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放学,刘灯红又和刘也青走在回家的路上。灯红问:“哥,电费多少钱一度?”
刘也青说:“你怎么问这个呢?你倒像个管家婆了。”
刘灯红说:“我喜欢早点亮灯,特别是在天快黑不黑的时候,那时候灯要是能亮起来,心里都是暖的,可我妈不让,说是费电钱。”
刘也青看看四周没人,就对刘灯红说:“那我帮你吧,我让你家成为村里天天第一个亮灯的。”
刘灯红疑惑地看着他。
刘也青骄傲地偏偏头,笑着说:“你哥是个电工,这点事还办不成?你不要跟别人说就是了,我对你妈说,你家的电费由我来交,你妈就不干扰你早开灯了。”
刘灯红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笑意。
过了几天,刘也青趁着天黑,在刘灯红家的电表边用老虎钳、电笔一堆东西敲打鼓捣了一会,然后对张翠兰说:“小娘,我把你们家电表修了一下,以后你家的电费由我交。灯红喜欢早亮灯,你就让她早亮灯嘛。”
张翠兰摇摇头说:“那怎么行,我家的电费怎么能让你交呢?”
刘也青急着说:“小娘,我是电工啊,一个村子里的电损都是由我定的,你那点电费我随便在哪里摊摊就摊没了,不会让我自己掏腰包的,你别跟别人说就是了。”
他这边刚说完,那边刘灯红早就迫不及待地拉了灯绳。“以后,我要成为村子里第一个亮灯的。”她说。她仰着头,眯着眼,用手掌盖在眼前,从指缝里张望着灯光,黄黄的灯光像一柄柄金色的剑刺下来,散发出五彩的光。“灯光会变色,不信,你们看!”
刘也青见刘灯红高兴的样子,也很得意地笑了。当然,如果刘灯红知道以后会发生的事,她宁愿自己一个人整夜浸在黑暗中,也不愿让刘也青做这件事的。
转眼到了农历五月,端午节前,瓦庄总要发一场大水,又叫发端午水。这年的端午水发得格外大。落了两天的大雨,扯天扯地地落,远山远地一片雾蒙蒙的,村前的大河里水浪滔滔,堤坝不时地垮塌,而多根电线柱子也被刮倒了,瓦庄停了电。不过山里的水易涨易落,过了一天一夜,雨停了,水势也慢慢小了,到了第二天就恢复了正常。水一落下去,就要准备修复被水毁的电力设施。瓦庄专门组织了一批人,在刘也青的带领下去抢修电线杆。刘也青小小年纪就带了十几个人天天在各个地方吆来喝去,他的声音不免就大了些。他带的这些人中就有大队会计葛本月的儿子葛金印。本来这份差事是葛金印的,葛金印看着刘也青趾高气扬的样子就心底里直泛酸水。电线杆基本修好后,因为有些民房也有毁损,趁这个机会,刘也青又带着人把整个村庄的线路巡查了一遍。这事快要结束时,公社电管站里突然来了人,到刘也青家和刘灯红家仔细查看了一下,把两家的电表封起来了。在刘灯红家,她看见刘也青陪着电管站的人,脸色苍白,神情沮丧。刘得林狠狠心从瓦庄代销店里买来一包“金叶”香烟,赔着笑脸,一个劲地递给电管站的人:“伢还小,不懂事,我们赔钱,你们就抬抬手吧!”
刘也青最终丢了电工这份好差事,原因是他被葛金印抓住了把柄。刘也青虽然是电工,负责每月收电费,但整个账还是要从葛金印的父亲葛本月手上过。葛本月发现,庄子里刘也青家、刘灯红家、叶巧雨家的用电度数少得可怜。老奸巨猾的葛本月一下子就猜着了内中的情况,他让葛金印再去详细查看一下,弄明白了原因,随后就去公社汇报了。电管站的人一看,就发现刘也青在这几家的电表上做了手脚,他用两头带针的导线分别插入入户电表电流线圈的入出两端,使流入电度表的电流减小,电度表半天也不转一下。
瓦庄的电工换成了葛金印。刘也青的电工包被扔在了家里阁楼上。刘灯红再去看刘也青时,刘也青正坐在院子里愁着眉望着天上的云。他不愁别的,他愁着叶巧雨的父亲又不准叶巧雨和他见面了。“那个老不死的,势利眼!”
