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也青拉上瓦庄的葛金印、马张根、郭贤伍、余传真、黄金宝他们一班人跟着他再去卖肥猪菜时,发现过了一个年后,许多东西都变得不一样了,所有的人都像睡了一觉后突然醒来了。
他先是发现火车越来越挤了,许多穿着和他们一样的农村人涌上了火车,这是前几年他做供销员时还没出现过的。人一多,车厢里就乱成一锅粥,越往南去上来的人越多,最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人只能立住一只脚,像晒场上的鸡单腿独立,整个火车也就像装了一车子的鸡。他们挤在一起,嘴里咕噜着,他们的去向是南方的城市,那里有很多的工厂、工地,在那里他们可以做工人,他们一个个如同鸡笼里的鸡,兴奋而又不安。
好在刘也青他们的方向是先往南,再折向西南,那里还是农村居多。这一折后,坐车就方便多了,眼前的大山越来越高,看着那些崇山峻岭,在山里长大的葛金印他们都张大了嘴,余传真叫了起来:“我的天,这随便一座山都比我们瓦庄的老虎尖还要高!”马张根焦虑地说:“也青哥,人家都是到大城市里去赚钱,我们怎么越走越往山里?”火车晃荡晃荡,刘也青信心十足,他想到上历史课时学到的一句话,就活学活用了,他用手一指大山:“那里的村庄,就是我们卖肥猪菜的好地方!***说过,中国革命要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我们不能和别人一样去做,要做就做和别人不一样的,那样才能赚钱,懂不?”
到了一个县,刘也青把人分成三班,两个人一班,分线去跑,跑到三五天再在县城会合。在路上时,刘也青就对他们进行了一番培训,也都大体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再和刘也青一起实习了一两次也就能做得顺溜了。刘也青设想得很完美,他是想垄断肥猪菜的,这样,只要葛金印他们每卖出一袋肥猪菜他都能挣上钱。
安顿下来后,刘也青自己到周边城市找彩印厂印制肥猪菜的包装,然后回到县城买了玉米粉等,一个人躲在租住的房间里将玉米粉等搅拌,包在包装袋里,封好口,直到葛金印他们卖完了再来拿货。刘也青等于成了一个人的工厂,葛金印、马张根他们就是他的推销员。刚开始的个把月,这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刘也青天天在租住的旅社里哼着傩戏小曲,盘算着,照这样下去,他一年就发得不能动了。
有天,大概是一个多月以后,他们转移到了另一个县城,第二天照例是各自带了肥猪菜下乡去跑。等他们一个个背了包出了门,刘也青看看包里的存货不多了,就又去街上采购玉米粉。走在街上,他好像觉得身后有人跟踪,回头看时却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小县城里本来人就少,看着空荡荡的街巷,刘也青笑自己胆子越来越小,疑神疑鬼的。他到饲料店买了玉米粉、糠皮、麦麸,反正材料越杂越好,越不容易让人识别出来。买好后,他回到旅社,将材料搅拌好了,看看时间还早,他心里一时空落落起来,包装袋打开了却又不想包装。他仰身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漏雨的印痕因霉变而发黄、发黑,刘也青忽然觉得那图形像全了叶巧雨,眼睛、鼻子、嘴唇、头发。上次回到瓦庄,他演傩演到沙庄时,睁大眼睛在人群里搜索,一直没有找到叶巧雨。他知道她嫁了人,可要是她能看见他,她的眼睛里还是那样有光,他就愿意带了她走,走得远远的。但叶巧雨竟然连过年都没有回到沙庄。听说她也在外面的城市里打工,做的什么事没有人知道。刘也青叹了一口气,点了烟,喷出一口烟圈,烟圈缓缓上升,贴近了那天花板上的图像,一切都模糊了。窗子外边突然传出嘶啦一声响,像猫踩翻了盆子,刘也青起了床,走到窗边往外看,看见窗台外面一只小方凳翻倒在地,有一个人影一闪,绕过小巷不见了。刘也青疑惑起来,看来,早上跟踪自己的是确有其人了,可是,是什么人要跟踪自己呢?他警惕起来,忙收拾好行李,又换了家旅社住下。
刘也青在惴惴不安中过了两天,一切平安,终于等到了葛金印他们从乡镇回来。货都卖完了,再提货时,葛金印一反常态,他站在刘也青对面说:“也青哥,你那肥猪菜价格要降了!”葛金印脸上硬硬的,身子也绷得紧紧的,目光迎着刘也青。
刘也青看看葛金印,又看看其他几个人,除了马张根,那几个人的目光虽然软了些,却无一例外暗暗地透出寒光,像裹了鞘的刀子,显然他们之前已经相互通了气了。刘也青明白过来,他笑笑说:“降价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总得有个理由吧。”
葛金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青哥,你现在是坐在家里收钱了,你不知道现在卖肥猪菜的不止我们一个班子了,有好几个班子在做这个生意呢,越来越不好卖了,他们都在降价,我们不降不行了!”
