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预期相反，李明哲的杀意没有让我产生多大记忆，倒是那一小段时间的失忆让我更加害怕。以前在影视作品里，看到角色失忆之后的各种奇怪反应，还觉得太夸张；真的降临到自己头上，才知道那已经是很不错的了。我不清楚那时到底做了什么，有没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过于鲁莽的行为。就算郑秋后来告诉了我，但是这种空白仍然让我坐立不安。不能想像如果失去很长时间的记忆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发觉到这一点，是在周日上午醒来的时候。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是已经不影响正常的行为了。郑秋没在房间里，大概在外面玩电脑。从窗外传来一阵奇异的感觉。我假装没有注意到，从床上坐起来，穿好了衣服。不管外面是什么，如果我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大概就会离开了吧？然而和我希望的正相反，那种奇异感并没有消失。看来是躲不过去了，我暗自叹了口气，然后拉开窗帘向外看去。

一条雪白的小蛇，大概有小指粗细，在窗台外面盘做一团，蛇首昂起来，血红的双眼盯着我看，似乎在笑。现在的天气，还有这里的高度，都确定了蛇不会在这里出现。再加上那种奇异的仿佛从上古时期开始就凝视着世间万物的存在感。明明知道这要比真正的蛇更危险，我却一点也没觉得害怕，就好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的际遇。或许我感觉不到敌意？还是我对异常状况已经适应了？又或者……我根本不在乎？

那条蛇直接穿过窗子爬了进来，如同穿过空气一样自然，然后在我面前再次盘起来看着我。我也盘起腿坐在床上看着它，一言不发。对视了一会儿，那条蛇突然真的笑了起来，声音清脆悦耳，像是个小女孩儿的声音。

“呵呵呵，遇到了有趣的人，这样就已经值得来这一回了。”蛇扭动着，仿佛舞女的腰肢，看上去很开心。

我看了一眼房门，蛇却说：“放心吧，她听不到的。”

“你是什么？”我的声音平静得自己都出乎意料。

“我是什么？”蛇的尾巴抬起来支在下巴上，似乎是人用手扶着腮的感觉，配合纯白的鳞片，很是可爱。“时间太久，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是什么了呢。我也不在乎啦。”

“你的目的是？”

“目的？没有那种东西啦，只不过想来看看，就来看看喽。”蛇一直笑嘻嘻的。“要么就是为了寻开心，这算是目的吧？”

“开心？”我皱起眉头。听它话里的意思，似乎对这边的状况很了解。可是无论是郑秋身上的妖物，还是我身上的妖物，有什么可以开心的呢？

“你应该能理解吧？”蛇吐了吐信子。“你现在不是挺开心的吗？”

我？我看上去很开心吗？

“你一直觉得很无聊吧？”蛇看上去似乎更加高兴，笑容也变大了。“什么责任，义务，感情，包括那个小姑娘，是不是让你觉得有点厌烦了呢？”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气。虽然有种被人看透的感觉，但是我很快恢复了平静，慢慢地把气息吐出来。

“嗯，不错不错。”蛇晃了晃尾巴。“你的本性就是这种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吗。这也算是一种坚强吧。”它又开始嘻嘻地笑起来。

“那我为什么又会开心呢？”虽然我已经隐约知道了答案，但是还是想试试看它能不能看穿。

蛇的笑声更大了，向前爬过来，缠到了我的手上，力度不大。我一动不动。

“连自己最后的秘密都要我揭露出来吗，”蛇一边优雅地向上爬着，一边说道。“你真是个连痛苦也会享受的变态啊。”

“不要说得那么奇怪，我没有那种嗜好。”我对蛇说。它已经爬到了我的肩上。

“哪里哪里，”蛇微笑着，慢慢地在我脖子上绕着圈，触感冰冷。“你可是更加高级的变态呢。能够理解毁灭瞬间的美丽，甚至连自身的灭亡都会用来享受啊。”

蛇在我面前昂起头，轻轻摩擦着我的鼻尖。我没有说话。

“明明什么都不想在意，却又不能干脆地舍弃，反而一定会用全力去保护。”蛇继续绕在我的脖子上。“你期待着，有某种无法反抗的力量，会让你摆脱所有的束缚，即使意味着死亡，不是吗？”