刘灯红看看天上的云,又看看刘也青的脸,她好像第一次发现,刘也青唇上的胡须细细的、茸茸的、黄黄的,显然,它们要长成硬硬的胡须还要一段时间。
看着灯红幽幽的眼神,刘也青反倒先笑了:“灯红,你放心,你哥会挣钱的,回头我保证让你还是瓦庄第一个亮灯的人。”
刘得林托人托保,找到了窑庄的一个木匠师傅,置办了一套木匠家伙,摆了一桌酒,让刘也青去跟着学木匠手艺。刘得林是这样分析的,现在搞分产到户了,过去生产队里的东西都分到个人头上,光是农具整修就够木匠吃的了,何况还有结婚的要打家具,死人的要制寿材,当一个乡里的好木匠也不比电工差到哪里去,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嘛。刘得林有点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的意思。
刘也青过起了小木匠的生活。他偶尔从窑庄回到瓦庄,在家里挨不了两秒钟,就到刘灯红家看看灯红在不在,刘灯红要是在的话,他就给刘灯红说说做木匠的事。刘也青说,师傅说他聪明,看什么木器,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名堂;师傅还说,人家要三年,他刘也青只要两年就能出师了,打那些新式的家具,师傅还不定能打得过他。出了师,他就可以自己带一个徒弟了,天天吃东家的喝东家的,两块钱一个工,临走还拿一包“春秋”烟,算起来收入不少。看得出来,刘也青对当木匠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事情出现变化是师傅让刘也青去了一趟南京引起的。那时候,瓦庄周围四乡八里忽然时兴起了折叠椅。老式的太师椅和方椅一下子被淘汰了,能收起撑开的折叠椅是稍微讲究一点的人家必备的,就像刚刚兴起的半自动洋伞,一撑,伞张开了,一收,伞收拢了,多么科学啊。而打折叠椅,最重要的就是要有胶连,也就是椅子收起撑开时的铁扇页子,这东西一时紧俏,县里买不到,而要的人家催得不歇,老木匠决定让徒弟刘也青去市里买买看。
刘也青一下子揣了两百块钱到罗城市里了。到市里的五交化公司一看,胶连也卖完了。刘也青站在柜台前,问那个傲慢的营业员,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买到?女营业员白了他一眼说,罗城没有,除非到南京去买。
刘也青摸摸贴身衣里厚厚的一摞五元、十元的票子,心里一下子发热起来,像喝了一大杯白酒。南京,记得村子里人说过,是个大码头,什么东西都能买得到,村里的孩子有句顺口溜:“到南京、到北京,没见过裤子裆里点电灯。”到北京去不了,还不能去一次南京?刘也青下定决心,走到罗城江边码头。他记得老年人说过,到南京只有坐大轮去。
到轮渡卖票的窗口,售票员也是火气十足,像吃了枪子儿。刘也青不知道什么二等舱三等舱的,他问了半天,售票员不耐烦了,刘也青一急,就说:“那你给我来一张最便宜的。”他的话没落,从窗口里就啪啪地传来响声:“五块。”一张票根就飘了出来。
船是从武汉开过来的,等到晚上九点才靠到罗城的码头。刘也青买的是张散席票,就躺倒在甲板上。虽然五月的小南风吹在身上还有些凉飕飕的,但刘也青不觉得冷,他看着长江两岸的灯火,航线上的灯塔,船下浑浊的江水一浪一浪拍打着船舷,想象着南京城,慢慢地睡着了,他知道自己是咧着嘴笑着睡着的。
天亮时,船到了南京下关码头。刘也青在人流中走下轮船,张望着南京,不由得眯上了眼睛。眼前金光灿灿,他摇晃着脑袋才明白过来,这是南京城早上的太阳,竟这样热烈火辣,烧得人浑身着火。他看见很多人头,在一片金光中沉浮。耳边也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但有一种声音特别顽强、特别强大,那就是从他身边发出的。他看见一队队人,有老人,有小孩,一个个或背着或抱着或推在自行车上的浅蓝色的木箱,用一个戏里惊堂木样的木块敲打着木箱,嘴里大声叫唤着,在刘也青听来,像是夏夜田畈水田里青蛙鼓起喉咙赛歌。他们喊的什么,刘也青费劲听了听,终于听懂了:“哎——哎——冰棒嘞,奶油冰棒,香蕉冰棒,又甜又凉啊——”不时有人掏出一毛钱,扔给卖冰棒的人,卖的人就麻利地掀开箱子盖,再掀开一床棉絮,再摸出一根硬块来,递给顾客。刘也青看见那箱子里冒出一阵轻烟似的,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直冲进鼻子。
