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灯红上了初中后,才总算小鸡啄米一般,东一粒西一粒地把母亲张翠兰的那些事搜集到自己年轻的嗉子里。也正和小鸡雏一样,没有啄到时,时时刻刻都要想法啄上一口,可等嗉子满了,又扭着脖子撑得难受无比了。母亲的那些事在瓦庄人的嘴里嚼来嚼去,刘灯红觉得自己一家等于被脱光了衣服,任由村里人上上下下扫描着。她忽然厌恶起母亲,厌恶起父亲,厌恶起瓦庄的人来。她不想和他们说一句话。她经常愤怒得像一只小公鸡,振翅对着空中狠命啄去,可是却又啄不到任何实在的东西,只好又跌落下来,弄得一身灰尘。
这样,刘灯红就更加喜欢和赵晓星在一起了。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一,她们一直同桌。灯红发现赵晓星和她在一起时,对她是好的,经常送她一根扎头的彩色皮筋、一条新手帕或是一块香喷喷的橡皮。但赵晓星的好又有着一种施舍的味道在那里,不太分明,却藏也藏不住。不过,灯红也并不太在意,她宁可看赵晓星的时不时露出来的高高在上的神情,也不愿看在家里沉闷的父母亲。
刘灯红学会了骑自行车。刘得贵打了半年的短工,给她买了一辆永久牌的大轻便自行车,让她骑着上学。放学了,如果还早,她就和赵晓星相约着在学校后面的河滩上背书。其实背书是个借口,只是在一起说说话,在学校里就已经天天在一起说话了,可她们不知道怎么就有那么多的话说不完。河滩上有一丛一丛的细柳树,柳树边是大大小小的河卵石,被夏天的大水冲洗得很干净。她们就坐在卵石上,眯着眼看远处波光粼粼的河水,不时扔一块扁平的石头到河心去,听河水发出的嗵嗵声。赵晓星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笔记本,硬壳子绸缎面子的,里面的纸张洁白细腻,格子是淡绿色的。赵晓星把笔记本递到刘灯红的鼻子底下,说,你闻闻。
刘灯红闻了闻,一股浓浓的好闻的香味沁入了鼻孔。这是她从来没有闻过的香味,不是香橡皮的香,不是兰花呀桂花呀那些花的香,这香,浓得很厚。刘灯红半天才想出一个词,是的,那香像是粉质的,能洒落开来。“怎么这么香啊?”刘灯红问。
赵晓星有点得意,但却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是香精纸。”她说着,打开笔记本,一张扑克牌大小的纸片斜躺在淡绿色的格子纸上,纸片是粉红色的,奇特的香味更浓了,“你可以拿起来看看。”
刘灯红小心翼翼地拿起香精纸,捏在两个手指之间,指肚子上滑腻腻的、粉扑扑的,纸的另一面印着一张彩照。“赵雅芝。”刘灯红轻声地说。照片上的赵雅芝戴着一顶宽边白帽子,帽檐上垂下一片纱巾,半遮住她的脸,她笑得很甜。让刘灯红心跳的是,赵雅芝穿的衣服半露着肩膀,胸部也露出了一半。她和赵晓星一起看着赵雅芝的胸部,又互相看了看对方的胸部。赵晓星先笑了起来,刘灯红也笑了。刘灯红一边笑着,一边觉得在那浓郁的香气中,自己刚刚长大了一点的胸部胀胀的。
