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寓之后,我发觉门口她的拖鞋也变成了和她现在的模样相符的样式和大小。说起来快要冷起来了,这种露趾拖鞋应该穿不了多久了吧。
她沉默地换上鞋进了房间。虽然在刚出来那会儿笑了一阵子让她心情恢复了一些,但是在回来的路上她又陷入了烦躁的状态。果然今天很不正常。
她倒了两杯水,我们坐在沙发上。她拿出烟点上,我也无聊地一起抽起了烟。我想问,可是不知道从何问起。她似乎也有话想说,但是一直犹豫不决。
在沉闷和尴尬的气氛中,我们抽完了烟。她喝光了水,起身去想要再倒一杯。我也喝着水,忽然听到非常大的“砰”的一声,吓了我一跳。
我抬头看向她,发现她的左脚撞上了柜子。看来刚才的声音来源就是这个了。我觉得后背一阵发紧——撞到这个程度看起来好像很痛的样子……
她转向我,我也看着她。沉默了几秒,她面无表情地对我说:“好疼呀。”
“你这反应也太迟钝了吧!”这种标准的漫画式的反应,让我实在是不能不吐槽。不过既然她还能开玩笑,看来没有想像中那么痛。
她冲着我笑了笑,看起来很不安,然后转回去倒水。然后在转身回来的时候,忽然脚下一滑,虽然没有摔倒,但是手中的水也泼出来半杯。
我向她脚下看去。她现在穿着一双粉红色的袜子,但是左脚脚尖处完全变成了深红色,而且还在扩大中。刚才撞的一下这么重?
我赶紧起身扶着她。她有点犹豫,但是没有拒绝。我扶着她到沙发上坐下,看她没有想处理的样子,我把她的左脚抬到茶几上,然后小心地脱掉她的袜子。她的脚在手里感觉非常柔软和小巧。
把袜子摘掉之后,我看着她的伤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最外侧的两个脚踝,趾甲全都裂开了,血还在流着。我看了看她的脸,她无力地冲着我笑笑。
“你也太能忍了吧?”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慌乱了一下,我镇定下来,去准备了水盆和毛巾,又把急救箱搬了出来。
“忍一下啊?”我拿出两个棉花球对她说。她点了点头,然后我把棉花球按到伤口上,稍微用了点力气。她很平静地看着我做这一切,也没有痛苦的表示。这种异常感是怎么回事?
按了一会儿,我把棉花球拿开,血渐渐地止住了。然后我用毛巾沾了水,把伤口周围的血迹擦干净。她的脚很白嫩。我又拿起消毒棉签,轻轻地清理着伤口。
她还是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消毒之后,我又涂上药水。动了一下她的脚趾,骨头应该没问题。然后用棉花和纱布把两跟脚趾紧紧包起来,再用毛巾擦掉流到脚跟和脚踝的血迹。我从她看不到的角度轻轻碰了碰她的脚心。没有反应。我再挠了挠,她还是没有反应。再用力一点,还是一样。
我把茶几上和地面上的血迹清理干净,把东西放回原处。她一直坐在沙发上,保持着受伤的脚搭在茶几上的姿势发呆。
我暗自叹了口气,然后走到她身边。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她抬起头来看我。我低头和她对视,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她又低下头。我继续问道:“无痛症吗?”
她沉重地点了点头,犹豫了半天才回答道:“差不多吧。”
我转到另一边的长沙发上坐下,点了支烟。“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发现的。”她低声说。
所以今天才表现得那么奇怪吗?我仔细回想着,无痛症会这么突然发作吗?本身就是种很奇怪的病,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吧。“原因呢?”我问道。
“……应该是我身上的妖物吧。”她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活力。我拿起烟盒朝她比了比,她摇摇头,我就又把烟盒放回茶几上。“它一直在侵蚀我的存在,终于把触觉抢走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小心翼翼地问道:“还好吧?”
