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刘灯红才发现自己理解了一点母亲张翠兰为什么不大愿意在村子里走动了,她也和母亲一样,不想再见到村子里的任何人。她天天缩在家里,仿佛自己全身上下都结满了丑陋的果子,摘也摘不掉,而那果子一遇到村里人的目光就会疯长,一长成二,二长成四,最后把自己全身都包围住了。所以她尽可能地不外出。读完小学就没再上学的刘也蓝知道刘灯红回来了,就高兴地来找她玩,约她学打毛衣、看电视,可刘灯红总是怏怏地,像个木头人一样,弄得刘也蓝也只好每次都怏怏地回去了。
中考结束不久,成绩下来了,赵晓星和章向阳都上了罗城工业技校。一个大热天里,他们俩一起到刘灯红家玩,当他们骑着自行车按着铃铛到刘灯红家院门口时,刘灯红正在屋子里剁猪草。她像有预感似的,心里一愣,随后站在厨房的暗影里定了定神,把头发理了理,就带着笑去迎接他们。
赵晓星穿了花色裙子,还有肉色的丝袜,很娇媚玲珑的样子,她说一句话就瞟一眼章向阳。章向阳眼光虚虚的,他看刘灯红都不是盯着看,而是扫描一样,扫一遍后又赶紧移到赵晓星身上。从屋顶亮瓦上射下来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照得光灿灿的,刺痛了刘灯红的眼。她告诉自己,一定要笑,一定要笑。
章向阳把他们先前的照片拿来了。有三人的合影,也有单人照。照片中,大泡桐树下,他们的脸掩映在桐花丛中,笑容像桐花一样热烈。刘灯红好像又闻到了桐花浓烈的气味,像陷在黏稠的水雾中一样,她有点恍恍惚惚的,连赵晓星说些什么她也没有听清,直到他们又骑上车走了,走到村口了,刘灯红才像从梦中苏醒过来,她把照片按在胸口,眼泪猛地涌了出来。
因为分产到户了,粮食多得吃不了,卖又卖不上价,于是家家都养猪,猪不光要吃粮食还要吃菜,村里人家便多了个活,就是去河里捞水草喂猪。赵晓星他们走后不久,刘也蓝来邀刘灯红去河边捞水草,刘灯红想了想,就点点头跟着去了。
大夏天里,河边静静的,她们挑着竹篮走过河边的灌木林,下到河里。河水凉爽,一种叫鸭舌条的水草沿着河边的浅泥滩生长,在水底密密地铺着,脚踩上去软软的。她们穿着衣裤在河里,一边伏身在河里捞水草,一边洗净了水草放到身边的竹篮里。竹篮里的水草渐渐多了、沉了,刘灯红仍然木木地捞着,忽然,她脚下一滑,没提防走到了河中心的深水潭里。她一惊慌,去捞竹篮子,竹篮子却漂向更远处,她反而把自己带向了河中心,迅速地陷入了水潭里。她起先还两手挣扎着,可当她睁开眼,看见水底晶莹碧绿,一串水泡从自己嘴里喷出,像水晶宫一样,她想起上午见到赵晓星和章向阳,阳光打在他们身上光灿灿的样子,她忽然不想挣扎了,就这样漂着也很好,她甚至觉得这样漂在水底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她几乎就要放弃自己往岸上爬了。一旁的刘也蓝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她撑着挑竹篮的扁担,大声喊着:“灯红姐,灯红姐!”一边将扁担送了过来。刘也蓝这一喊惊醒了刘灯红,她奋力一握,握住了刘也蓝递来的扁担,慢慢拉着它上了岸。
看着刘灯红喘着气破水而出,刘也蓝扑上去哭着又笑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灯红姐!”
