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也青在座位上被列车员推醒了。他眯着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的双眼说：“怎么了？”

列车员皱着眉，一手伸向前说：“票！”

刘也青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南京站只买了张站台票，便急慌慌地随便挤上了一辆即将开动的火车，上车后他胡乱找了个座位，便一闭眼，睡着了。他觉得原来他天天晚上睡不着觉，是因为待在南京这个地方，离开了南京，连睡觉都好了。看来，离开南京还是对的。他还在睡梦中梦见自己仍然是梗片厂的供销员，梦见自己把一只只电子表吹口气，电子表就变成了一只只乌鸦，乌鸦在天上叫，叶巧雨在地上仰头看着。他忽然随着乌鸦落在了地上，落在了叶巧雨跟前，叶巧雨惊讶地看着他，却又哧哧地笑了，笑着指着他的脸。他狐疑地摸摸自己的脸，着急地问，你笑什么呢？就在这时，他被列车员推醒了。

刘也青有点不高兴，他看着列车员，懒洋洋地在口袋里掏车票。他穿的是西服，口袋不少，他一个一个口袋掏，掏出了名片，又掏出手帕，就是没有掏出车票来。他拍拍口袋说：“糟了，我的钱包被小偷偷了，连票一起偷走了，这可怎么好，我还要谈一笔业务呢。”他两手划动着，满脸焦急地看着列车员。

列车员不动声色，冷冷地说：“那你到下一站准备接受罚款吧。”

刘也青站起来使劲拍拍身上，像要拍出一张票来。“领导，领导，”他说，“你看，我真是被偷了，真是倒霉了。”

列车员更加不耐烦，提高了声音：“补票还是罚款，随你！”

两人争执的时候，坐在刘也青对面的一个中年人说：“你到哪，兄弟？我给你补一张票。”

中年人说着掏出钱包，也顺带掏出自己的火车票。刘也青瞄到那票上面写着南京到怀化，就随口说：“怀化。”

中年人说：“巧了，和我一道。”他说着，果真为刘也青补了一张车票。

列车员走后，刘也青打量了一下中年人，中年人四十岁左右，戴着一顶鸭舌帽，有点像技术工人，又有点像农村小学老师，他看着刘也青笑。刘也青忙从裤子内层的袋子里掏钱，他说：“我给你钱，我有钱，我就是不想买。”

鸭舌帽笑容更深了，像是特别欣赏刘也青似的，他说：“这就对了，我看你名片上是供销员，我也是跑供销的，天下供销员是一家人嘛。你去怀化做什么生意？”

刘也青支吾着说：“嗯，也没有具体目的，去看看。”

他们交换了名片，刘也青看对方的名片上写着：

江苏省南京市肥而康高科技有限公司业务经理朱正强

名片的左上角还印着一头肥胖的猪，欢天喜地等待宰杀的样子。刘也青问：“朱经理，你们是做肥肉加工的？”

朱正强把鸭舌帽取下来，挠挠头皮，刘也青发现他头上的毛发几乎掉光了，稀稀疏疏的几根软塌塌地倒伏着。他迅速地戴好帽子，说话铿锵有力：“跟猪有关！”不等刘也青再问，他又说，“你知道***说过一句关于猪的话吗？”

刘也青想了想，摇摇头。

朱正强声若洪钟，脸色泛红：“***他老人家说过，广大农民行动起来大养其猪！”

刘也青隐约记得过去瓦庄集体养猪场，墙壁上是写过类似“大养其猪”的标语。

朱正强把身子又往前探了探，几乎要钻到刘也青的怀里去了。他说：“你知道吗？***他老人家生前最喜欢吃红烧肉，可惜由于科技不发达，猪长肉长得慢，老百姓吃肉困难，主席就自己也不舍得吃猪肉。如今，科技发达了，这一困扰全世界的难题终于解决了！”他说到“解决”两个字时，一只手有力地指着自己的名片，“我们南京市几十位一流专家、学者、教授，用了十几年时间研制的‘肥而康’高效猪饲料，一举攻克了这个难关，成了中国人的福音。我告诉你，吃了我们公司研制的这种饲料，小猪一天长三斤，大猪一天长两斤，不管什么猪，三个月保证长成大肥猪，个顶个毛重达到三百斤！”

