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也青再蹬上三轮车时,怎么也提不起劲来,好像两只脚筋被割断了。有时,上来一个胖子,压得座位吱吱响,刘也青就屁股离开座凳,躬了身使劲踩,踩得全身虚飘飘的,车子还是走得像蜗牛爬。他不知道自己的心劲到哪里去了,难道是那一个晚上都交给那个老女人了?
南京的秋天也常下雨,而且一下就缠缠绵绵的。本来,这样的夜晚对蹬三轮的来说,是个好日子,要坐车的多,要价高出几角钱也无妨,但刘也青就是兴奋不起来。他有几次甚至呆坐在车上,看着雨幕里的人,也不知道上前去抢生意。有一个女人拎着大包来到他车子边,他竟然也懒得拉,那女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道:“神经病!”转身又朝别的车走去。刘也青看着女人艰难移动的背影,突然呵呵地笑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呢?
等了一会,雨还在下,他索性不拉客了,一个人摇摇晃晃地骑着车往回走,车子哐当哐当地响,像散碎了的骨节。街道上的灯火在雨中是昏暗的,雨点又将灯火破碎成一粒粒冷飕飕的光点,在眼前纷飞。刘也青觉得心口里有东西向上翻涌,似乎要吐出来。他想起以前学过的课文中有个叫骆驼祥子的家伙,也是拉着车,在雨中哆嗦着像片树叶子,听老师说,那家伙后来混得很惨,车也没了,老婆也死了。
刘也青正慢吞吞地骑着车,忽然,码头边一家餐馆的门里呼啦倒出来一盆脏水,是一位伙计以为下雨天街上没有行人,就顺手将洗抹布的水倒在了街上,那一盆水像长了眼睛,不偏不倚地泼在刘也青的身上。他闻到了一股发馊的茶水味、油烟味,从头发上淌到脸上、腮上、颈脖里、胸口前,甚至有一丝还沿着肋骨淌到肚脐,下溜到尘根上。他忽然特别恼怒和绝望,要搁在平时,他也不过是骂骂就算了,毕竟他是在这里讨生活的。可是,这会儿,他的火气呼呼地往上喷发。他一下子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像前些日子没有的力气,现在全都回到了身上,他跳下车,冲着倒水的伙计说:“操你妈妈的,你没长眼睛啊!”那伙计一看,是个蹬三轮的,就胆气足了,操着一口苏北腔回敬:“日你奶奶的,你会不会走路啊!”
刘也青咆哮着抡着两只拳头冲上去,小苏北一看架势不对,转身就跑,边跑边对里面喊:“麻子,老砖,快出来,有个捣蛋的小混混!”立时,里面出来三四个手里挥舞着大铲、炒锅、菜刀的人,刘也青捡起一把木椅子拦在胸前,仍然毫无畏惧地往前冲。那几个人手持家伙愣了片刻,他们还没见过这么楞的人,但看见刘也青越来越近了,便冲上前,一阵乱抡。
这场打斗很快就见分晓。刘也青那把椅子被打烂后,就显出了劣势,对方三两下就把刘也青摁倒在地,像制伏一头犟牛一样对他拳打脚踢,边打边骂:“还真以为他是大爷,你有种再骂我一句!老子就是要浇你一身洗碗水!”小苏北骂得更起劲:“浇你洗碗水是客气你了!”他忽然对身边的同伴挤挤眼睛,把店门关上,掏出裤裆里的家伙,嘎嘎地笑着,把一泡热尿浇到刘也青的脸上、身上。
刘也青开始还挣扎着,最后,一丝力气也没有了。他躺在饭店的地上,地是用水磨石磨的,冰凉冰凉,他长号了一声,就任由他们去打、去踢、去辱骂作践。等他们玩够了,他爬起来,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身上虽然痛,但他觉得心里反而好过些。
