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们吃过早饭,雪姨打车离开,拒绝了郑秋送到机场的要求。郑秋怏怏不快地坐在电脑前打发时间,我在茶几上看书。一整天都没有委托进来,平安无事地到了晚上。
差不多要睡了,我去试好了沐浴的水温,告诉郑秋要她去洗澡,她却没有反应。我看了她一眼,她的脸上写满了惊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吓了我一跳,急忙跑到她身边。
“我的……我的腿……”郑秋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的双手抓住一条腿,尝试着上下摇动,可是一松手,她的腿就沉沉地砸在椅子上。“我的腿动不了……”
她的全身都在发抖。我把她的手握在手里,但是她还是抖个不停。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把她搂进怀里。她没有挣扎,贴在我胸口大哭起来。我只能紧紧抱住她,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过了好久,她渐渐止住了哭声,我把她抱到床上。虽然她平静了很多,但是仍然不肯放开我,最后我只好躺在她旁边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夜越来越深。她完全没有睡着,我也没有睡意。应该怎么安慰她才好,我不知道。她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把脸紧贴在我胸前。她一直在流泪,我的衣服都湿了一大片。到底该怎么办?梦里的老人说过,我在她身边或许是有意义的,但是现在我能做什么?
过了好久,怀里的郑秋突然又大声哭起来,同时开始剧烈地扭动。我抓住她的肩膀,扶她坐起来,她不再挣扎,强忍住哭声,对我说:“灯……还开着吧?”
我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一点反应也没有。我说不出话,她也一直在哭。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郑秋离我越来越远,可是她分明又坐在我面前。我抓着她,却发现她已经进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她身上的妖物终于要出现了么?要吞噬掉郑秋的存在?
“喂!”我用力摇晃着她,同时在她耳边大声喊着。“你身上的妖物是什么?快告诉我!”
她闭着眼睛,昏昏沉沉的摇了摇头,呢喃着说:“你……没办法……算了……”
“别放弃!”我大声说。“总要试一试!清醒一点!坚持住!”
她没有说话,却露出了一个凄惨的微笑,看得我心好痛。
“我能看见妖物!我还杀死过一个花妖!”我越喊声音越大。“可能有办法!快告诉我!”
她的头歪到一边,嘴巴一张一合的。我赶紧把耳朵凑上去。不知道是被我说服,还是已经神智不清,她断断续续地说了四个字:“……青……梅……煮……酒……”
这是什么意思?她身上的妖物,和这个故事有什么关系?我愣了一会儿,从怀里拿出手机,开始在网上查找原文。本来我对网速的要求并不高,但是现在短短的几秒种也让我几乎要发狂。终于找到了,我大致看了一眼,突然明白了妖物的本体是什么,却也让我混身发凉。但是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犹豫了一下,我开始读出那个短短的段落。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郑秋身上的妖物,居然是“龙”,这个称为最高地位的图腾也不为过的神兽。就是因为这几句话,所以郑秋的样貌才会一直变来变去。难怪她一直不愿意告诉我妖物的真相。那么现在,我又能做什么呢。
“啪”的一声,我右手手腕上一直戴着的珠串碎成粉末,飘散在空中。我一阵咳嗽,还没有睁开眼,已经感觉到光芒四射。使用了郑秋的力量,我已经把妖物拉出来了,可是我真的有办法对付它么?
