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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行 第六章

刘也青卖了一个夏天的冰棒,天凉后,冰棒卖不掉了。他的父亲刘得林一直对他舍下木匠手艺不学,倒学着不三不四地卖冰棒心里窝火,一看见刘也青,脖子上的青筋就硬得像两根筷子。他对别人说:“我看天凉了,还有哪个买那个冰东西,我看他再拿什么东跑西逛的,他不老老实实地去求老木匠才怪!”

可是刘也青没等天凉就改了行。他做起了两头贩,贩的东西也越来越杂。他到南京就像进菜园一样,隔几天就去一次,把南京的肥猪肉、袜子、人造肉等带回到瓦庄一带,用那些东西换取瓦庄人手上的碎钱或者鸡蛋、鸭蛋等,再带到南京去卖。瓦庄人说:“这个刘也青吃野饭屙家屎,两头挣呢!”

于是,那段时间瓦庄人经常看见刘也青骑着或推着加重自行车,车子的后架两旁一边架一个大竹篓子,一边买一边卖,生意做得很红火。至于赚没赚到钱,赚到了多少,刘也青对瓦庄人的询问总是含糊其辞。“小本的生意,糊糊嘴吧。”他笑着说。有时,他还叫着苦:“不亏就好事了,这小本生意不好做。南京那里人鬼精的,赚他们两个钱比登天还难;想赚你们的钱,又跟拔你们毛一样。我哪里赚得到钱?”

只有和刘灯红单独在一起,刘也青才高兴地对她说:“你猜,我这趟赚了多少?”他说着伸出一个巴掌。

“五、五块?”

刘也青摇摇头。

“那是,五十?”

刘也青笑了:“我一趟就赚了瓦庄小学老师朱咧脸一个月工资还拐个弯,朱咧脸看到我还一脸傲相,真不晓得他有什么傲气的!”

一到星期天,刘也青就带着刘灯红去瓦庄四处做生意。张翠兰一开始有些不乐意,但刘也青说是请灯红去帮他的忙,他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张翠兰也就慢慢答应了。其实,刘灯红发现刘也青并非一人忙不开,她在他身边帮不上什么忙,但每次回家,刘也青总要掏出三块五块的给刘灯红,说:“女孩子,要有点钱。”

他们一起出去的时候,刘也青负责吆喝、看秤,刘灯红负责收钱、找零就可以了。跟了几次,刘灯红也跟出了一些门道。刘也青做生意是灵活多变的,比如窑庄的鸡多,他主要业务就在换鸡蛋上;沙庄的人会吃,他就主要把南京带来的人造肉啦、肥肉膘啊卖给沙庄人。在窑瓦,刘也青一去,就有老太太用围裙揣着鸡蛋来了。刘也青嘴甜,隔着老远就喊:“汪奶奶,又有鸡蛋了啊,这回给你五分一个!你有多少个?”老太太说:“多少个?我没数,你数吧,这十天半个月鸡就下了这么多,一起拿来了。”刘也青就跨开步子,伸展开蒲扇样的两只大手,插向老太太拿来的篮子里。他动作快,手又大,一下子就左手抓两个、右手抓三个。“你看好了,这是五个啊!”他边抓边对老太太示意,“一五,”他说着把五个鸡蛋放入自己自行车后架上的大篓子里,“一十,”他又起身插了一次,“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四十五,再加上剩下的三个,一共四十八个。对吧,汪奶奶?”老太太眨眨眼:“四十八?这些鸡婆越来越是赔钱货了,原来半个月能生到五十多的,现在越来越少了。”老太太嘟囔着。刘也青麻利地算着钱:“四五二十,五八四十,两块四,对吧?汪奶奶,你放心,我还会糊你吗?”老太太从灯红手里接了钱,迈着碎步走了。刘也青和灯红一起又骑车到下一个村子里去。快到沙庄时,刘也青一个人突然低着头咕咕咕地笑,像一个刚孵出了鸡雏的老母鸡。刘灯红问他:“哥,有什么好笑的事啊?”