刘灯红转过身吐出了几大口水,她拍拍刘也蓝的肩膀说:“死不了,我还没见到也青哥呢。”在那一刻,她忽然特别想见到刘也青,可是刘也青一点消息也没有,要是刘也青在,她一定要告诉他自己所遇到的一切。
刘灯红回到家后,还是决定写封信给章向阳,她还是不相信,以往章向阳看着她的那些眼光会是没有内容的。她把她拉水草的历险记告诉了他,还告诉他,她决定要复读,她要好好复习一年,她肯定能考上中专跳出农门的。她还把她在桐花下照的那张照片夹在了信里,一并寄给了章向阳。
信从镇上邮政局寄出去以后,刘灯红就天天盼着信来。她等了很长时间,直到暑假结束了,新学期要开始了,刘灯红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学校报名复读,章向阳的信终于来了。刘灯红抖抖索索地打开了章向阳的信,可是信里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张照片,是刘灯红寄过去的照片,它像是她家梁上的那只燕子,怎么样飞出去的又怎么样飞回来了。
屋后的荒山坡上,刘得贵又在烧一堆火粪,火粪在黄昏里闪着暗红的光。刘灯红抱着一堆课本、复习资料,把它们统统扔到了火粪堆里,那些纸张慢慢变黄、变焦,随后砰地燃烧起来,火苗相互舔着,越烧越旺。在火中,刘灯红看着作业本上的那些字,有些还能辨认得出来。火势正旺时,她又把两张照片放在了火苗上,一张是自己的单人照,一张是三个人的合影。它们不像书纸那样烧得缓慢而镇定,它们一遇到火,像知道痛似的,立即卷成一团,烧成灰烬,一点也看不出原先的痕迹了。
烧完这些,刘灯红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她踏着夜色回家,拉亮了堂屋里的灯。她不在家,那灯泡没有人擦拭,灯光黯淡,她便找了软抹布,轻轻擦着。她盯着灯泡,看着里面的钨丝微微晃动,脑子里又想起刘也青,她不由得向门外看了看,想着刘也青会不会正走进大门,笑着对她说:“灯红,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可是门外一片漆黑。
家里还是那样死静,三个人很少说话,白天各干各的活,晚上吃过饭,洗一洗就早早上床睡觉了。刘灯红看着母亲张翠兰不舒服,看着父亲刘得贵也不舒服,看着圈里的猪、栅里的鸡、墙上的锄头,甚至架上的瓜藤都不舒服,只有在擦拭灯泡时,她心里才有一点温暖,可是灯泡又不能天天擦,灯也必须早早熄灭。她睡在床上,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待在深井里的蛙,一只数学题中的蛙:井深十米,青蛙一次能跳一米,请问它要跳多少次才能跳出井来?刘灯红知道那答案是:永远也跳不出来。
十月里,下了一场连阴雨。油菜种了,草也锄了,地里的农活闲了,刘得贵就天天到镇上去打零工。镇上有个水库在维修,刘得贵在那里挑土方,早出晚归。
有天天黑,天上飘着蒙蒙细雨,刘得贵骑着自行车回家,雨丝不大却挡住人的视线,眼前雾成一片。刘得贵快骑到村口时,加快了速度,他没看见前方有一堆黑黑的东西,一下撞了上去。一阵尖锐的疼痛穿过外套,直抵他的胸部,他挣扎着爬起来,摸一摸,原来是撞到了一辆板车,板车上装满了新砍下山的毛竹,而他的胸口扎上的正好是毛竹尖锐的刀茬头。刘得贵再一摸胸口,摸出了糊糊的一片,散发出腥味,他知道是血。也许只是破了皮吧,他想。他四处望望,一个人也没有,忍着痛,咬着牙,他上了自行车,骑到家中。
刘灯红正在擦拭灯泡,她并没有看刘得贵一眼。可是,不一会儿,她就觉得不正常,以往刘得贵回家,总要迅速地去厨房洗手洗脸,可这会子,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桌子旁,坐了下去,一言不发。刘灯红去看时,他脸色苍白,再一看,血染红了他的胸口,刘灯红尖叫了起来。刘得贵朝她苍白地笑了笑,像是抱歉他吓到了她,然后就突地一下倒在了地上。
当天晚上,刘得贵先是被送到镇上的医院,随后因为出血过多,又伤及内脏,被连夜送到了县医院紧急抢救。病床上的刘得贵插着氧气管,打着吊水,输着血,他已经说不出一句话了,瘦小的身子越发显得瘦小。
刘灯红守候在床前,看着红的血、清的水,一滴滴地滴入这个瘦小男人的身体里。刘灯红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认真地看着这个她称为父亲的人,看着他的杂乱的头发、粗糙的脸、露在外面的龅牙、始终谦卑的表情、干瘦的手,她猛地意识到,自从她知道母亲的事后,她就再也没有喊过这个人一声“爸爸”。
守候了一天,刘得贵还是没醒,而医院里已经在催着交费了。张翠兰回家卖了圈里尚未长大的猪,又卖了粮仓里的粮,可是不到两天,钱又不够了。医院像一块干涸已久的沙地,一点水浇下去,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刘得林也送来了家里的一点积蓄,张翠兰又去了娘家一趟,可是到了第五天,医院再一次发出催款通知。
张翠兰和刘灯红坐在病床前,互相看了看,张翠兰说:“只有去借钱了,你到罗城去一趟,找一个人借一点钱。”
母亲张翠兰虽然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刘灯红知道她说的是谁。她拿了那个人的单位地址,搭车到了罗城。
那人是邓新生,他现在已经是罗城公安局的副局长了。
这是刘灯红第一次到罗城,奇怪的是,她觉得自己对罗城已经非常熟悉了,好像经常走在罗城的街道上似的。她想起,原来自己对罗城早就有很多想象了,这个城市里,有赵晓星、章向阳,也曾有过刘也青的身影,还有那个她从没有见过面的邓新生。她硬是从车站一路问人,问到了罗城公安局。
公安局建在一个斜山坡上,要走过一段台阶才能进到大门里,加上大门楼上锃亮闪光的国徽,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走过台阶,走过三层楼的楼梯,刘灯红终于找到了邓新生的办公室。
刘灯红敲开门,她看见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额头发亮,身材挺拔,和刘得贵比起来,就像一棵青绿的白菜与一棵腌菜根。刘灯红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也不说话。
邓新生眨了眨眼睛,他一下子就认出刘灯红来了。他飞快地走到办公室门边,关上了门。他的眼神有些复杂,咳了一声说:“你,怎么来了?”