刘也青说:“好,那你说,降到多少?”
葛金印说:“一毛钱一包。”
刘也青从床上跳了起来:“一毛钱?葛金印你昏了头吧!”
葛金印抖动着双腿:“一毛钱你就有钱赚了,我还不知道你那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
看着葛金印得意的样子,刘也青想起了两天前的情形,一定是葛金印在暗暗跟踪他,把制作肥猪菜的一套程序都搞清楚了。他瞪着葛金印:“要是我不同意呢?”
“那我们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了。”葛金印说得很坚决。
刘也青气血涌上心头,他呼啦一下拉开房门,大声说:“滚,你们都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我刘也青是瞎了眼啦,带出来一批白眼狼!”
葛金印转身就走,走到门外,他说:“郭贤伍,余传真,黄金宝,走吧,你们就愿意跟在资本家后面,甘心受他压迫?!”
他们眼睛看着刘也青,脚底下要挪不挪的样子。刘也青跺着脚:“走,你们要走的都走!”
这几个人赶紧抬脚就走,咚咚咚出了门。等脚步声远去了,刘也青抬头一看,只有马张根一个人没动,他还蹲在地上。刘也青说:“你也走啊,省得让老子看见心烦。”
马张根说:“也青哥,我不走,我跟你。”
刘也青带着马张根继续卖肥猪菜。他发现葛金印说的并不是假话,做这行生意的多了起来。他一想,有老朱,就肯定有老刘、老王;有他刘也青,也肯定就有王也青、李也青。做的人多了,价格就上不去,许多人自动降价,利润也越来越薄。而更让刘也青感到不妙的是,有一天,他在一个乡场上发现一个告示,张贴在农贸市场上,纸张不大,刘也青却看得心惊肉跳。那上面说,新近有人打着高科技之名,贩卖肥猪饲料,实属欺诈行为,根本没有药效,一经发现立即取缔。刘也青看着告示,再扭头看看马张根还在那里笨拙地演说肥猪菜的神奇,不由催促他快快地收起摊子,拉着他乘车离开了。马张根挣扎着不解地说:“还有两个人的钱没有收呢。”刘也青狠狠地搡了他一把说:“收个屁,再收迟点,恐怕小命都要收进去了。”
肥猪菜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刘也青只好带着马张根往更偏僻的山村里去,就是这样,还是翻了船。他们是在中午时分到达那个村庄的,那个地方地势险要,凭经验,这样的地方一年到头来不了几个外地人,山里人又好糊弄,在人家吃住只要抵几包肥猪菜就可以了。果然,刘也青把话头子打开,一个老头就答应他们可以在他家住下,并招呼媳妇给他们做饭,舀苞谷酒,割房梁上的腊肉。酒香,饭香,菜也香,刘也青冲着马张根高兴地挤挤眼睛。吃过了饭,喝了酒,他们就在老头子家门前摆开了阵营,演练了起来,周围渐渐圈起了一群人、几只狗。就在买卖进行当中,突然冲上来两个人,一个人抓起肥猪菜看了一眼,就立即去抓住马张根:“就是这伙人,竟然骗到这里来了!看老子不整死你个龟儿子!”刘也青正收着钱,拔腿就要跑,被另一个人从身后扑上来,死死揪住了。
他们俩被带往村里的一个干部家,那两个人得意地说:“赵大扁报案说他家竹子被人砍了,要我们上来破案,没想到顺手抓到了卖肥猪菜的,这两个家伙也是能跑,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了!”“这叫什么?这叫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在村干部家里一阵审讯后,刘也青见抵赖不过去,就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只是他没有把自己藏钱的地方告诉派出所的人,他说:“赚到的一点小钱都在县城旅社里,也只有几百元钱,生意越来越难做了。”一个公安听了拍了桌子说:“还好意思说你是做生意啊,你们这是诈骗罪!要判刑的!”刘也青赶紧说:“是的,是的,有罪有罪!”