刘也青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说:“那个汪老太、那个汪老太。”他边说边指着身后的大篓子。

大篓子里卧着汪老太家的鸡下的蛋,淡红的壳,有的甚至还带着血丝,但并没有什么格外特殊的地方。灯红疑惑地望着刘也青。

刘也青说:“这叫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你看看这鸡蛋,可不止四十八个,有五十六个。”

灯红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呢?你明明数的是四十八啊?”

“我是这样数的。”刘也青索性停下车,走到车架后,示范起来。他两手伸进篓中:“一五。”他喊道,摊开手让灯红看,灯红一看,这回左手是三个蛋,右手也是三个蛋。

刘灯红睁大了眼睛看刘也青。刘也青收起了笑容说:“无商不奸。你晓得不,南京那些做生意的比这更奸,上次我被他们骗孬了,把我卖一个夏天的冰棒钱都骗去了,我不搞点手脚不行了!”

进沙庄要过一片柳林,刘也青在柳林里歇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彩色的塑料发夹递给刘灯红,让灯红想法交给叶巧雨,告诉她,他在河边柳林里第五棵大柳树下。“注意!莫让她爸叶大正那个老家伙看到了!”他冲着刘灯红已跑开的背影喊。

刘灯红飞快地往村中跑。叶巧雨正在院子里收晾晒的衣服,两条大黑辫子一甩一甩的。刘灯红咳嗽了一声。叶巧雨回过头来看见了她,脸唰地一下白了。

灯红举起手中的发夹晃了晃,又朝柳林的方向指了指,打着哑谜。叶巧雨急急地奔到院门前,指着屋里说:“我爸在呢,你说他在哪?”

“柳林,第五棵大柳树!”灯红跑得气喘吁吁。她把发夹往叶巧雨手上一塞,转身就走。

叶巧雨把发夹放进口袋,望望屋子里,见没有动静,便轻手轻脚地关了院门,挽着腰箩做出去河边洗菜的样子,往河边走去,她越走越快。

刘也青已爬上大柳树朝村庄这边张望,他先是见到刘灯红跑过来了,接着又看见叶巧雨甩着两条黑辫子走来了,他就下了树,让刘灯红爬上树去瞭望。刘灯红就像电影里观察敌情的作战指挥员一样,一下下报告着:“她走过田畈了,走过草堆了,走过水塘了,快到了!”

刘也青兴奋地踮起脚尖,靠着大柳树望着前方,却不敢露头,好像一露头,就会有一颗子弹射中他。刘也青解释说:“叶大正是个大蛮人,我怕他,不过,要不是叶巧雨,我怕他个屁!让我刘也青怕的人还没有出世呢。”

等叶巧雨走到跟前,刘也青嘿嘿地笑着,对树上的刘灯红说:“你在这玩会子,我们去散散步。”

刘灯红笑着说:“我当好警卫员。”

刘也青和叶巧雨的身影隐没在宽阔的柳林里。刘灯红继续瞭望着沙庄。秋收了,沙庄和瓦庄一样,田野上空空荡荡的,草垛一堆堆的像一顶顶草帽,又有烧火粪的烧起一股股轻烟。因为分田包产到户,烧火粪施到油菜田里的比以往更多,村庄如同沉睡在薄雾里。灯红回头望了望柳林,不知怎么,母亲突然想到了母亲张翠兰。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觉得母亲的过往就像被雾笼罩着。

刘灯红走神的时候,前方疾速地跑来一个人。她定睛一看,那人手里挥舞着扬叉,像急行军一样冲过来。等走近了,刘灯红看清是叶巧雨的爸爸叶大正。叶大正涨红着脸,一张嘴大幅度地开开合合,显然是在叫骂着什么。而在他的身后,越来越多地聚集着一群看热闹的人。

刘灯红赶紧对着柳林深处喊:“哥!哥!有人来了!”

也不知刘也青听到了没有,转眼间,叶大正已经冲到了柳林里。他嘴里骂着:“我就叉死你,你人话不听听鬼话,我就当没养你这个畜生!我叶家光明正大,丢不起人!”又对着柳林喊,“你出来!姓刘的小子你出来!你游手好闲只管到别人家浪荡去,不要跟我叶家扯关系!有种你出来!”

