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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行 第十九章

刘灯红把煎小粑的油桶炭炉子竖立在物资公司大楼的屋檐下,那个大楼就处在两条路交会处。刘灯红对自己所做的选择给出的理由是:这里人流量大、单位多,往东是一家通用机械厂,工人们天天进进出出,往西是一家电影院;还有,它处在一个小坡上,风景极佳。这位置到哪儿去找呢?她就买了一条烟,送给了物资公司看大门的老头。老头儿同意她在拐角屋檐下安放她的炭炉子。

炉子里的炭火生起来了,面板上的面粉也发起来了,馅料也炒好了,倒油、热锅、扯面、包馅、贴锅、翻边、旋锅,刘灯红做得滴水不漏。她本来是该面对机械厂方向的,可是做着做着,却不由自主地面向了另一个方向,做一会,望一会。另一个方向,是罗城工业技校的大门,刘灯红心里念着的还是那学校里的人。她自己不想承认,但不想承认也不行,她挑了很多地方,鬼使神差,她还是列举了种种理由,说服自己选了这个地方,站在这个角度,她就可以看得见章向阳进进出出的身影了。她这才明白,自己到罗城来,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动力还是为了一个人,她和刘也青一样,是个不甘心失败的人。

然而,三个多月过去了,刘灯红也没有看见过章向阳和赵晓星。不过,三个多月下来,刘灯红对自己生存在罗城却有了信心。别看煎小粑是小本生意,利润却并不薄,一个小粑卖三角钱,成本不到一角钱。她选的这地方,人流量委实不小,她舍得加馅料,做的小粑味道又很好,早晨有不少人买了小粑做早点,晚上,有好看的电影时,那些谈恋爱的年轻人也会买上一块热热的小粑。那时的罗城还是个小城,东边放声枪,西边的房子能震出一阵灰。慢慢地,刘灯红的小粑竟然有了点名气,生意好了起来,高峰时一天能净赚二十多元,而那时一个在单位上班的人月工资也只有百多元钱。

见不到章向阳,刘灯红就有意识地向来买小粑的技校学生们打听学校的一些情况,她这才弄清楚,章向阳他们是毕业班,到外地实习去了。刘灯红就想,那他是不是和赵晓星在一起实习呢?实习就是天天上班吗?他们上班都做些什么呢?刘灯红想着这些,又有些失落和无奈,甚至想离开这里,不让章向阳再见到她。

六月的时候,罗城街上的大悬铃木长满了阔大的叶片,知了栖在上面不知疲倦地叫。这个季节,罗城人喜欢傍晚时带几块小粑回家,就着稀饭当晚餐,既省时省力,味道也不差。每天,刘灯红就在那个时间段里挥汗如雨忙个不停。有天,正是那样的傍晚,西天的晚霞烧成一片红,刘灯红正在抓紧时间揉面,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一个说:“饿了,一人买个小粑吃吧。”另一个说:“小粑好吃,嗯,我好像闻到了炊烟的味道。”刘灯红愣了一愣,时光也过去了一大段时间了,可是她还是一瞬间就听了出来,那个最后说话的就是章向阳,那口气、那语言、那节奏,就是他的。刘灯红连忙整了整套在外面的白大褂和头上的白帽子,这些是她让人从外面带回来的,她喜欢给人一种干净利落的感觉。她心跳得厉害,却还是抬起了头,盯着章向阳看。章向阳也愣了,他显然也认出她来。

章向阳身边有四五个人都穿着工厂统一配发的工人制服,他们年龄也都和章向阳相仿,并没有赵晓星。刘灯红先笑了:“你实习回来了?”像是与他一直是联系着的。

章向阳抓着头说:“哦,是回来了,那是大实习,我现在在机械厂里做见习了,等到七月份就可以分到厂里上班了。”

“哦,那就可以月月拿工资了,是不是?”刘灯红问。

“嗯,是吧。”章向阳递去十元钱说,“你,什么时候到罗城来、来、来做这个了?”