“还好?”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凄厉,吓了我一跳,手指上夹着的烟头也掉到了地上。“这样好得了吗?”
我看向她,她的表情变得有些狰狞,眼角浮现出了泪光。“我连喝水都只敢喝凉的,因为不知道会不会烫到,这样算‘还好’?洗澡水都要用温度计量,这样算‘还好’?”
她崩溃了,我心里想着。但是她接连不断地吼着,我完全没办法插嘴。“吃东西都不知道有没有放进嘴里,这样算‘还好’?”她把手举到眼前,“明明能看见自己的身体,可是什么都感觉不到,这样算‘还好’?就算这么做,”她突然自暴自弃地把手砸到茶几上,发出很大的响声,听起来就觉得很疼。“……就算这么做,我也没有感觉,这样算‘还好’?”
在她还想把手砸在茶几上的时候,我赶紧抓住她的手想要制止她,可是力道大得出乎想像,我的手被带着撞了上去。真的很疼,我没有表现出来。
她也愣住了,然后紧紧抓着我的手,开始默默地流泪,渐渐开始小声啜泣起来。我把另一只手也握上去。她抓着我的力道很强,指甲都卡进了我的手背上,有些刺痛。
她的哭声越来越大,最后直接扑到我的怀里大哭起来。很柔软的身体。我一时支撑不住,被她压倒在沙发上。气氛不容我起身——我这么想着——然后我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她的哭声持续了好久,然后渐渐减弱,最后终于止住了眼泪。她没有动,我也没有动,就这样在沙发上用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躺着。
过了好久,她小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因为刚才对我发火吗?我不禁微笑起来。多傻的孩子。被恐惧压垮了,需要发泄出来吧。朋友不就是用来做这种事的吗。为什么要道歉。
“我知道。”我轻声在她耳边说。
“我……害怕。”她的声音还有些哽咽,听起来很软弱。
“我知道。”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不知道她能不能感觉到,我心里想。她的头发里传来很清新的香气。
“有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妖物的侵蚀。”她继续低语。“最近越来越频繁了。”
我没有说话。
“但是……在你身边时,我从来也没有过那种感觉。”她突然撑起身体看着我,从她眼神里的惊慌和软弱,我知道她的精神状态仍然不稳定。“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她的话让我一愣,但是也不是完全出乎意料。比较意外的是我竟然没有想像中的心跳的感觉。是因为气氛不正常的缘故吗?或许,现在还能想着这些事的我自己才不正常吧?
她看我没有说话,眼神里的惊慌更加深了一层,用哀求的声音对我说:“求求你,别离开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气氛变得更奇怪了。她的眼神开始有些迷离,脸上比起刚才多了一丝不自然的红晕。我的眼神一时被她湿润的唇吸引住了。不知为什么,我从心里感觉到很好笑。并不是她的行为可笑,但是我在笑什么,却一时理不清楚。
她手脚并用地向上爬了爬,我能感觉到她湿热的气息吹在脸上,让我也心跳加速起来。“只要你别走,我什么都答应你……就算……就算我没有感觉,也可以……”
这样不行。我猛然坐起来,把她也推到坐起来。我的眼神没有离开她,看出她有些迷惑。“冷静一点。”我对她说,能感觉到自己脸上带着笑容。“我不会离开你的。冷静一点。没事的。”
她还是迷迷糊糊地看着我,然后突然好像惊醒一样垂下了视线。大概是回想起刚才的失态了吧,连脖子都红了。我站起身来,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还是有些惊慌。
“别担心。”我笑着说。“我去洗手间。”
走进洗手间关上门,我打开水龙头,用手接水洗了洗脸。我到底在做什么?刚才是什么情况?我拒绝了她?我的眼睛在镜子里看起来有些发红,呼吸也还有些急促。
不,就算我想要她,也不应该是刚才那种情况。那明显是在趁火打劫吧?我从旁边拿起毛巾擦了擦脸。我这样算是圣人吗?还是白痴?镜子里的我露出半是无奈、半是嘲讽的笑容。
然而那不是重点。问题在于,我看到她崩溃的时候,从心底里涌出的喜悦。无法否认,也不会后悔,那种战栗的快感。我真是差劲透了。我双手扶住洗脸池,把脸贴近镜子,仔细看着我的眼睛。我一直认为人的眼睛会透露很多东西,并且在别人的眼神中我也看到过多姿多彩的表情,但是在我自己的眼睛里却还是什么也看不到。或许,这种事情还是不要深究比较好吧。
又过了一会儿,我打开门走出去。郑秋坐在沙发上吸着烟,虽然脸上还有点发红,不过看来已经恢复了平静。我坐在一旁也点上烟。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没有看我,突然问道。
我也问过我自己这个问题。这一段时间经历的事件,看起来虽然没什么,但是仔细回想一下已经有几次都是生死攸关的情况了。我的确很喜欢她,但是真的已经到了生死相随的程度了么?
