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也青虽然是跑走了,但由于他家还清了货款,加上厂长怕担用人不察的罪名,因为有好几个人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厂长这个位置,正愁找不到把柄呢。所以厂长也就没有深究刘也青,甚至还刻意帮他隐瞒,对外只是说他还在外面搞供销。这样,刘也青的单身宿舍也就保留下来,并没有撵刘灯红走。
中考临近了,刘灯红和赵晓星、章向阳还和往常一样,在一起做作业,只是摸底考了几次,他们仨的成绩都不突出。赵晓星和章向阳倒并不担心,因为他们是城镇户口,可以考技校,那些学校的录取分数要低得多,基本都能考上。可刘灯红就不行了,考不上中专就等于断了前途念想。刘灯红再一次看出了她和赵晓星的差距,可是这时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她努力了几次,成绩总是在中游徘徊,而整个乡中学一年最多有三个人考上中专就了不得了,她的成绩是一点指望也没有的。刘灯红看清了这一点,索性也不天天起早贪黑地做卷子、背课文了,她只想拿到初中毕业文凭就行了,未来怎样,那是未来的事。这是刘灯红自己说给自己听的,在这表面的理由之外,其实,她是想在这段时间更多地和章向阳在一起。她隐隐觉得,章向阳很快就会离开自己了。
这样一来,他们仨就更多地待在一起了,不像一般迎接中考的学生那样紧张,他们优哉游哉的。章向阳像往常一样,照旧天天在黄昏时去操场上打篮球。刘灯红和赵晓星一道坐在操场边上看着章向阳运球、上篮、投篮,晚霞照在他的身上,看不清他的脸,他就像披上了一层霞光,刘灯红看得心里一跳一跳的。章向阳打了一会,有些出汗了,就脱下一件衣服扔给她们。刘灯红要是接到了,就把他的衣服抱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捧着,觉得有股好闻的味道,从衣服纤维里传到她的手上,然后,攀爬着,爬上了她的手臂以至全身,最后,到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有天,赵晓星忽然悄悄对她说:“你想过接吻的滋味吗?”刘灯红红着脸摇摇头。“吻”这个字可从没有从她嘴里说出过,她只是从琼瑶的小说里读到过关于吻的一些描写,她觉得这个字说都不该说出来的。赵晓星笑笑说:“要不,我吻你一下看看?”她没等刘灯红答应,就扳过刘灯红的脸,把嘴唇凑到了刘灯红的额头上,在额头正中吻了一下。刘灯红只觉得一阵冰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她忽然有点生赵晓星的气,好像自己珍藏的一个东西被别人轻易地拿走了。她攥紧了章向阳的衣服。那一晚她都闷闷不乐,没跟赵晓星说一句话。
到了五月,毕业考先考完了。校园里的桐花开了,拍毕业照的时间也到了,镇街上的照相馆里的师傅专门把机子扛到了学校。中午的时候,集体照照完了,照相师准备离开。章向阳忽然提议说:“我们仨也照张相?合影留念?”刘灯红觉得章向阳说这话时,明显是对着她说的,赵晓星却跳起来叫道:“好啊!”于是,他们一起站在木镇中学的大泡桐树下。桐花开了,大朵大朵地往下落,他们的脸都掩映在桐花丛中。刘灯红站在顶右边,她期盼着章向阳能站在中间,靠着她站着,可是赵晓星却抢先站在了她身边,赵晓星的身边再站着章向阳。这时,一朵桐花落下来了,打在刘灯红的头上。她仰头向上看着,赵晓星看着她,章向阳伸出手,踮起一只脚,想要跳起来捏住那朵大桐花。他们在那一刹那都笑了,笑得桐花一样热烈,照相师啪地抓拍了这个镜头。
三个人拍好后,他们又分别以桐花树为背景各照了一张单人照。桐花的气味是那样浓烈,这使他们都有点恍恍惚惚的,他们都觉得,事情并没有结束,有另一件事在等着他们去做。章向阳忽然提议说:“要不,我们下午野炊去?”
刘灯红看见章向阳虽然脸是对着赵晓星,但分明是用两眼的余光斜看着她,眼光灼灼的,像是等她说话。刘灯红心里莫明其妙地像打鼓一样,咚咚直响,她连忙说:“好啊,去啊。”
章向阳高兴地用脚尖在草地上踏着,踏得草皮溅出一阵阵青草的气味。赵晓星也响应说:“那好,章向阳你骑自行车带刘灯红,我回家偷偷拿锅碗油米去,我们在河滩上集合。”
章向阳躬着腰踩着车,带着刘灯红往河滩走。学校边是一条河,往下走,是一片大大的河滩,河滩上有密密的柳林,多是老柳树,柳条子披下来,浓荫盖地。河边的小路高低不平,把自行车弹得一起一伏,章向阳全身聚了劲。刘灯红感觉到章向阳在前面呼出的气息,像一条条小爬虫爬在她的面庞上,痒痒的,却又撩得人心里甜蜜蜜的。她想说句什么,却没法说出一句话,喉咙里哽得满满的。章向阳也不说话。微风中,只能听到他们的呼吸声。呼哧,呼哧,是他;咝咝,咝咝,是她。刘灯红觉得他们像在演出一场甜蜜的哑剧。
到达河滩时,抄近路赶来的赵晓星已经先在那里了,她举着手中的一条腌鱼说:“可让我找到了,烤着吃那味道没话说的!”