刘灯红看了一眼章向阳身边的人,说:“来了有好几个月了,算了,今天我请客。他们是你同事吗?”

其他小伙子纷纷朝章向阳挤眉弄眼,说:“章诗人真有本领,出门就有人请客。”

章向阳急红了脸说:“是我同学,初中同学。”

“同学?”小伙子们起哄说,“也没人说你们不是同学啊!”

章向阳不安地看着刘灯红,解释说:“是我一班上的,现在也都在机械厂见习。”

刘灯红借着天热,把白帽子取了下来,本来扎拢起的一头黑头发就顺势披散了下来。她看见章向阳的同学们眼睛在发亮,笑笑说:“是这样啊,欢迎你们以后常来。”

刘灯红坚持不收钱,章向阳就只好拿了几块小粑分给了几个同学。下班高峰到了,很快有客人向摊子拢了过来,章向阳就势说:“那我走了。”

刘灯红点点头冲着章向阳说:“我天天在这里。”她隐约还听见章向阳的那些同学在取笑他。刘灯红不仅没有恼,心里竟暗暗高兴,她看见章向阳比原来更结实了,身材也比原来大了一号。他还是有事没事就朗读诗吗?还是见风见雨就要写诗吗?还是常常打篮球打得一身汗吗?刘灯红一边照顾着摊子上的生意,一边想着这些。

这天晚上收摊回家,刘灯红数数进项,纯进了二十二元,她做一星期就抵得上工人们做一个月的了。这样,我又比工厂的工人差到哪里去呢?做个罗城人并不难。刘灯红充满了信心,她想,她改天应该告诉章向阳。

可是,第二天,当刘灯红看见章向阳和赵晓星一道向她的煎饼摊子走来时,她的信心一下子就塌陷了大半。章向阳穿着白衬衫,里面套着篮球背心,背心前面还印着红色的机械厂的名字。他边走边把衬衫脱了下来,丢给了一旁的赵晓星。赵晓星顺手拿过,搭在手腕上,这一切自自然然。刘灯红勉强支撑着,对他们笑笑说:“下班了,你们?”

赵晓星叫着:“灯红,灯红,你这个死灯红,到罗城来也不通知我们一声,还是听章向阳说的。”

刘灯红说:“我一来你们就出去实习去了,要不,肯定是要去找你的。你现在在哪里?”

赵晓星一努嘴说:“也在机械厂啊,这个厂今年大招工,我们就都分进去了,七月就正式上班。”

刘灯红说:“那多好啊,工资很高吧?”

赵晓星说:“听说效益很好,一个月有一百块钱,还发劳保用品。对了,以后我们发的手套用不掉就送给你用。”

刘灯红一边照顾客人一边递给他们一人一个小粑,说:“那就谢谢了,不过我现在不大用得着手套,不是干粗活。”她顿了顿又说,“哎,晓星,我正想问你个问题呢,这里附近有没有邮政局?我想汇笔钱回去给我妈。我到这里快半年了,也存了快两千块钱了,放在身边也不安全,就想寄回去。”

赵晓星果然惊讶起来:“灯红,你行啊,半年不到就存了那么多钱啊?”

刘灯红嘴里说着:“那有什么啊,一点辛苦钱。”眼睛却偷偷地扫向章向阳。章向阳只是笑笑。

赵晓星却顺着竿子又找到了良好的感觉,她说:“灯红,你这样也很好,一个月抵我们好几个月呢。不过,你得现在多存点钱,不像我们老了有退休金拿啊。”

刘灯红说:“嗯,我这钱挣得辛苦,早上五六点钟就要起来,晚上有时要到九点以后收摊,站一天都把人站瘫了,还是当工人好!”

赵晓星抽出挽着章向阳的手,摇着他的肩膀说:“章向阳,灯红好辛苦的,你有空少打点球,也帮她做做事。”

刘灯红连忙说:“那怎么行!”