有天,灯红放学后骑车回家。骑到半路,她忽然觉得身体下面猛地一热,有一种东西冲了出来。她吓了一跳,看看四周没人,偷偷地用手摸了一下,摸出了一手血。她略略有些惊慌,但她已经听赵晓星说过这大概是怎么回事,便又继续骑车回家。从学校回瓦庄,要上一个大岭,灯红每次都要推着车才能爬上岭去。可是那天,岭头上却聚集着一群瓦庄修路的人。灯红想,如果自己下了车,他们肯定会看见自己被血染红的裤子。灯红就掉转车头,从另一条路往家里骑。那条路要绕行十几里,灯红不声不响地骑着,好像听到了血液汹涌呼啸的声音。当她到家时,推开门,张翠兰问她:“怎么这么晚才回?”刘得贵也关切地问:“是不是车子半路上跑链条了?”刘灯红气喘吁吁,头发披散开来,没有人注意到她在流血。她忽然觉得特别委屈,哇地一下哭出声来,一头钻进房间里,任凭张翠兰怎么叫喊,她也不答一声。
刘灯红更加不愿意回家了。初二下学期,有天刘也青告诉她,他在镇办企业梗片厂搞电工,重新穿起了劳动服,背起了电工包。他经常陪着灯红一起骑车回瓦庄。刘灯红不解地问他:“不贩东西卖了啊?那多赚钱啊。”刘也青笑笑说:“‘小贩子’这名字总不好听嘛,人哪,还得讲究个身份,要让人看得起。”他的话,刘灯红听得不太懂,不过,她也没问,她觉得能常和刘也青一起走走也挺好的。
刘也青当了几个月的电工,忽然又变了一身打扮。他穿着后面开衩的西装,脚蹬擦拭得黑亮的皮鞋,头发也朝后梳得光溜溜的。他兴高采烈地对刘灯红说:“我不当电工了。”
刘灯红诧异地说:“又怎么了?不当电工还高兴?”
刘也青哈哈大笑:“我当供销员了,晓得不?供销员!”刘也青兴奋得像要跳起来,“除了厂长,厂里就数供销员能!我要去南京就去南京,要去北京就去北京!”
“那你做什么呢?”
刘也青笑着说:“做什么?做生意啊!把厂里的梗片卖出去,卖到南京、北京、天津、上海,想卖到哪就卖到哪里,说不定还能卖到美国、英国、法国、德国,因为那些外国人也要吃冰棒,吃冰棒就要冰棒棍子串着,那就要用我们厂生产的梗片了!”刘也青两眼熠熠闪光,他摸出了一把钥匙,“这是我厂里的单身宿舍,给你,你到那里去住,省得早晚跑,对学习有好处。”
“那你住到哪里呢?”
刘也青大手一挥:“我以后住得就少了,我回来了可以回家住或者在别人那里挤一挤,我要长年在外面跑供销了。跑供销,跑供销,搞供销的就是要跑。”
刘也青果然就在外面“跑”了。刘灯红想象不出他是怎么样在外面跑的,但他显得很忙,隔一段时间回到厂里也是来去匆匆。他回到宿舍看灯红,嘴里叼着过滤嘴香烟,点烟的不是火柴,是气体打火机。他啪啪地揿着打火机,半天没打着,便掏出包里的一支气罐子,哧哧哧地对着打火机屁股充气,又啪啪地揿着,火苗出来了。他麻利地吸了一口,吐出一股烟,又从包里掏出一支钢笔说:“给你,这是好钢笔。”随后就推出灯红的自行车说,“我骑到沙庄去。”刘灯红知道他是去见叶巧雨。自从刘也青当上了供销员,并成功地为叶巧雨家弄到好几包难买到的尿素肥料,叶巧雨的父亲叶大正又对他睁只眼闭只眼,而且好像也答应了他和叶巧雨的婚事了。
刘灯红住在刘也青的宿舍里,更少回家了。刘也青基本不住在自己名义上的这间宿舍里,就等于是她一个人一间房。赵晓星也常常去和她一起做作业,毕竟,这里比赵晓星家里更自由。两个人有时做一会儿作业后,就躺在床上说话。单身宿舍的房子是用过去的厂房改装的,顶上是人字梁,房与房之间只用小开砖隔了一堵薄薄的墙,也只隔了两米多高,所以房间很不隔音。她们俩尽量小声地说着,但说着说着声音就又大了起来。这时隔壁就传来用手指敲墙壁的声音,嘟嘟嘟,敲三下。赵晓星和刘灯红对视一眼,吐了吐舌头,赵晓星就也对着墙壁敲三下,嘟嘟嘟。墙那边停了片刻,不一会儿,又敲了三下,不过,这次不是敲墙,而是敲门了。