我的目光游离着，看到了旁边小柜子上放着的木珠。温暖的颜色让我找到一些日常生活的感觉。它说得不错，让我有种从心底里直翻上来的快感，但却不是十分舒服，连头都有些痛起来。

“所以你看到我时很高兴，不是吗？比如……”蛇在我耳边轻声说着，语调却不再懒洋洋的，变得认真而又危险。“我就这样钻进你的脑袋里？”

瞬间我觉得后背发紧，一股冰冷的感觉直冲脑海，反射性地坐直了身体，双手向脖子上抓去，却抓了个空。

蛇用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又回到我面前盘做一团看着我。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才它的确是想要杀死我的吧。后背上一层冷汗，浑身无力，因为恐惧而颤抖，还带着一丝完全放松的舒畅。

“不肯接受现实又不愿意放弃，理解了幻想的虚假却又紧抓不放。”蛇扭动着说。“什么都背叛，又什么都想要。狂妄的人。”

我渐渐平复了呼吸，终于理解到为什么这条蛇给人的感觉如此怪异。似乎已经上了年纪，但是却又好像新生婴儿一样好奇；明明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却又一直很高兴；一直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言语之中思路也算清晰，偏偏让人觉得疯狂；虽然看上去很小巧可爱，但是比想象中最可怕的猛兽还要危险许多。

它的话并没有错误，但是正确得过了头。无论是什么人都会有阴暗的一面，在平衡中才能保持自我的存在，这条蛇却把这一面夸大到了极致。

“你大概是这世上最毒的蛇吧。”我擦掉额角的汗，对它说道。

蛇哈哈大笑，不再盘做一团，在床上弯弯曲曲地伸展开来。“这个说法倒是第一次听说，很有意思，不错不错。”

“那你又是为了什么才来的？”我回想起它的话。“这里有什么让你高兴的吗？郑……她身上的妖物？”

蛇格格地娇笑着：“可能是吧。世界崩坏的裂痕已经出现在这里，唯一杀死我的可能出现在这里，这么盛大的庆典，我又怎么能不来好好享受一下呢。”

事件的规模又扩大了，不仅是城市，连世界也搭上了。你到底惹上了什么妖物啊？我在心里吐槽。我在这里，真的有什么意义吗？

“你是说她身上的妖物会毁灭世界吗？”

“可能吧。我也不清楚呢。”蛇扭动着说。“反正世界总是要毁灭的，我只不过来看看最接近终点的地方啊。”

“那你要对她做什么？”

“做什么？”蛇摇了摇尾巴，是在表示摆手的意思吗？“我什么都不做哦。不管是拯救还是毁灭，对我来说都是很无聊的啦。静静地观察着自动迎来的终点，这才是最终极的快乐哦。”

这条蛇如此扭曲，我实在不希望它见到郑秋。郑秋已经承担了太多的压力，太容易落入黑暗的漩涡，不可以再受到引诱。

察觉到我沉默的意思，蛇又嘻嘻地笑起来：“你不想我见到她？明明……你自己也很期待她的崩溃，不是吗？”

我突然伸手去抓，但是仍然扑了个空。蛇绕了一圈，又回到我面前，对着我点头。“不在乎自己如何，却还是希望保护别人吗？反常的人……原来你也是会恼羞成怒的啊，这样有趣多了。”

我重新盘腿坐好，冷冷地看着它。刚才它说过，要有世界毁灭等级的危机才可能杀得了它，我根本没能力阻止它做任何事。虽然没有证据，但我对此坚信不疑。

“不要臭着一张脸。”蛇嘲笑着我。“虽然还有点时间，不过我决定不见她了。你放心了吧？”

“不见她？”我被蛇的随心所欲惊得有点发呆。

“嗯……”蛇想了想，然后说：“这样正好。乘兴而来，带兴而去，你不觉得很美妙吗？”

“……也就是说，你专门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和我探讨‘哲学’的吗？”不可理喻的蛇。

“‘哲学’？”蛇哈哈大笑起来，在床上翻滚着。“你果然很有意思。差不多就是这样喽。”

蛇滚动着，把自己的尾巴含在嘴里，斜着眼睛看着我，显得很是妩媚。“或许，把我吸引到这里来的，其实不是她，而是你哟？”