赵晓星说:“那怎么不行?你说,灯红,你说有什么事?”赵晓星俨然一位有权威的家长的样子。

刘灯红瞄了一眼章向阳,章向阳有点尴尬。她心里忽然涌起一个恶作剧式的想法,她就笑着说:“嗯,真要是帮我的话,那晚上要有空帮我把杂物用推车推回去,那一路太黑了,我一个人有点怕。”她看着赵晓星的表情,紧接着说,“不过,你们要是忙就算了,我一个人也可以。你看我这人,就是胆子小,城里再黑也比瓦庄亮吧。”

赵晓星没等章向阳表态就说:“那有什么,以后我和章向阳一起来陪你回去。”

第二天晚上,快九点钟的时候,赵晓星果真与章向阳来了。他们陪着刘灯红收拾好用具,由章向阳推着三轮车,赵晓星与刘灯红一左一右扶着车,往刘灯红的出租屋去。刘灯红的小屋太小,她不愿让章向阳看见里面逼仄的样子,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俩一道在暗淡的灯光中返回,他们走了很远了,似乎还能听得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往往,刘灯红就站在那里,倚着门框,看着他们走远的方向,直到身子凉了,才无声地回到小屋里去。洗好后,她躺在床上,眼睛里却还是有章向阳的影子。

这样坚持了一段时间,刘灯红也渐渐习惯了,她天天散摊时都等着他们。可是这一天,赵晓星没有来,和章向阳一道来的是一个年轻人。章向阳介绍说:“这是杨利新,我们一个班组的。赵晓星她有事,让我们来送你。”

刘灯红看了杨利新一眼,这个人脸色有点苍白,目光看人也有点躲躲闪闪的,不知怎么,让她一下子想起她的养父刘得贵来。杨利新话不多,热心地帮着收拾杂物,又抢先推上车子。突然加了一个不太熟悉的人,他们之间倒没有话说了,不像赵晓星在场,赵晓星总是不停地说着话,她就可以抽空不时地看看章向阳,看到章向阳也看着她,她心里就会温暖和湿润。杨利新大概是为了不让气氛太拘谨,就加快了步子,几乎是跑了起来。章向阳让他跑慢点,他说:“我知道那地方,跑起来省力些,我到了门口等你们。”

刘灯红就和章向阳走在一起了。刘灯红故意把步子迈得小小的,问章向阳:“你急着回去吧?要不你先回去?”

章向阳说:“不急,不急。”

他们现在是走在一起了,路灯的光透过树枝,在他们身上打出斑驳的花纹。刘灯红想起她和章向阳在镇上上中学时,一起走夜路的情形,那时,她的心里扑扑地跳,章向阳步子也走不稳,有一次差点一个趔趄栽倒在她身边。她嗓音颤抖地问他怎么了,他回答的声音也颤巍巍的,说了几句后,他竟然拔腿奔跑起来,随后,她也跟着跑起来,街道上响着他们脚步踏在砖路上的嗒嗒声。刘灯红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她看看章向阳,章向阳却似没有反应。刘灯红想说句话,愣了愣,还是咽了回去。倒是章向阳意识到了沉默,他就说起杨利新来。

杨利新家在郊区,父亲早早出车祸死了,家里就一个老母亲,又得了中风,只能拿着他父亲的一点抚恤金过日子,生活很苦,可是人是好人。“我让他来帮忙,他跑得比兔子还快。”章向阳说。

刘灯红不喜欢听他说这些,她心想,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她问他:“你现在不写诗了啊?”

“写诗?”章向阳摇摇头,“嗨,现在哪个还写诗啊。”

等他们聊着天到小屋时,杨利新已经把推车靠着墙,把推车上应该放下的物件一一归置好了。他偷偷地看着刘灯红,脸上有些讨好地笑着。

接下来,杨利新几乎每天都和章向阳一起帮着刘灯红推车回家。刘灯红和杨利新也渐渐熟了起来,还和章向阳一起到他家去玩过一次。杨利新的家果然十分贫寒,门前廊下堆满了煤球、旧木板、腌菜缸等,屋里散发出一种霉变的气味。他母亲拖着不方便的双腿硬是给他们一人打了一碗溏心蛋。刘灯红看得出来,杨利新对她非常有好感,可是又不敢表白,他总是把目光绕来绕去,离不开她。他每天推车的姿势是轻盈愉快的,一个人在前面飞奔;等候在灯红的屋前,他也是愉快的。有次,刘灯红让他进了屋,没有坐的地方,就让他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看得出来,他紧张又兴奋,好像底下的床是一片柔软的水。可是他越谦卑、温顺、小心,灯红心里就越发有些瞧不起他,也不大拿正眼看他。