赵晓星和刘灯红你推我我推你,几乎是相互拥抱着到门边打开门,章向阳站在门口对她们笑。
章向阳和她们是一个班的,他是从邻乡转学过来的,他的爸爸也是供销社的营业员,叔叔就在这家镇办企业上班。因为木镇中学的教学成绩好,他爸爸就把他转到这边来了,他就住在叔叔的房间里。巧的是,他的房间就在刘灯红的隔壁。章向阳个子高高的,喜欢打篮球,经常穿着球衣球裤在篮球场上来回奔跑,最擅长的是三步上篮,拿球,奔跑,一、二、三,鱼跃,上篮板,球应声落进篮筐。整个动作连贯、优美,常常博得围观人的一片掌声。刘灯红和赵晓星也常常站在那些鼓掌的人中。章向阳还会写诗,在班级黑板报上,他经常发表诗歌,像什么《三月,放飞绿色的心情》就被语文老师极力称赞,在课堂上大加表扬:“心情用上‘放飞’多么形象,还加上‘绿色的心情’,多么有想象力啊!”语文老师把章向阳的诗读了又读,频频点头。大家把目光朝章向阳投去,章向阳脸有点红,但也不无得意,他装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眼睛直视着黑板上的字。但章向阳的数理化很差,一上数理化,他的眼睛和心思都真正放飞了,飞到半空去了。
章向阳看着她们俩,说:“你们在讨论作业啊,我也来参加一个好不好?”
刘灯红看看赵晓星,赵晓星眼里放出光来:“好啊,大诗人!”
他们便常在一起做作业,作业做好了,章向阳就给她们读诗,有的是他自己写的,有的是别人写的。他喜欢朗读一个叫周涛的诗人写的《我是个武器爱好者》:
我是这样一个爱武器的诗人
我懂得,晶莹的眼泪并不能制止罪恶
我也不相信上帝仁慈的告诫
不会被打了右脸,再把左脸伸过
我只记得被压迫者的一句格言
——对压迫者和压迫,以血还血
……
他读得嘹亮高亢,喉头上刚刚冒出的喉结一上一下地滑动。刘灯红听着听着,觉得好像有一种东西在自己心里面往外生长,也好像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气味萦绕在自己周围。她在灯下细细地思索着,忽然想起来,那天,她和赵晓星一起看着赵雅芝的照片时,那张香精纸散发出的浓烈的香气,那黄昏时隐秘的氛围,就和现在一样。她痴痴地看着章向阳,她看见章向阳也不时看她一眼。
赵晓星一般在刘灯红的房间里待到天黑尽时才穿过镇上的街道回家,但有时,她吃过了晚饭,却又借口有道题不会做,再次来到刘灯红的小房间里来。她来了不一会儿,就会敲敲隔壁的墙,于是,章向阳就会过来。这样,到了夜再深点,赵晓星一个人回家有点害怕,章向阳就和刘灯红一起送她回去。
送走了赵晓星,他们转身往回走。三个人在一起时,刘灯红觉得挺自然的,现在单独和章向阳走夜路,她心里像藏着一只大肚皮的青蛙,扑扑直跳。路灯把她和章向阳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她觉得章向阳也有点紧张,他的步子甚至没有走稳,有一下差点一个趔趄栽倒在她身边。“怎么了?”她颤抖着问。“哦,没什么,一块砖头。”她听得出来,章向阳的声音也颤巍巍的。好像为了证明似的,章向阳说了这句话后,忽然拔腿跑了起来:“跑吧,快跑!”
刘灯红愣了一下,也跟着章向阳奔跑了起来。街道上响着他们双脚踏在砖路上的嗒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