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认为不是个胆小的人。
就在开门的刹那,变换的光线瞬间刺穿我尚未缩小的瞳孔,火辣辣的痛觉传遍眼球。我本能地闭上眼睛,等再张开的时候,黑暗中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赫然眼前。
杂乱的白发沾满黑红色血污,素衣白缟零星地撒着血迹,在时暗红时黑紫的光线下,一个鬼魅低垂着头颅,耷拉着双臂,歪斜着身子。脚下狂风呼啸着扫起白麻纸剪成的纸钱,对面的屋子里没有一丝光亮。猛然间阴风大作,刚才打开一半的黑漆大门咯吱一声后嘭地关上,门缝间依然夹着两片染上血迹的纸钱,分外扎眼。
我被这突然到来的场景惊吓到目瞪口呆的地步,如果不是手里有行李箱可以扶着,我一定会狼狈地跌倒。这些只有恐怖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镜头竟然在我的现实世界里上演,而且还是如此的真真切切。说实话,好像一阵急驰而过的电流冲击着我脆弱的心脏,我完全被眼前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正当我被这一切惊呆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茉莉那少女独有的笑声:
“没想到你胆儿还挺大的嘛,都没有被吓到。”我分不清这是夸奖还是讽刺,因为我的思绪早已凝固停滞。
“不用害怕,那是我爸跟你闹着玩的。他是个爱搞恶作剧的老头,在我妈嘴里就是老不正经。刚才你看到的那些东西都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不知道吓破了多少来人的胆子呢!不好意思,刚才路上忘记告诉你他有这种独特的嗜好。”
茉莉拿过我手里的行李,再次推开那扇门。院子里铺满一地粗麻白纸钱,院旁电风扇的扇叶还在挣扎着只为再旋转最后几个来回。刚才鬼魅的长发已然被摘取,只是脸上红色的血迹还未曾抹去,细细看去只是些类似血液的红色染料。先前狰狞恐怖的脸一时间变得慈祥和蔼了许多。
“年轻人,吓坏了吧。我老头这招可不知唬了多少人呢!”
老人的笑里投射出一丝调皮,一股威严,当然还有一点可爱。
看茉莉只有二十几岁的年纪,而他已经有六七十岁的模样,看来是个老顽童不假了。
“还好,还好。”我渐渐舒缓过来,再看看院里狼藉跟这对父女爽朗的笑靥,不仅没有因为被玩弄而懊恼,反而是他们爽朗真诚地笑让我颇为感动,这种久违了的不设防的感觉再次回归。这对父女都有一颗未被玷污过的纯洁心灵,让人易于亲近。
“爸,这就是肖教授介绍来的人,在咱家暂住几天。您老人家没有意见吧?”茉莉撒娇样的说话使得我们两个做了父亲的人会心一笑。天底下有几个父亲会拒绝自己女儿撒娇时候的小小请求呢。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住几天吧!”老头一勾女儿犟起的鼻子转头对我说道,“年轻人,今晚上咱俩就挤一间吧,她们娘俩一间。等明天茉莉妈打扫出几件闲房后咱再另做安排。”
我笑着点点头,彻底地被他们的幸福所感染。
茉莉问道:“妈呢?怎么回来没见着她呢?”