我慢慢睁开眼。本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面对那张狰狞而又尊贵的面容,却意外地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男人。
那个男人全身都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中,一丝不挂,却丝毫无损于他的尊贵和典雅。完美,是我对他的唯一印象。他的身材简直就像古希腊的石像一样,强壮,美丽。他的皮肤非常光洁,几乎可以反射光线。头发是全黑的,长长的拖到地上,在金色的光芒下呈现出高贵的褐色。他的脸……
他的脸同样很漂亮,但是为什么我会觉得眼熟?我向四周看去,什么也看不到,我已经处于另外一个空间里,只有我和面前的男人。我再次看向他的脸。他朝我微微笑着。我猛然明白了既视感的原因。他的脸和我十分相似,但是却漂亮得多。
在他的面前,我自惭形秽。我想要逃走,然而做不到。不是为了郑秋,而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隐约觉得,一旦从他面前逃开,我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你是……什么?”我强忍着起伏的心情问道,声音在发抖。
“我是什么?你还没有明白么?”男人微笑着,仿佛气吞天下的帝王。“我是绝对的真实。我是这世上唯一的正确。”
我不懂。
“在开拓者眼中,我是‘道路’;在探索者眼中,我是‘真相’。在完美主义者眼中,我是‘理智’;在幻想主义者眼中,我是‘爱情’。在宗教主义者眼中,我是‘神明’;在科学主义者眼中,我是‘真理’。在自然主义者眼中,我是‘太阳’;在社会主义者眼中,我是‘信念’。”他停了一下,继续说道:“在她眼中,我是‘龙’;在你眼中,我是你的‘完美自我’。”
“完美自我”?难道在我心中,真正信仰的,是我自己?我勉强冷笑了一下,说:“没想到我这么傲慢啊。”
“傲慢?”他摇了摇头,像是在看一个孩子。“并非如此。像你这样的人虽然不多,也并非绝无仅有。你只不过是个普通人。你只是希望自己是‘特别’的,希望‘与众不同’而已。”
我的冷汗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金钱,地位,权力,荣誉,才华,赞美,你什么都想要。”他继续说着。“但是你却在欲望里迷失了。如果你努力的话,或许能够得到其中的一部分,甚至有可能是全部,但是你太贪婪,以至于不知道如何开始。所以你抛弃了现实,徘徊在不可知的虚幻里。所以你幻想着不付出努力就能拥有一切。所以你会执着于毁灭无法得到的一切。所以,你才想要成为我。”
完全被切开的感觉,让我胃部发紧,几乎要晕过去。这就是我所希望的存在么?绝对的理智,没有一点点的感情。
“你……到底想做什么?”我断断续续地说着。
“想做什么?”他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想做。我说过,我只是‘存在’。吞噬了她的一切,我将存在于世上。”
然后呢?唯一正确的存在,出现在世上,会发生什么事?神明降临,会发生什么事?我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兴奋,只有无尽的恐惧。
他是完美的我。我所希望的一切,学业,事业,爱情,家庭,他都可以做到完美无缺。那么,现在的我,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我的手中握着一把匕首。是刚刚出现的么?我不知道,或许从一开始就在我手中。我把匕首举到眼前。我已经没有价值,没有意义。我把匕首的尖端对准了喉咙。只要用力一刺,我就可以解脱,不必再承受没有努力生活的罪恶感。匕首闪着寒芒,越来越近了。很快,我就不需要承受周围人们的视线,家人也好,朋友也好,我不需要承担他们的期望所带来的压力。刀尖抵住喉咙,微微有点刺痛。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只要有他在,我就不需要存在了……
刺破皮肤的一瞬间,一阵强烈的痛苦传入脑海,我心中突然有一个声音狂吼着:“我不想死!”