刘也青也摸出了一毛钱,当撕开外面包装的印着“高级冰棒”字样的淡绿色的纸,他看见一个晶莹的乳白的东西出现在他面前,像河里新摸上来的白鱼,他生怕它跳起来跑了,赶紧轻轻地舔一口,咝——他又舔一口,咝——
刘也青吮完了一根,又吮了一根,又吮了一根,吮了七根后,想了想,又吮了一根,把嘴唇都吮得薄了。卖给他冰棒的是个老太太,她看着他,准备着他再买第九根。刘也青说,我不能再吃了,再吃,就把饭钱吃掉了。刘也青鼓着一肚子的冰棒水往城里走去,他没忘记他是作为一个小木匠来南京买胶连的。他走在街上,眼睛看不过来,南京的一切都那样新鲜。在街心,他又听见有人敲打着冰棒箱叫卖,这回喊卖的人这样喊:“香甜可口的冰棒,八分钱一根——”刘也青听了一惊,妈妈的,才走了不到半里路,怎么就隔了两分钱,自己吮了八根一下子就亏了一毛六,又能买到两根了。刘也青又买了一根。他多了个心眼,一定有个地方比八分更便宜的。他讨好地向那个卖冰棒的老头敬了一根烟,老头大概也正寂寞得慌,详细地介绍了一根冰棒是怎么样从冰棒冷饮厂到他们这箱子里的。刘也青一听,从冰棒厂批发过来,一百根以上就只要五分钱,一箱子可以装四百根,一天卖完可以赚个十几块钱。十几块钱,我的天,他卖一天抵木匠师傅苦做好几天了。
刘也青没有买回去师傅要的胶连,他从冰棒厂买了一只冰棒箱,又批了三百根冰棒,踏上返回瓦庄的路途。他给瓦庄的人第一次带去了冰棒。从瓦庄到沙庄、到窑庄,他一路走过来,一路卖过来,卖到瓦庄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几只了,他一合箱子盖:“不卖了,剩下的我带回家去!”他计划着要留一支给灯红,一支给也蓝,还有一支呢,最好能找机会送给叶巧雨,白天在沙庄他没有见到叶巧雨。刘也青还没走进家门,在田畈里耘草的刘得林满脸充血地迎着他跑来,手高举起耘草的括子,嘴里大叫着:“叫你买胶连,你去鬼混买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刘得林风一样地卷过来。
刘也青一下子反应过来,抱着冰棒箱子鸭子般笨拙地逃避。他不敢放下冰棒箱子,他知道父亲刘得林的脾气,他真能一括子把冰棒箱子砸个稀巴烂。他左躲右闪,跑出了一身汗,刘得林的骂声和耘草括子始终在他头顶左右盘旋。刘也青一个机灵,钻进了他的小娘张翠兰家。
见刘也青到了张翠兰家门口,火暴的刘得林愣了一下又往里冲去。一直蹲在门口剥豆子的张翠兰猛地站了起来,她的脸上淡淡的,好像没一点表情,她拦在门口说:“她大伯,灯红在里面洗澡,你别吓着了她。”
刘得林收住步子,张了张嘴,又闭了,他瞪了眼门里,转过身走了。
刘灯红看见大伯刘得林走了,才拍拍胸口,去看看躲在屋里横廊里的刘也青。刘也青这时还笑得出来,他轻声对刘灯红说:“就知道我爸怕你妈,我这是烧香找对了庙门。”刘灯红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和大伯好像都有点怯火母亲张翠兰。
刘也青将手探进木箱里,摸出一根冰棒递给刘灯红:“给,从南京带来的!”
刘灯红接过冰棒,拉亮了电灯。自从通了电后,她喜欢将东西对着夜晚的灯光照,她又把冰棒对着灯光照:“啧啧,亮晶晶的,这样的天还能有冬天的冰溜子!”
“你舔舔,不光是冰的,还香香甜甜的!”
刘灯红吮了一口冰棒,滋味确实是香香甜甜冰到心里去了。她问:“那你不做木匠了?”
“不做!做木匠没意思,还是卖冰棒赚钱!”
“那你以后要经常去南京了?”
“当然,南京多好!下次再去进冰棒,我带你到南京去!”
张翠兰咳了一声,盯着刘也青说:“也青,你也不小了,管好自己就行了,别带着灯红天天想着南京西京的。”
张翠兰的音量不大,却结结实实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天不怕地不怕的刘也青也不大敢向他这个婶娘顶嘴,他冲灯红眨眨眼睛,低下头不作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