“没有理由。”我不想骗她,也只能这么回答了。
“是吗。”她很平静地说道。
我们又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你是个混球儿。”
我不禁笑了起来,几乎都笑出声了。
“大概吧。”我回答道。
之后也没什么事,她到电脑前不知是在玩游戏还是看视频打发时间,我在手机上看小说。既然决定了要住下来,我打算第二天回去拿些换洗的衣服。她这里有洗衣机,比宿舍方便多了。她要我在她的房间里睡地板,而不在客房,多少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到了晚上,我替她调好了水温,让她去洗澡,我把自己睡的被褥放好。一直到她吹好了头发出来,然后换我去洗。虽然在宿舍里也会有几天不洗澡的时候,不过毕竟和女生一起住,还是干净点吧。
我也把头发吹干,走出洗手间时,她的房间已经黑了下来。无论如何总是有些尴尬吧,或者她已经在躺下来装睡了。我把客厅的灯关掉,然后摸着黑推开了房门。
她还没有睡,坐在床边。窗帘没有拉上。从外面透进来不知是月光还是灯光,让我只能看到她的轮廓。她的样子看起来还是没变,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但是那种威严感,让我明白眼前的不是郑秋,而是那个妖物。
虽然见过几次,但是我还是从心底里感到恐惧。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口打招呼:“是你。”声音有些发抖。
她也向我打招呼:“是你。”一样的话,嘲讽的语气,明显在拿我寻开心。
我有些赌气地走进去,关上房门,然后在床前的地铺上坐下。但是我立刻发现这是个错误的举动,因为这样一来,她就会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虽然看不到,但是我感觉到她的嘲笑。
“你想要阻止我现身吗?”她问道。“你做得到吗?”
我默然,一方面是被她的气势所压,另一方面也确实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我开口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她的声音里也带着笑意。“我什么也不想。”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依然笑着说。“我什么也不想做。我只是‘存在’。”
好奇妙的说法,似乎有什么意义,又似乎什么意义也没有。
“……你能放过郑秋吗?”过了一会儿,我试着问道。
“放过?”她有些疑惑。“我并不想对她怎么样。”我刚想说话,她却阻止了我。“如果你是说我在吞噬她的存在,是的,但是这并不是我想做,而是我本身就是那样的。”
还是不明白。这就是说,它还是会缠着郑秋不放了?
“我说过了,我什么也不想做。”她看我不说话,自顾自地说起来,语调中带着浓浓的嘲笑和目中无人。“如果你能阻止我,不妨来试试看。”
说完,她径自上床躺下了,然后就只剩下呼吸声。看来她睡了。我坐在地上,仔细回想着她的话。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呆坐了很久,看了眼手机已经过了半夜了。我站起来,尽量不惊动她地拉上窗帘,然后钻进地上的被子中,还是在想着她的话。
原本以为因为郑秋和妖物的事让我心事重重,估计要失眠了,结果意外地睡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