刘也青咂咂嘴，又眨眨眼睛，他觉得只有把全身器官活动开了才能跟得上眼前这个人说话的速度。他问：“那你就是卖猪饲料的？”

朱正强把脸紧了紧，说：“不能说是卖，准确地说应该是科技扶贫、科技下乡，我们是在给老百姓做好事啊。”

刘也青心里想笑，又问：“那怎么个卖，哦，怎么个扶贫法呢？”

朱正强看着刘也青嘴角隐隐现出的笑意，也就放松了脸部肌肉说：“这个嘛，黄金有价科技无价啊，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吧。”

刘也青说：“那你业务做得好了？”

朱正强点点头，有点得意地说：“嗯，还凑合吧。”

刘也青不说话，看着朱正强，眼光里满是羡慕。

朱正强说：“兄弟，你要业务不忙的话，跟我做吧，不会亏你的。我看你脑子灵活，我们搭档很合适的。”

刘也青连忙点头说：“好的，好的，反正我也不忙，正好跟你学学高科技。”

刘也青跟着朱正强到了怀化后，第二天一早，朱正强才打开他随身带的包，拿出他的高科技来。那是一小包一小包的塑料袋，里面装的就是肥而康了。朱正强告诉刘也青，这个东西只有在乡下赶集的时候才好卖，对老百姓就叫肥猪菜，你说什么肥而康他们也不懂。朱正强又就注意的事项对刘也青细细说了。刘也青不禁咧开嘴乐了，说白了，他就是朱正强的托，朱正强在那里叫喊着高科技，搬出***他老人家的语录，吹得天花乱坠时，他就上去询问、挑选，帮助搭起人场。刘也青指着那小塑料包问：“那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不会把猪吃死吧？”

朱正强也就不再隐瞒了，他笑着说：“你见过玉米粉烂豆渣吃死猪吗？人都吃不死！这是高科技！”

在乡场上，朱正强戴上鸭舌帽，找了一块空地，从包里掏出一张大纸，大纸上用照片、文字展示着肥而康的独特功效，还画着一头形象富态夸张的大肥猪。朱正强嗓子亮，他咳嗽了一声，双手一拍，便叫喊了起来：“各位乡亲们，我从南京来，我今天要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你家里养猪吗？你家的猪肯长吗？各位乡亲们，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要想多积肥，就要多养猪。千不怕万不怕，就怕小猪长不大，要想小猪长得大，这事还靠科学家，要想小猪长得快，这事全靠肥猪菜……”朱正强说得口水牵丝，像说单口相声一样，手舞足蹈，很快就在身边吸引了一群赶场的人。

按照事先的计划，刘也青从人群中挤了进去，他装成一个学问人的样子，操着普通话说：“让猪长得快、少生病可是世界性的难题，你敢吹牛皮说你都解决了？”

朱正强应声说：“哎呀，看来你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这个道理啊是不讲不明。你说得对啊，这个世界性的难题为什么被我们公司攻克了呢？我们公司的前身是解放军某部1979师转制过来的，当时***他老人家亲自下了两个任务，一是要造出中国的导弹，二是要研制出中国的速效增肥猪饲料。导弹很快造好了，这速效增肥猪饲料可不好造，整整花费了几十位科学家几十年的时间才研制出来，你看——”他指着大纸上模糊不清的相片说，“这是中央领导亲自给科学家们颁发奖状。”

“你们的首席研究科学家是不是王远民？”刘也青问。

“哎呀，就是的，你也知道他啊。”

“嗯，我在农业大学读的就是畜牧业专业，早就听说他在牵头研制这个药了，并且取得了很大的成果。看来，中国人以后不愁吃不上肉了！”