有天晚上收摊子时,只是章向阳一个人来了,他说杨利新母亲犯病了,他要在家照顾他妈妈,今晚不能来了。“他还特意要我对你说,今晚很对不起呢。”章向阳推着车子对刘灯红说。

章向阳的这些话刘灯红特别反感,她不作声,默默地跟着他走。快走到小屋时,路灯光被树枝遮没了,一整块黑暗浮在他们面前,刘灯红忽然停下步子。

章向阳也停下来,说:“走啊,怎么了?”

刘灯红转身双手抱着林荫道上的悬铃木,她用指甲抠着悬铃木的树皮:“我不走,我不想走了。”

章向阳在她身边站着,嗫嚅着说:“你、你怎么了?”

刘灯红哭了起来,她把头埋在树干上,悬铃木被抠去树皮的地方光滑如人的肌肤,她的眼泪就沿着树干流淌。她边哭边说:“我就是不走,我就是不走!”

章向阳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走上前,他只是隔着黑暗,呆呆地站着。

刘灯红哭了会,擦干眼泪说:“我现在能挣钱了,我挣的钱比你还多,我一样能在罗城生活下去,我会生活得很好的。”

章向阳还是摇摇头,无声地站在黑暗中。

刘灯红说:“为什么?就是因为我没有罗城户口,没有正式工作?”

章向阳依然在黑暗里不说话。

刘灯红猛地转身,背靠大树,哭喊着:“我会让你后悔的!”

多年后,刘灯红很为自己当年的这句话后悔。她不顾一切地喊出来后,就丢下章向阳,甩开两腿,往郊区跑去。她跑得飞快,跑到一户低矮的平房面前,她双手推门,门开了,杨利新愣愣地看着她。

刘灯红气喘吁吁地说:“杨利新,你喜欢我吗?”

杨利新的小眼睛猛地睁大了,又一下黯淡了:“你、你不是逗我玩吧?”

“我问你,你喜欢我吗?”

杨利新鼓起勇气说:“喜欢。”

“那你愿意娶我吗?”

杨利新点点头。

“你不会说话呀!”刘灯红猛地放大了嗓音。

杨利新吓了一跳,也大了声说:“愿意!”

“那好,我嫁给你。”刘灯红说着,又呜呜地哭了。

刘灯红的生意越来越好了。她发现光做煎小粑,利润毕竟有限,应该把别的花样品种也带上。她用积蓄租了一个小小的门面,专门做各种早点,这样一来,人手就显得紧张,杨利新也要到厂里上班,不能时时都在店里。刘灯红便回了趟瓦庄,把在家闲着没事的刘也蓝找来做帮手。

说也奇怪,刘也蓝在瓦庄做事并不出色,而到了罗城的店里,立即就上了道,做事麻利,早点也做得像模像样。她还去菜市场买了时令菜,学着做泡菜,早餐时分成一小碟一小碟的,赠送给来吃早点的人。泡菜味道鲜爽可口,小店的生意更红火了。刘灯红对刘也蓝说:“我们俩好好做,我就不信在罗城立不住脚。”

刘也蓝似乎没有想太多,她说:“立住脚?在哪里立脚不都一样?”刘灯红倒不好去反驳了。

稍闲下来时,她们也会说到刘也青。刘也蓝说:“我爸爸在家都恨死了我哥,说他是个败门神、浪荡子。这么多年都没有一封信、一个字回家,我真担心他是不是死在外面了。”

刘灯红正脸说:“也青哥不会死的,你别骂他,他是个做大事的男人。我相信他不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