱住了她，然而我还是思念着她，几乎是想要和她溶化在一起似的渴望着她。她占据了我的心灵，占据了我的脑海，让我仿佛是思念了千万年的石像。她在我怀里。我不知身在何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是一瞬间还是一万年，她一下子推开了我，退后两步转过身去。我从意乱情迷中惊醒。想要伸手去拉她，却停在了半空。想要呼唤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的肩膀起伏着，渐渐平息，然后转过身来面对我。她哭了。我想要替她擦去泪水，她却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我喜欢你。”她喃喃地说。“不是因为你救了我。从那时起，我就喜欢着你。”

我静静地看着她。

“那时的你，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单纯，却又努力。”她的眼神很迷茫，似乎看穿了年华。“无论做什么，都会全力以赴。我就这样被你吸引着。就算……就算那时你喜欢着别人，我还是喜欢着你。”

我低下头。长久不曾开启的记忆，这时如同潮水一般向我涌来，让我窒息。

“可是你变了。你逃避着，不肯正视现实，不愿意承担责任。但是你还是那么温柔。我也还是那么喜欢你，或许更喜欢你了吧。”

她的泪水一直没有止住，脸色因为害羞，微微有些发红。我把她抱在怀中，她没有反抗。我渴望再吻她一次，却被她轻轻按住了嘴唇。在她的眼神中，我看到一些不舍，但是更多的是哀伤。

她摇了摇头，轻轻叹息。“你喜欢我，我知道。可是你喜欢到什么程度呢。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你没有碰我，因为你不想趁人之危吧……在我醒来的时候，你却离开了，不在我身边。现在，我要走了，你也没有说什么。没有要我陪着你一起远走高飞，没有说过和我一起走。没有挽留，甚至连约定也不肯给我。”

“我……”我思绪烦乱，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呀，你做得对。我们的距离太遥远了。就算你做些什么，或许还是什么也不会改变。因为你没有把握，对现实没有把握，对你自己的心情也没有把握，所以不想让我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希望吗。你真的很温柔，温柔得……让人痛恨。”

她用力咬住了我的脖子。我没有动。她的泪水流过脸庞，在我的皮肤上划过，凉凉的，却烧痛了我的心。

过了好久，她松开我，退了一步，仰头看着我的眼睛，抚摸着我的脸。“现在的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呢。明明能够这样碰触你，却还是觉得离你好远啊。回来吧，不要再逃避了，好么？”

她的手从我的脸上滑到胸前，按住了那个新月的饰品，轻轻摩挲着。“将来……如果将来还能再见面，让我看到你发自内心的笑容吧。”

她转身离开了。我一动不动，任凭新雪在心上堆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