第二天,他没有出车,第三天,他也没有出车,他不理会卫老头子的唠叨,他忽然一点也不想在南京待下去了。再在这里待下去,他恐怕就会像一条甩在岸上的鱼,没有人宰杀也会慢慢地失去呼吸。他就像个思想家一样,天天坐在卫老头的屋子里发呆。那个逼仄的小巷子里,有人养了一窝鸽子,鸽子戴着鸽哨,一群群在天空下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牵引着刘也青的视线在城市的上空来来去去。
过了半个月,刘也青到理发店理了发,买了一套新西服,又把以前在梗片厂印的名片拿出来,塞在手提皮包里。他一手提包,一手拎着个不锈钢盖的玻璃茶杯,茶杯里还泡着绿茶,这样子就又像供销员刘也青了。
他开始只是这样子在街上走走,并没有想到要去具体做一件什么事。管他呢,先碰碰运气再说,就是这样子饿死也比那丑模丑样地蹬三轮的样子强。他又习惯性地走到码头,从码头上一路闲逛。忽然,他又看见那家饭店,伙计们在门口吆喝着,一阵阵饭菜的香味飘来。刘也青在门口顿了顿,便昂了头往里走,那个小苏北竟然没认出他来,连声说欢迎欢迎,楼上请。
刘也青上了楼,高声对着点菜的人说:“把菜谱拿来。”待菜谱上来,他一口气点了十二道菜,点好了后,他看看手表,说:“哦,我还有个业务要谈,这样,我先把菜钱付了,你们先给我做好了,我到午饭边过来,我要请人家吃饭,你们一定要给我搞好了!”说着,他急忙忙下楼走了。其实,他只是在江边看人、看大轮。
等到中午了,刘也青仍旧到饭店里去,他一脸懊恼的样子:“真不巧,约来吃饭的几个科长都没得空,这顿饭吃不成了。”店里的老板一听急了,说:“那我们都做好了!”刘也青笑笑说:“没事,没事,做好了,就照算钱,饭我也不吃了。”他说着很潇洒地冲着老板摆摆手走了。
又过了几天,刘也青再次光临那家酒店,酒店老板一下子认出他来。刘也青说:“这回总算把那帮科长都约到了,你还给我搞一桌子菜,要好,贵点都不要紧,知道不?”老板连连点头。刘也青又认认真真地点了十多个菜,点完菜后,他又看看手表,立即顿脚说:“糟糕,我的烟酒忘了带,一个处长约我见面的,再回去时间来不及了。”他急得在房间里打转转,忽然一拍大腿对饭店老板说:“对了,你这里不是也有烟酒吗,这样,你给我拿八瓶酒、四条烟。什么?什么烟?那还用说,对付那帮人,只能拣最好的上。你放心吧,我每条烟加你十元钱,等会吃饭时一起付,我去了就来。”
老板立即吩咐小苏北拿了烟酒过来,分成两份装好,由刘也青拎了,看着他摇摆着身子出门去了。
刘也青看走出一截路了,便飞快地跑了起来。他到了一个烟酒店,将那些烟酒卖了,扣除上一次吃饭的成本还赚了好几百元。他笑了笑,走到街角,一屁股坐到三轮车上,蹬三轮的正是他事先就说好了的卫老头子。
卫老头子说:“今天上街捡到了宝?”
刘也青说:“到火车站。”
卫老头说:“钱呢?老爷,我不能白拉你。”
刘也青说:“你看你,我能骗你?等会你等着数钱。”
卫老头半信半疑地蹬起了三轮。
到了火车站,刘也青跳下车,抽出了五张十元的票子递给卫老头:“给,拿上。”
卫老头有点疑惑地看着他:“你发财了?”
刘也青说:“等着我发财吧。”他一边说一边往候车室走去。
“你要走了?你狗日的不陪我蹬三轮了?”卫老头踮起脚喊。
刘也青摆摆手说:“我不蹬三轮了,我走了!”
“你到哪里去?”
远远的,卫老头只看见刘也青嘴角动了动,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随后,他就融进了人流,像一只鸭子游进了鸭群中,一会儿就分不出来了。
“妈妈的。”卫老头低头看着手中挺括的票子骂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