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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行 第十六章

1989年的正月,瓦庄傩再次上演,这次距上一次演出已经十年了。上一次是因为瓦庄通电了,整个村的人兴奋得自发出钱出力,可是后来就分田到户,家家忙着在自家田里挣钱,这傩戏想演也没人牵头。唱傩舞傩,乐是乐,可是终究唱不来钱舞不来粮,慢慢地,这么多年也没有人提起了,瓦庄傩竟然一搁就又是十年。可这一回为什么又要上演了呢?

其实,瓦庄傩就像是山芋藤下的山芋,你不挖它出来不等于它不在,它只是一直在那里生长着,只等待着人去提它,一提,它就出土了,带着土里的气息,满身红润而新鲜。这一回提它出来的是刘也青。

头年腊月二十七,瓦庄落了场大雪。一群孩子在瓦庄村前大河坝下追赶打闹,寒风中,他们的嘴里呼出一根根白棍子,手里掷出一个个雪团。其中有一个雪团落在了一个行路人的头上,那人戴了顶时髦的毛线帽,把头脸捂得严严的。小孩子们吐吐舌头,一哄而散。那人扯下帽子,也用手团了一个雪团,远远地向他们掷去,他大叫了一声:“小细伢们,告诉你们家大人,我刘也青回来了!”刘也青这回回来带来了满腔的豪气,他的时髦的滑雪衫里藏着卖肥猪菜赚的一万多元钱。

刘也青回到家,放出了话,由他出资一千元钱,在瓦庄再演一次傩戏。他没说空话。过了年,他就买来布匹,装饰傩伞、傩灯,添置锣鼓乐器等。到了正月初三,刘也青带着傩戏班子的人恭敬地到了山腰的傩神庙里请傩神脸子。他看见傩神庙里的傩老爹这么多年,竟然和他初到瓦庄时没有多少变化,还是那样老,可也没有老到哪里去,他还是那样安安静静的,嘴里自言自语,说些别人听不懂的疯疯癫癫的话。他看到刘也青,一边打开放着脸子的木箱子,一边念念有词:

“青到红时红也青,灯到亮时亮不明。侯门一入深似海,说是有情也无情。”

刘也青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傩老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没有再多问,依傩老爹的脾气,他要是不愿意说,你就是问死了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他招呼了一声,就带着一班年轻人下山了。

第一场傩是走街。傩班在村庄里游走,如果有人家摆出了糕点,在门前燃放了鞭炮,那傩班就在那家的门口舞起来,谁家鞭炮放得越多,舞得时间越长。老一辈的舞傩人大多舞不动了,好在刘也青这一辈分的还多少知道一些,临时操练了几天竟然也有些像模像样,只是领头的舞傩伞的没有合适的人。村里人感叹:“最好的舞傩的刘得贵走了,这个死鬼,哪怕是舞了这场傩走了也好呢。”最后,刘也青只好亲自上阵舞傩伞,戴着凶悍的傩面具,拿着那把杏黄的大伞,领着六个舞手,一路浩浩荡荡地游走过来了。

六个舞手分别戴上黑、白、红、黄、蓝、花六色脸谱,每人手持钢叉,由傩首——舞伞的刘也青带着,旗锣铳炮簇拥着。这舞傩的人一旦戴上了面具,任何人都不能与他们说话了,否则就要“中猖”,中了猖的人不出三日就要暴亡。每到一户人家,舞手将钢叉舞得铮铮有声,紧锣密鼓,铳炮齐发,然后在傩首的带领下,依次起舞,舞的内容是帮助人家驱逐火、盗、官、匪等灾祸。

刘也青舞到刘灯红家门口时,已经是下半夜了,虽然天寒地冻,但刘灯红和母亲张翠兰还是守在门前,在香案上供了米糕、欢喜团、花生果子。见到一队红红绿绿的灯笼长蛇阵逶迤而来,刘灯红早早点了鞭炮,她到底有些怕,鞭炮引子点了几次才点着,待傩班到了正门口,鞭炮才炸响起来。刘灯红早就知道演傩首的就是刘也青,眼睛就直盯着舞傩伞的人看。

刘也青一定也看见她了,只是不能说话,刘灯红仿佛看见刘也青还躲在面具后面冲她笑了笑。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在灯笼的火光中,雪花像染色过,飘扬的速度也慢下来,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与激越的锣鼓鞭炮声有巨大的反差,刘灯红一时看得愣了。傩班先在门外舞了一阵,忽然,傩首一个翻身,竟跃到了刘灯红的家里,几个舞手起先愣了片刻,见刘也青在前以傩伞招呼着他们,他们也只好跟着进了屋内。按照傩舞的规矩,一般是不需要进入人家屋内舞伞的,因为只有地方上显贵人家才能有资格邀请傩班进屋,是要有很大面子的,而刘灯红家哪里能称得上显贵人家呢?张翠兰显然没有想到,刘也青会带人进屋来,她赶紧拉亮了屋子里所有的灯。围着傩班的灯笼也被提了进来,屋子里亮堂一片。一个打灯笼的小年轻说:“刘灯红,你家今天好有面子,这屋子里就像金銮殿一样啊!”