两个公安要去山上破砍竹子的案子,就暂时将刘也青、马张根羁押在村干部家里,整个派出所就一副手铐,还没有带在身上,他们就用绳索绑了刘也青两人,让村干部看管着。“好好看管着,这可是治安新动向!”两个公安向村干部交代。
等到公安走后,憋得脸通红的刘也青向村干部——现在他弄清了是村里的文书——请求:“我要拉屎,你总不能让我拉在裤裆里吧。”他抖索着身子哀求道。
文书犹豫了一下,看着刘也青可怜的样子,终于松开了绳子,说:“你上好了就回来,你可别让我为难。”刘也青说:“文书大哥,怎么会呢?要不,你跟着我去。”
刘也青上完厕所,果真走了回来,不过手里却拿了一沓零碎的钱,他把钱往文书怀里一塞,说:“文书大哥,你就好人做到底,放我们一马,这就算是我们孝敬你的。”文书看着怀里的钱,嗫嚅着说:“不是我难为你们,可是派出所那里不好交代啊。”刘也青已经扑到了马张根旁边,快速地解开了绳索,他边解边说:“好交代,好交代,你就说我们会武功,自己解了绳子跑了,与你没得卵子干系!”一解开绳子,刘也青口气也硬了些,他从文书家房梁上扯下几根大红薯,拉起马张根就跑:“多谢了,你就说我们跑远了!”
刘也青带着马张根跑到西南省份的县城,再也不敢卖肥猪菜了,这个生意是彻头彻尾地做不下去了。他们租住的是一家集体旅社,四块钱一晚上,再加上吃饭,两个人一天要花掉十几块。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开张了,先前挣的钱都快花得差不多了,马张根不急,急也没有用,他知道刘也青会有办法的,他就天天歪在床上睡觉,把呼噜声打得惊天动地。刘也青睡不着,白天睡不着,晚上也睡不着,他就坐在旅社的后凉台上抽烟,他脑子里也没有头绪,目前这个情形,要不就是回到瓦庄,要不只有到南方城市里去做苦力。可就这样回到瓦庄,那还不如坐牢呢,但到南方去做工,不也是一样没有意思?不行,我刘也青不能做苦力,做苦力赚不了钱,我也丢不起这个人。刘也青思前想后,香烟蒂子落了一地。
刘也青坐着抽烟、思考的凉台下面是一排平房,大概是一个单位的家属院,每天上班的人去上班了,院子里就有一帮老年妇女围在一起择菜、带孩子、聊天,聊得热热闹闹。一开始,刘也青嫌她们烦人,像一群麻雀,可又没办法让她们住嘴,他只有被动地听,听着她们说着张家长李家短,王家的勺子赵家的铲。有天,思考着的刘也青忽然灵机一动,他有了想法了。
刘也青悄悄地出去,买了一套理发的工具,回到旅社后,就对马张根说:“起来,起来,人瘦毛长的像个饿死鬼,我来给你理发。”马张根迷迷瞪瞪地就被刘也青拉到椅子前。刘也青推得太快,扯起了马张根的头发根子,马张根咧着嘴说:“你理慢点!”
刘也青说:“再理慢点,明天喝水的钱都没有了。”
“那跟我理头发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刘也青把一面小镜子递到马张根跟前,马张根一看,惊叫道:“你怎么把我理成光头了?”
刘也青不慌不忙地说:“不光你理成光头,等会你再帮我理,我也理成光头。”
“做什么?”
“当和尚。”
“真的当和尚?我爹娘恐怕不同意啊,我还要结婚给我爹娘留个后呢。”
刘也青笑着说:“恐怕你自己也不愿意吧,你放心,我们是做假和尚,不耽误你娶媳妇的。”
“和尚也能做假的?”