蛇开始把尾巴吞进去，变成一个快速变小的白色环带。最后收缩成一个白点，然后消失不见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我一时愣在床上，不知道如何是好。过了好一会儿，听到窗外传来一阵很尖厉的风声，似乎从远处来，须臾之间就到了窗外。我向外看去，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抓髻，穿着很朴素的灰色袍子，光脚，悬空坐着——不对，我仔细看了看，她坐在一柄停在空中的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眼光里完全没有温度，好像无机质还要更温暖些。我们一动不动地对视着，除了她被风吹动的发丝。

房门外传来跑动的声音，门“砰”地被撞开，郑秋冲进房间里。看到外面悬着的小女孩，她突然低声说了一句：“黄文瑶？”似乎有些惊喜。她跳上床来，全然不顾小腿在床沿上碰出了很大的声音，一伸手把我的头按得低下，自己也单膝下跪，开口说道：“弟子……”

“不必多礼。抬起头来。”声音从窗外传来，仍是清晰可闻。虽然打断了郑秋的话，却不让人觉得傲慢。其实她的话里根本就听不出感情。

郑秋松开按着我的手，我也抬起头来看。窗外的小女孩儿突然又问：“饕餮何在？”

“饕餮？”郑秋似乎吃惊不小，重复了一遍，然后看了看我。我摇摇头。郑秋的眼神中透露出怀疑，但还是很快转过头对窗外的人说：“弟子不知。”

小女孩儿打量了郑秋一会儿，又转过眼来看着我。我觉得她似乎皱了皱眉头。然后一阵破空之声响起，连窗玻璃都被震得晃了晃，窗外的人消失不见，我们到处看也没找到一丝踪迹。

“那是谁？”我边向外张望着边问道。

“剑仙黄文瑶，据说已经有一百多年没人见过她了，居然在这里出现。”郑秋放弃了寻找，在床上坐下。我拉住她，让她把裤腿卷起来，果然刚才碰得很重。虽然没出血，但是红了一大块，估计过一会儿就会变成青紫色，没有一个月左右是没法恢复的。稍微用力捏了捏，骨头应该没什么问题。我把她的裤腿放下来整理好。

“很厉害吗？”郑秋刚才是要行大礼的，还拉着我一起。

“当然了，二十三仙里唯一的女性啊。”郑秋说得好像是社会常识一样理所当然。当然我也明白她绝非普通人，但是就是没有实感。而且“二十三仙”是个什么概念我也不清楚。

“虽然见到她让人高兴，但是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郑秋思索着说。

“‘饕餮’吗？”

“嗯，如果真如她所说，饕餮现世，那可就麻烦了。”

麻烦了？难道你没觉察到，真正的麻烦在你自己身上么。想必是稍微知道一些，却不愿意深想吧。自己生死未卜已经很可怕了，要是再加上个世界末日之类的说法，实在难以想象有人能承受下去。“饕餮……很能吃的那个？”我问道。

“贪食，这是现在的主要意思。不过在上古四凶兽的传说中，它是喜欢吃人的怪物。”郑秋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问道：“你的体力恢复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

“那就再开始工作吧？我这几天发通知把业务全停了，如果你好了的话，就再开张了？这几天无聊死了。”

看来没有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力是不行的。我点点头。

郑秋下了床，说道：“那你起床吧。我去发邮件。今天这件事也得跟家里说一下才行。”

我注视着她小小的背影。她走到房门前，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却头都没有回地问了一句：“你在隐瞒什么？”

察觉不到是不可能的吧。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郑秋轻轻叹了口气。“我相信你，就算你隐瞒什么，我相信也是为了我好。不过，总是觉得离你很远啊。”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停留，顺手带上房门出去了。就算她这样说，也还是不能告诉她一切吧。我稍微想了一下，然后开始换衣服。

我又想到了那条小蛇。它一定就是“饕餮”了。吃人吗？可是今天它只是和我说了半天话，虽然有些威胁的行为，但是实际上什么也没做不是吗。我只是幸运吗……不对，从见到它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和“幸运”无缘了。

极端，危险，诱惑，疯狂，这是饕餮给我的感觉。虽然它说了什么也不会做，可是很明显喜欢吸引人迷失在黑暗里。这样一想倒更像是引诱夏娃吃下苹果的那条蛇。幸好我保持了理智，不然的话会崩溃的吧。

我真的保持住了理智吗？我木然地想着。我会不会已经被吃掉了，自己却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