刘也青是傩首,傩手们必须要听他的指挥,他们便在傩首的指引下,再次舞了起来。进屋舞傩须边舞边唱白。

傩首先唱:

玉帝命我下凡来,检查人间善恶灾。

福善祸淫天道显,好将心地自栽培。

一旁的舞手齐声说道:

今当上七良辰,云头观见瓦庄村中,香烟缥缈,花烛辉煌,果然修德人家,吾神不免降临于此,特来贺喜!特来贺喜!

锣鼓声中,围观的人都和着最后的一句:

特来贺喜!特来贺喜!

一派热闹红火中,刘灯红的注意力却不知怎么透过灯光和人群看着屋外,屋外的雪花飘得更慢更密,不像是从天上往地上落,倒像是从地上往天上升腾,直到刘也青做了一个漂亮的后空翻,结束了整个傩舞,她也没有收回眼光。

傩班又依次往外撤离了,刘灯红木木地跟着队伍走到门口,刘也青暗中把她向旁边一拉,伸手递给她一个东西,一句话不说,又跳跃着向前了。

刘灯红低头看,却是一张新版的一百元的钞票。她又把目光投向屋外,雪花中,灯火迷离,锣鼓声还听得真切,她却觉得这一切好像是发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从初三到十五,刘也青带领的傩戏班子演出非常成功。瓦庄的人说,这么多年了,这一年的傩舞最风光。可是,瓦庄的人更关心的是刘也青怎么赚到了那么多钱,他在外面到底做什么事情发了?瓦庄的人信奉一句话:人撵财不如财撵人。刘也青一定是找到了钱窠,于是就挣到了许多钱。

傩戏演过以后,面具又回到傩神庙,傩伞在傩神庙前当众被烧掉。刘也青呢,揉着酸痛的双腿回到了家。家里的人却小鱼上水一样来个不停,来的都是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小伙子,包括做电工的葛金印。葛金印觍着脸说:“也青哥,这电工做得有个卵子意思,你看我做了几年,也没做出一点钱坯子来。也青哥,听说你在外找到钱窠了,你带我们去吧,我们都听你的。”

马张根、郭贤伍、余传真、黄金宝这几个都是跟在他身后舞傩的,他们也一起说:“就像你带我们舞傩一样,回头要是带我们挣了钱,我们也回来舞个热热闹闹的!”

他们聚集在刘也青的面前,围拢着他,像刚刚接受了共产主义思想的工农大众,围拢在一个正式党员面前,要求加入革命组织一样。刘也青被他们的眼神和话语弄得动心了,他本来就想在瓦庄物色一个人跟他卖肥猪菜,老朱的那一套他完全掌握了,他不想老是跟着老朱干,跟他后面干不如自己单干。现在无非是多分几个组罢了,虽然生意会受到影响,但中国那么多乡镇,那么多养猪的农民,哪是他一个人能跑得过来的?不如有钱大家挣。关键是他们的目光,盯得他心里痒痒的,不说出来,他要难受死的。他扫了他们一眼说:“跟着我,可是要吃苦的。”

他们呵呵地笑了:“吃苦?也青哥,有比在泥巴田里搞双抢还吃苦的?”

刘也青也笑了,他又指着脑门说:“这个地方也要多用用,出门在外的。”

“那是当然,你教我们嘛,瓦庄什么新鲜事不都是你先搞出来的?”

这话听着像三伏天喝一大碗冰水,舒坦极了。刘也青终于答应他们,过了正月,就带着他们去找钱窠挣钱去。

刘也青临走前,在刘灯红家吃了一餐饭,是张翠兰特意请刘也青来的,虽是自家侄子,但毕竟长年不在家,再加上也有感谢在演傩时进到家里撑面子的意思。饭菜摆上来,一只小黑虫飞到桌子上方的灯泡上打转转。刘灯红挥赶着小黑虫,说:“这个时候竟然还有小黑虫,不晓得从哪里钻出来的,还没被雪天冻死。”

刘也青看着灯泡说:“是因为你这灯泡太亮了,灯红,你还是喜欢那亮亮的灯泡啊,你比也蓝好多了,也蓝什么事都凑合,不爱好。”在瓦庄,“爱好”意思比较复杂,有讲究、精致的意思,也有一种理想主义的含义。

刘灯红幽幽地说:“爱好,爱好有什么用啊,在瓦庄再爱好又能爱好到哪里去?”

刘也青说:“灯红,一定要爱好。一个人不爱好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们说着时,张翠兰端着汤上来了,他们俩一齐噤了声,互相看了一眼,各自吃着饭菜。刘灯红很想再问问刘也青一件事的,可是张翠兰始终坐在桌上,她也就一直没有机会。她朝刘也青望望,刘也青也朝她望望,冲她轻轻地点点头,好像知道她想要说的话似的,她心里一下子定了下来。

第二天,刘也青就带着瓦庄的五个小伙子走了。刘灯红是看着刘也青走的,她想要对刘也青说的话始终没有说,但看着他走出瓦庄时摇摇晃晃的身影,她再一次下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