“这年头,什么不能做假,做真的就搞不到钱。”
“我还是不懂。”
刘也青说:“明天,你先看我是怎么搞的,跟我学着点,以后,我们就靠这个赚钱了。”
第二天早上,刘也青拿出两套酱紫色的僧衣、两串大佛珠,把自己和马张根装扮了一下。“我昨天去庙里买这些时,那个和尚还说我有佛缘呢,看来,我真是有佛缘。”刘也青笑着,双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
马张根忍不住笑了:“可这能赚到钱?”
刘也青没答他,示意脱下这套僧人打扮,装在包里,两人来到楼下的家属院前,看看行人稀少,就又套上僧服,敲着家属院的大门。门开了,一个老太太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和尚。刘也青合掌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说着从身后的百衲袋里拿出一个小布袋来,“施点米面吧,积德行善广种福田!”马张根不知道刘也青什么时候学会了那些话,他说不来,就只好一个劲地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老太太愣了下说:“我没有钱啊。”
刘也青说:“施主,出家人不要钱,你给一把米就可以了,就是敬佛了。”
老太太于是宽心地去了屋里端了一碗米来。院子里其他的妇女们也跟着用碗舀了米过来。刘也青慌忙施礼说:“善哉善哉!只要一把米敬佛就可以了,我们师兄弟是奉师傅之命,集百家米做功德事,不要太多,多了就是贪财了。”他说着坚持只收取每家一点点米,那些老太太们一个个眼里露出敬意,连声唤着刘也青两人“大师傅”。
等将各人的一小把大米一一收好了,刘也青作势慢慢回转身,却忽然眼睛一翻,对着先前的老太太说:“老施主,你是不是有头痛病?”
老太太怔了一下说:“是呀,大师傅,头痛了好几年呢。”
刘也青又追问了一句:“那是不是前天下午又发作了一次?”
老太太头点得小鸡啄米一样:“是呢,是呢,前天那场痛我恨不得自己把自己头都砍了,钻心地痛呢。大师,你救苦救难,你有没有法子?你出手救救我吧。”
刘也青略微点点头,又念了声佛号,问道:“你今年五十九吧?”
老太太惊奇地说:“是呀,哎呀,大师,你是无所不知啊。”
刘也青继续说:“你是不是二十九岁上去了母亲?”
老太太这回激动得两只眼睛眨个不停:“神仙,神仙哪,就是的呢,我是二十九岁上去了母亲的。”
刘也青说:“今天也是施主你与佛结缘,我告诉你吧,你母亲坟头上有根竹子鞭,扎到了她的头骨里去了,一天比一天深,你赶紧把那根竹子鞭取出来,要不,你先是头痛,再过些日子就会七窍流血而亡。阿弥陀佛!”
老太太说:“真是大神仙、活菩萨啊!”
老太太一嚷,周围的老妇女们都围了上来。刘也青又瞄了一个瘦女人,他记得先前在阳台上听见这个瘦女人抱怨儿子不争气,把媳妇气回家了,三个月都没有回来,就指着瘦女人说:“这位施主,最近家中可有人丁走失?”
瘦女人张大了嘴说:“就是的!就是的!大师,求你给个解法吧。”
刘也青沉吟着说:“如果走失的是个女人,家中就将有血光之灾了。”
瘦女人一下子哭了起来:“大师,大师,我是个苦命人哪,你救救我们一家啊!”
刘也青说:“阿弥陀佛!施主,这事要费一番功夫,还好,还有解法。你拿一斤大米来,再摆三刀黄表纸,放上八百块钱,用红纸包包好,一起封在一个纸箱里,让我做三天法,后天午时三刻,我再把纸箱还回来,可保万事大吉!”
瘦女人以极快的速度准备好了一切,把纸箱子交给刘也青,刘也青让马张根抱好箱子,慢慢走出了家属院。
等转过了街角,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刘也青扑哧一笑,三下五除二就脱下了僧衣,夺过纸箱说:“怎么样,这八百元来得容易吧。”
马张根说:“可是你三天后不是还要去还吗?”
刘也青说:“你真是个笨猪,三天后我们早就走了,走到别的县城了。这叫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马张根呵呵地笑:“这个和尚当得!”