“是啊，这成了中国人的福音，也是世界人民的福音。我告诉你，吃了我们公司研制的这种饲料，小猪一天长三斤，大猪一天长两斤，不管什么猪，三个月保证长成大肥猪，个顶个毛重达到三百斤！”

他们俩一问一答，围观的人更多了，有的人跃跃欲试想购买，但还是有些顾虑。刘也青又问了：“那你这肥猪菜要卖多少钱呢，太贵了，农民兄弟们也买不起啊。”

“我们这肥猪菜就是要让农民兄弟买得起、得实惠。我们的产品刚研制出来不久，现在是宣传阶段，价格优惠到底。你看这一包够猪吃一天，一天只需三毛钱，而猪肉是两块钱一斤，你的三毛钱猪都给你挣回去了，按一天长两斤算，一天就给你纯挣三元七角，十天就是三十七元，九十天就是三百多元，你养一头猪，就是养了一个小银行！一天三角，十天三元，三十天九元，三个月二十七元，你投入二十七，收回三百七，你算算划算不划算？”

“那我买一个周期三个月的，带给我家大婶婶，她养了一辈子猪，就是没养过一头超过两百斤的，这回我要给她长长面子！”刘也青边说边掏出钱来买。

刘也青一带头买了，别的人就跟着买了。那是一个信奉科学的年代，科学种田，科学养殖，科学容不得人们半点怀疑。朱正强一边在嘴里继续吹嘘着，一边忙着收钱，不一会儿，早上出门带的一大包肥猪菜就都卖光了。

他们迅速回到旅馆。朱正强拍拍刘也青的肩膀说：“不错，不错，比我上次那个搭档好多了，灵活多了。”他说着，拿出一沓钱递给刘也青，刘也青一看，有五十多块的样子，他的心往上一拎，这么来钱啊！

“就跟我老朱干，保证你有得钱赚！”朱正强脱下鸭舌帽说。

刘也青笑笑说：“那是，那是，就跟着朱哥干，天天有得赚！”

他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因为在一个地方不能逗留长久，好在中国大，农民多，他们一路卖下来顺风顺水，配合也越来越默契。刘也青很快就会扯那些大话了，有时他当主角，朱正强当托，也卖得很好。这生意全靠卖嘴皮子，朱正强出门时只要带上空空的塑料包装袋就可以，到了一个地方，找个粮食加工厂买些玉米面和粗糠什么的，一搅拌一混合，然后装进小塑料袋里，自己就着蜡烛封上口，这就成了。

那半年，他们的足迹遍布四川、云南、贵州、湖南、湖北，哪里偏僻他们往哪里钻，因为越偏僻的地方越好卖。刘也青觉得自己又成了梗片厂的供销员了，他又把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西服穿得笔挺的。有天，他们又在一个乡场上叫卖，这里养猪的多，生意好极了。热闹哄天的时候，一个女人怯怯地走上来，掏出十元钱怯怯地问：“我买十块钱的行不？”

刘也青抬头一看，这个女人拖着两条乌溜溜的长辫子，像极了叶巧雨，他一愣，心里忽然不是滋味，他瞅瞅没人注意，就偷偷地把她拉到一边说：“十块钱没有效果，你就不要买了吧。”

女人忽闪忽闪着大眼睛，那神情也像极了叶巧雨。她一脸失望地说：“非得要买三个月的啊，我们家那头小黑本来就长得快呢，肯吃食，胃口好。”她说着家里的小黑猪就像是说着她的孩子一样。

刘也青心里有什么地方被牵扯了一下，他忽然扒拉出一大包塞到那女人手中，又趁那女人没注意，把十元钱塞到小塑料袋中间，说：“那我就送你剩余的，要是好你就给我们宣传宣传。”

女人拖着两条长辫子，辫梢敲打着屁股，很好看地走了。刘也青望着女人的背影，连吆喝都忘记了。老朱走过来，暗地里狠狠地掐了他一下，低声骂他：“狗日的魂被叼走了啊！”

刘也青恨恨地回敬了老朱一个白眼，他一下子变得闷闷不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