柳林里,刘也青要出来,被叶巧雨拉住了。叶巧雨已经满脸泪水,她对刘也青说:“你躲起来,你要出来,我就再也不睬你了!”叶巧雨说完,抹抹眼泪,挽着腰箩从柳林里钻出来,冷着脸对她爸爸叶大正说:“你这样就有脸了?”她说着,冲到叶大正面前,“你就叉死我!你就叉死我!”她把胸脯直往叶大正的扬叉尖上抵去。这时,跟在后面的人拦住了叶巧雨。

叶大正依旧骂个不停,他怒吼着,把扬叉往柳林里戳来捅去,将矛头对准了刘也青:“狗日的,你出来,有种你出来!”

刘也青在树上枝条的掩护下,一声不出,脸上却是气得和树叶一样绿了。

叶巧雨哇地哭了,掩面扭身往家里跑去。叶大正找了一会没找到人搭腔,恨恨地也收兵回营了。临走,他对着密密的柳林喊:“你小子下次再要找我家巧雨,我打断你的狗腿!”

人群随之散去。刘灯红轻声喊着:“哥,哥——”

刘也青不声不响地走出来,他沮丧地往地上一坐,半天也不说话。刘灯红害怕地喊着:“哥,哥——”

刘也青看了她一眼,摸摸她的头发,挤出笑容说:“没事,我没事,我还要进村做生意呢!”他说着,从竹篓里拿出从南京带回的肥猪肉,摊在尼龙袋上,又掏出一大包盐,把盐使劲地擦进肥肉里。他越擦越有劲,像跟肥肉有仇。

灯红问:“都要卖了还擦盐做什么?”

刘也青又显出了什么都无所畏惧的神情,冷笑了起来,笑得有些狰狞:“哼哼,把盐擦进肉里,肉就加重了。盐多少钱一斤?肉多少钱一斤?我这叫把盐卖出了肉价钱!”

刘也青说着竟然得意起来:“哼,这大肥肉南京人不吃,便宜得很,沙庄人却喜欢得要命,我不赚他们的钱才是个鬼!等我赚到大钱了,我看他叶大正还小看我不!”

天色近晚了,刘也青把一扇肥肉都擦满了盐。他们推着车往沙庄走去。刘灯红问他:“还要去卖?”

“卖!多卖东西又不犯法,他叶大正敢跟来搅!”

进到村里,恰好村里人家都在准备烧晚饭。刘也青把自行车铃打得叮当响,高声叫着:“肥膘肉,南京肥膘肉,厚实又出油!还有人造肉,便宜又好吃!”

人们纷纷出来,买吃了盐的肥膘肉,买那种黄白色的吃起来很有嚼劲的人造肉。只要是肉,他们都喜欢。沙庄人有句名言:肉烧破草鞋都好吃。所以买的人不少。也有人眼见了下午的那一幕,对刘也青说:“咦,你怎么又钻出来了?小木匠,当心你那岳父老子又要收拾你!”这人话也说得绝,刘也青听了,顺着他的话把子往下接:“老子收拾儿子也是正常的嘛。”说得周围的人哄笑起来。灯红发现刘也青持秤的手轻微抖动了一下,并顺势把秤星准绳又往外移了一点。夜色下,大笑着的人谁也没有看见。

天黑尽了,刘灯红跟在刘也青身后往回走,一团团的蚊蝇子在他们面前绕成一团,四野是安静的,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刘灯红不知怎么再一次想到了先前想到的那个问题,她忍不住对刘也青说:“哥。”

“嗯?”

刘灯红觉得不知道怎么问,又沉默了。

刘也青反过头来问:“怎么了?说话呀?”

刘灯红鼓起勇气问:“哥,你知道我妈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有事,她一定有事,你们都骗着我、瞒着我!”刘灯红忽然觉得好委屈,她嘤嘤地哭了起来。

她一哭,刘也青倒有些不知所措了,他说:“其实,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过,我还是佩服你妈的,瓦庄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妈。不晓得她为什么后来就死心塌地地愿意待在瓦庄了,按理她是不该待在瓦庄的,她早就该到县城、到罗城去了,她应该是个到很远的大城市生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