“一会就回来,听到有远客来,我让她去买几两新茶叶,应该快回来了吧。”老头说道。“过会儿尝尝咱这儿的茶叶,绝对是你不曾喝过的味道。”老头对我说。
“老哥哥,那实在麻烦你们了。”我本想说几句面子上的客套话,可那些时常挂在嘴边的俗语实在让我难以启齿。老人的家里无需虚假的客套,这是他们给我最真实的感动。
这里的夏夜好美,闪耀的星辰似乎要与偷得半点光亮的月阴一较高下,毫不吝啬地挥洒着光辉。蛐蛐更是摆出百家争鸣的架势,汇聚出一曲世间绝妙的曲调。偶尔阵阵清风抚过,那些染上月色的枝叶摇摆出婀娜灵动的舞步。
老哥家院旁有个石头垒出的棋盘,也就是一个高半米的方形石桌。
我与老哥品着老嫂子新买回的茶叶,只是当地的草本植物罢了,可确实有芳香的气味刺激着我的嗅觉。老嫂子是个好客勤快的人,回来后与我寒暄几句后便忙着收拾今晚休息的房间。
夏夜,虫鸣,清风,清茶,星辰……老哥神仙一样的生活令我神往不以。
“茉莉说你要去曹村,那里可不是个干净的地方啊!曹村,是个受过诅咒的地方。千年诅咒啊!”老哥叹道。
一个敢假扮鬼魅,往自家院子里撒纸的人是不大可能会相信有诅咒一说的。听老哥说得如此坚定,看来曹村个果真有几分邪气。
“我在来的车上对曹村之事略有耳闻,只是无从辨别真假。”我把售票员所言重述给老哥,老哥竟只是摇头沉默。
“不瞒你说,那天夜里我也在曹村。”老哥的魂灵好像突然回到那个大雨的夜晚,慈祥的脸庞五官凝聚,面部肌肉不自主地抽搐,搭在石桌上的手开始不住地颤抖竟把茶碗打翻在地。
“老哥,老哥!”我用力按住老哥抽搐的手,大声喊叫着老哥,希望能把他拉出回忆的深渊。
老嫂子跟茉莉闻声后忙从屋里跑了出来。茉莉哭喊着爸,双手抱住老哥扭曲的脸庞企图展平他五官的收拢。看到老嫂子在一旁闭着眼,双手合十默念着经文,听到茉莉因恐惧而变得异常的含泪哭声,不知所措的我真替他们捏了把汗。
我在老嫂子和茉莉的配合下把老哥背回房里睡下,刚才发生的一切让我确信那夜的曹村一定隐藏了更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绝非如售票员所言那样简单。
我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找回那些隐藏在我丢失记忆中的秘密,只是寻求灵魂的安稳好不再受恶梦的困扰罢。可仅这一天里我好像被迫知道了曹村的许多秘密,细想之下却又好像一无所知。
曹村,你到底隐藏了什么?
老哥渐渐地睡着了,从他平静的脸庞可以推测他已经跳出了记忆的漩涡。“咱么到外面去吧!”老嫂子平静却沉重的几个字让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处事不惊。
门外依旧的宁静如水,这是夏夜独有的姿态。我又回到方石桌前坐下,想着老哥刚才说过的去过曹村的话,想必他是知道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的人。
“刚才你跟我爸说什么了?”茉莉质问责备的语气让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不关他的事,是曹村。是那个可怕的夜晚。你这些年在外读书不知道,自从那晚从曹村回来,你爸就经常这样。”老嫂子长叹着气。
“到底怎么回事,妈,你快说呀!”茉莉已经急不可耐,推拉着老嫂子的胳膊说道。
“三年前的那天下午,你爸去曹村曹大栓家要债。曹大栓是曹村出了名的赖鬼,除了你爸这个看不得别人受一点委屈的老好人,没人愿意借给他钱。说好了晚上回来吃饭,可那晚的雨下得太大,等到了凌晨三点,我想他一定是被雨困住就住在了曹村,也就不再等待打算睡觉。我刚准备熄灯的时候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我以为是风太大撞得门咣当做响,也就没理会,敲门声慢慢没有了。没想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开门的时候看见你爸瑟缩在门角,脸上衣服上都有血迹。从那天以后你爸再也没去过曹村,偶尔提起那天夜里的事他就会像刚才那样。唉,我跟你爸一辈子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付我们。”
“那晚曹村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我爸这样,他不是胆小的人啊?”茉莉追问道。
“唉,要是我知道就好了,也不必他一个人扛着。”老嫂子语带抽泣。
茉莉刚要张嘴打算问什么,却欲言又止。
“没事的,老头子睡着就没事了。第一天来就让你受惊吓,真是不好意思。”老嫂子对我说道。
我摇摇头说道:“只要老哥没事就好,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妈,不早了,我扶您回屋休息吧。”茉莉说完便扶着老嫂子回房休息了。
我也因在一天内经历如此多的事情而浑身上下疲惫不堪,躺在床上没多久便沉沉地睡去。这一晚我睡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