刘灯红看着他由一点点惊慌恢复了镇定,忽然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她直直地盯着他说:“我妈想找你借点钱。”
邓新生愣了一下,然后小声地问:“你妈怎么了?”
刘灯红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我妈没怎么,我爸在医院里,要死了。”
邓新生怔了片刻,然后说,那你等会子。他说着给刘灯红泡了杯茶,就走了出去。
刘灯红一个人坐在邓新生的办公室里。他办公桌的玻璃台板上压着一些照片,大多是他年轻当兵时拍的,年轻的邓新生带着微笑,穿着军装,意气风发。刘灯红想,这些照片当年肯定有一张是给过她母亲张翠兰的吧。
约一刻钟后,邓新生回来了,他拿出一沓钱说:“这是八百元,是我找人借的,再多,也没有了。”
刘灯红接了钱,转身往门外走。她走得缓慢,她希望听到身后那个人能喊住她。
果真,邓新生喊了她一声:“哎!”
刘灯红停下脚步,回过头望他。
邓新生问:“你,叫什么名字?”
“刘灯红。”
“什么‘deng’?什么‘hong’?”
“灯光的灯,红色的红。”
“哦,”邓新生在嘴里重复着,“灯光的灯,红色的红。”
刘灯红抬头看着他,邓新生点点头说:“那,你回吧。”
刘灯红失望地看了他一眼,她抿着嘴,快步地走了出去,再没回一下头。她的心里酸酸的。
刘灯红走在罗城的街上。从罗城回到县城只有傍晚的一班车,而现在还只是中午。她一个人在大街上走着。她想了想,问了行人,向罗城工业技校走去。
技校大门在一条长满了悬铃木的路边,光滑的树干开始蜕皮,像患了皮肤病的人,阔大的叶子落了一地,车子开过去就带起一片在地上打滚。技校的门楼做得气派,不少学生在高大的门楼里进进出出,他们的胸前都别着一枚白底红字的校牌,他们大声说笑着,看都不看一眼一旁的门卫。刘灯红从门楼里往里看,有一群人在操场上打篮球,那些身影在腾挪跳跃,不时爆发一阵欢叫声。那里面有没有章向阳呢?赵晓星是否正站在球场边给他拿着衣服为他喝彩?她看了看,终于默默地调头走开。
刘灯红感到肚子饿了。她看到技校旁边一株大悬铃木树下,有个老太太在卖小粑,她上去买了两个,站在那里吃着。她边吃边看着老太太煎小粑。老太太虽然看上去有五六十岁了,但人却收拾得清爽。她的炉子是用大油桶改制的,中段侧面挖了个洞,柴炭从那塞进去,油桶上面的盖换成了平底铁锅,炉子旁是一个案几。老太太把面粉揉好,切成段,摊成饼,又放上做好的馅,馅的样式多,有萝卜馅、青菜馅、肉馅、腌菜馅,再团成饼,平放在平底锅上,用火两面油煎,煎成金黄色,香气立时扑鼻而来。老太太做事很有节奏,这一套程序蚊丝不乱,有板有眼,一气呵成。不断地有学生来买,她一手接钱、找钱,另一手却不耽误手头上的事,塞火、揉面、装馅、翻边、盛起,玩杂技一样。刘灯红慢慢吃着,这小粑味道果然好,面香、皮脆、馅酥。她老早就听瓦庄人说过,罗城的人会煎小粑,“罗城十八家,家家煎小粑”。果真,煎粑的摊子多,吃小粑的人也多。小粑素馅的两毛钱一个,肉馅的三毛钱一个,不一会儿,老太太案板前的小纸盒里放满了钱。
刘灯红吃完了饼,还舍不得走,她看得入了迷,直到老太太问她:“姑娘,你还要买?”她才支吾着走开,再一问时间,呀,开回县城的班车时间快到了,她飞身奔跑起来,总算在班车开动之前上了车。
班车开出罗城,刘灯红把鼻子压在车玻璃上,定定地看着渐远的罗城,她忽然有了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