刘也青和马张根于是又新创了一个产业,他们的日子又滋润起来。“离开了肥猪菜,照样过肥日子。”刘也青对马张根说。
年底的时候,刘也青和马张根往湖北转移,这里离老家瓦庄近,他们准备边走边在腊月里回到瓦庄。刘也青说:“今年回去再大演一场傩戏,请摄像的人去摄像,演个七天七夜!”这一天,他们到了黄石,正当他们穿着僧服走到一个居民区里时,一个斜戴着帽子的人好像喝醉了酒,迎面向他们撞来,刘也青让了一下,那人又跟着朝避让的方向撞去,刘也青心想是碰到小混混了,他说:“阿弥陀佛,小施主!”不料那人一把抱住了他,说:“听说和尚姓刘是不是?”刘也青大吃一惊。那人却脱下了帽子,原来是葛金印,他冲着刘也青咕咕地笑,像一只找到谷物的鸡婆。刘也青不想理他,葛金印一把拉住他:“也青哥,亲不亲故乡人嘛,还生我的气啊?我请你喝酒。”葛金印说话时,后面余传真、郭贤伍他们也都跟了上来。刘也青只好和马张根脱下僧衣,和他们一起去了一家小酒馆。
看样子葛金印生意做得不错,喝了几杯酒后,刘也青问:“你们在做什么?还卖肥猪菜?”
葛金印压低了声音说:“那是淘汰产品了,我们现在和你一样也开发了新产品。”葛金印说着,另两个人也跟着后面哧哧地笑。
“什么好产品?”
葛金印变戏法样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亮晃晃的东西,细看,是一块“袁大头”银元。刘也青知道这东西一般农家里都有那么一两块,留着给刚出世的孩子打银器的。“你看这是真是假?”葛金印问。
刘也青接过那银元,看外观和真的一模一样,他又学着老年人告诉的鉴别方法,将银元捏在两指间,轻轻吹口气,放在耳边听声音,果真有咝咝的振响。“大概是真的吧?”
葛金印又笑了:“煮的。”
刘也青说:“那你们就是卖假银元了?”
葛金印一五一十地告诉刘也青他们怎么做的“银元”生意,就是先在浙江找小工厂生产假银元,然后到乡镇去打着收购银元的旗号,再以调包的手段将民间的真银元换成假的。一块真银元市场价是一百元,银行收购也要七八十元,而一块假银元的成本只要三块钱不到。“也青哥,是你带我们出来的,我可都把底儿亮给你了。”
看着葛金印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刘也青也笑笑,他也把他的生意经介绍给了葛金印。不知怎么了,虽然喝着酒,说着笑话,刘也青内心里突然又有一丝厌恶,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就埋着头喝酒,直到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
1990年的腊月,葛金印他们回到了瓦庄,带回了大把的钞票。钞票这东西只要有了,不管是装在人身上还是藏在地窖里,都是扎眼的,像女人怀孕一样怎么藏也藏不住。于是,正月十五一过,瓦庄、窑庄、沙庄这三个村子里的年轻人,呼啦啦全都飞走了。一年不到,瓦庄的人在外形成了气候,他们分成了三班,一班做和尚,一班收银元,而还有一班是拎包。什么叫拎包呢?就是专到城市里机关大楼办公室,看看没人,就顺手把那些办公的人抽屉打开,钞票、香烟、好酒、鞋子、手套、手表,反正值点钱的扫荡一空后迅速撤离。因为办公的人用的吃的都不差,据说,这生意做得也不错。
瓦庄的人在说着这些事时,始终有个疑惑,那就是这些生意的开山祖师刘也青却没有回来,也没有一点音讯,和他在一起的马张根也没有回来。他们是去了哪里呢?瓦庄的人猜测,可能,刘也青那孩子是到了外国去了,他们相信,他一定是到了国外了,如果说瓦庄有一个人能在国外做生意,那只有刘也青了。
当然,关于刘也青,瓦庄也还有另一种猜测,那就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这种流言慢慢传到了刘得林的耳朵里去,他虽然嘴上骂着刘也青,心里却还是放心不下,偷偷地一个人去了傩神庙。这么多年了,傩老爹还是那样老,可是也见不到他更老,他好像一棵老树,年年还是那样,岁月在他身上已经没有了作用。刘得林在傩老爹那里求了个签,签语是:
三载奔波多艰辛,
依然世上烦恼人。
莫道金钱少不了,
回看陌上草青青。
刘得林不晓得是什么意思,问:“怎么解?”
傩老爹只说:“事到解时自会解,莫要担心太多了。”
既然傩老爹说会解,想必问题不大,于是刘得林宽慰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