他们分头行动,章向阳用河卵石垒锅灶,赵晓星去捡河滩上的烂树枝做柴火,刘灯红在河边清洗着锅碗。他们三人在一起时,就又恢复了声音。赵晓星大声唱着歌:“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哆咪啦咪嗦,啦嗦啦咪嗦……”她边唱着边往柳林里走。阳光照在河面上,河水成了一条挂满鱼鳞的大鱼,远处,一只瓦庄人称为“老等”的水鸟,正勾起一只腿,一动不动地盯着河水,像等待着什么。刘灯红斜过头看河边的章向阳,他的身上也披满了阳光,对着河水,形成了一个好看的剪影。她忽然抑制不住,嗓子痒痒的。唱个什么呢?她想了半天,轻声地唱起还是她小学时学的歌来:“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
刘灯红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等她洗好锅碗后,发现章向阳已不在河边,垒好的锅灶孤单地立在那里。也许,他是捡柴去了吧。刘灯红想去参加一个,可又想,说不定这家伙是到林子里方便去了吧。她就又停下了脚步,坐在河边等着他。
刘灯红侧卧在河卵石上,对着头顶的天空继续哼唱:“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等了很长时间,她才听见柳林子里传来脚步声。
章向阳和赵晓星各自抱着一小捆老柳枝,刘灯红站起来说:“你们可真会捡,捡半天只捡到这么一点啊,烧给蚂蚁吃还差不多。”
章向阳有些不自然地笑了,脸红红的。
他们在河边烤了鱼,煮起了米粥,米汤开花,鱼的香气也扩散开来。三人一人盛了一碗米汤,把它当成酒。“来,干一杯!”赵晓星说。
三碗米汤碰在一起,叮的一声。
章向阳喝了一口,浓浓的,酽酽的,香香的。“真没喝过这么香的米汤。”他说。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离开了河滩,往回走。赵晓星让章向阳骑着车先回去了,路上只有赵晓星和刘灯红两个人。走着走着,赵晓星忽然哧哧地笑了起来,脸上带着一股神秘的表情。
刘灯红说:“你吃了老鼠药啦!”
赵晓星拉住刘灯红说:“你才吃了老鼠药了!我问你,你觉得章向阳怎么样?”
“怎么样?什么怎么样?”刘灯红不知道她为什么好好地问起章向阳。
“就是……”赵晓星说,“唉,说了你也不懂。我问你,你知道初吻的味道吗?”
刘灯红说:“好人,你别提那初吻的味道了,上次吻得我全身起鸡皮疙瘩呢。”
赵晓星两眼放光地说:“要是和你好的人吻你,你就感觉不一样了,你不懂。”
在木镇中学学生的词汇里,“好了”就是男女同学谈恋爱了。刘灯红意识到了点什么,她全身一震说:“什么?你说什么呢?”
“哎,告诉你吧,我跟章向阳好了!”赵晓星凑在她耳边说,“你没看出来啊,章向阳对我好。我在柳林子里捡柴时,他也去了,我们接吻了。”
赵晓星还想让刘灯红分享一下接吻的滋味,她正要说着,却看见刘灯红脸唰地变得苍白,一脸愕然。
赵晓星奇怪地问:“怎么了,灯红?你不舒服?”
刘灯红摇摇头,也不说话,她突然起身加快了步子往梗片厂职工宿舍走去。
赵晓星跟在后面追:“哎,灯红,刘灯红,你是不是那个来了?”赵晓星知道刘灯红每次来例假时都有点不舒服。
刘灯红越走越快,她低了声对赵晓星说:“是有点不舒服,我想躺一会子。”
回到宿舍,天全黑了。关了门,她也不开灯,任泪水一行行在她的脸上滚落着。刘灯红对自己说:“你是个傻瓜,一开始你就该想到的,他是应该喜欢她的,她是吃城市商品粮的,而你将来是要回到瓦庄的。”
她听到隔壁章向阳的房门开了,有踢踏踢踏的声音响起来,啪的一声灯光也亮了,灯光越过屋顶上的横梁将部分光的触角伸到了这边。看着灯光,刘灯红猛然觉得她在这里再也住不下去了。她抹干眼泪,动手收拾床上的被子,把课本、复习资料捡的捡、扔的扔,又把衣服、鞋子等分别捆扎好,装在一个从家里带来的小木箱子里。宿舍里很快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像一个被掏空了的螺蛳。刘灯红驮起箱子,放到门外的自行车后架上。
她再一次回头看看自己住了几个学期的宿舍,和隔壁亮着灯的章向阳的房间,一边是暗的,一边透着亮光,刘灯红就站在亮与暗的中间。她看了一会,跺跺脚,打开自行车的撑架,没命地往瓦庄骑去。
刘灯红一直骑到瓦庄的村口才抬起头,村庄里大部分人家都上床睡了,少数人家在看电视,电视机里传出费翔的歌声:“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你就像那一把火……”刘灯红的心里冰凉冰凉的,她咬咬嘴唇,一头撞进自己家的院门。
屋子里竟然还亮着灯,刘得贵正在灯下磨镰刀。他惊讶地问:“怎么这么晚还回来了?”刘灯红闷声不响地把木箱子抱到屋里。刘得贵看到她的脸色,就不再问了,对着里屋喊:“灯红她妈,灯红回来了。”接着他又埋头磨他的镰刀。
张翠兰打开房间门,看着刘灯红,她看了会,并没有多话,只是叹息了一声说:“自己铺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