不,我不想死。就算是再卑劣的存在,我也想要活下去。可是只要有他,我就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他妨碍了我。不可以让他存在。
我猛然拨出匕首,反转刀尖,刺进了他的心口。他一动不动,只是悲伤地看着我。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脸,狞笑着,丑恶,扭曲。
我松开手,退了几步,气息狂乱,大汗淋漓。过了好久我才有勇气再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还是一样,没有愤怒,只有哀伤。
我杀了他。我杀了完美的自己。我亲手毁灭了自己的理想。
“……为什么不反抗。”我无力地说着。
“因为没有意义。”他说。“此时此地,你是唯一能够看到我,和我交流的人。我作为‘绝对正确’,却被唯一的观察者‘否定’。我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
我看着他在我眼前模糊。
“但是我是存在的。”他的声音也渐渐变淡。“就算不在世间,我仍然存在。你又如何。”
我不知所措,像是闯了祸的孩子。
“抛弃了自己的信仰,你要怎么走下去呢。”
他和光芒一起消散,我又回到郑秋的房里,在她的床上,抱着她。她不再是小女孩,恢复成正常的二十出头的模样。虽然看不到,但是我已经记起了她本来的面容。妖物已经不在了。这真的是好事吗。
她从我胸前抬起头来,看上去十分疲倦。“我回来了。”她的声音里也没有得救的兴奋,只有慌乱。
我反射性地伸手抱住她,没有动。她也再次伏在我的怀里。或许,我们是罪人吧。
过了不知多久,我终于从木然的状态惊醒,她已经睡着了。长期的重压和刚才的经历,耗光了她的体力,恐怕要休息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我轻轻放开她,下了床,再给她盖好被子。我回到客厅里,想要抽烟,手却一直在发抖,好半天才点着。我努力回想着,大脑却一片空白,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刚抽了一支烟,门铃响了。我没有问是谁,直接打开门让他们进来。来的是郑秋的父母。他们看了我一眼,就直接冲进郑秋的房间去了。没有声音,大概只是在看着她睡觉的样子,暂时不想打扰她吧。我继续在客厅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郑秋的父亲独自回到客厅,坐在我旁边。他的眼圈有些发红,似乎是哭过。
“谢谢你救了小秋。”他很诚恳地说。
啊,我救了她。我才想到这一点。
“其实你不止救了小秋……你怎么了?”他发觉我没有反应,关心地问道。
“……没什么。”我用力摇了摇头,把刚才的事情抛在脑后,尽量恢复思维。“怎么?”
“……有些事情应该告诉你。”他点了一支烟。“其实我们——我和她妈妈一直被软禁在城外。”
“软禁?”
“怕我们碍事。”他说。“小秋恢复正常,原本的计划取消了,才放我们出来。”
所以他们才到得这么快啊。“你说要告诉我一些事,是那个取消的计划么?”
他点点头。“其实这件事,比你想像的规模要大得多。”
“有多大?世界末日?”
“差不多。这一次行动起来的不止我们家,全国的势力差不多都合作了,连好多修仙的隐士也被拉了出来。里高野,梵蒂冈,这两个名字你应该知道吧?几乎是倾巢出动。北欧的魔术结社也来了一大半。”
我没什么感慨地听着。“这么多……为什么?”
“因为不能让‘神’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他说。“这个我想你应该比我了解。”
啊,是的,我明白。如果承认了唯一正确的存在,就等于否定了这个世界。我点点头,问道:“那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弑神’。”他回答道。“一切准备都已经做好,要用这城里的两千五百万人做祭品,在神明降临之后,杀了他。”
原来如此。这就是那个“死城”的未来吧。
“为什么不在他出现之前动手?”
“因为那时他还不在世间。”他深吸了口气。“只有小秋死去,他才会出现。”
我没有说话。所以之前,被李明哲袭击的时候,才会有人来救她。是在为计划争取时间吧。
“只有你……因为你身上的妖物,才能看到他。”他的语气渐渐轻松起来。“你成功了。话说回来,就算那个计划真的执行了,能不能达到目的也很难说。”
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所以说你是‘救世主’也不为过。”
原来我这么伟大啊。我笑了笑,其实是在嘲笑我自己。
“我们在这边住几天。”他用商量的口气说道。“你住客房好吗?她妈妈和她睡一起,我睡沙发。”
临近拂晓,外面已经有些发亮了。“不必了,我回去了。”我说。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有些窘迫。
“我知道。”我点点头。“只不过,我没有继续在这里的必要了。”
我站起身来。似乎听到他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