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某个日子,具体是什么季节瓦庄已经没有人记得了,有的说是春天,因为满田畈的油菜花开了;有的说是冬天,雪花落白了山林;有的却说是大夏天,是下过一场大暴雨后。总之,是天擦黑时,跛子傩老爹像从地上冒出来似的突然就出现在傩神庙里。
瓦庄的傩神庙里摆放着演出傩戏时的面具(瓦庄人称为“脸子”),说是庙,平时是没有人住进去的。因此,当那个黑夜降临,有人看见村后半山腰的傩神庙里竟然亮起了灯火,就吃了一惊,马上报告给了队长刘得林。刘得林带着几个民兵赶了过去,却看见是一个跛脚的老头子,满脸核桃样的皱纹,留着一绺长长的白胡子。他正在煤油灯下静坐着,身边的简易炉灶里正冒出一缕轻烟,凭气味能判断锅里面煮的是山芋。他好像已经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似的,神情平静。
刘得林问他:“你从哪里来?”
老头并不看刘得林,只说:“从他乡来。”
刘得林厉声说:“不要转文,我不管你是谁,你不能住在这里。”
老头抬起头看了一眼刘得林,缓声说:“我这是回家了,这是我的家。”说罢,他低下头去,又拨弄了一下炉火,炉火砰地烧了起来,火光把屋子里的身影放大,摇晃到傩神庙昏黄的墙壁上。
刘得林很生气,好多年没唱过傩戏了,傩神庙里虽然破败不堪,但毕竟也是集体财产,怎么能让一个外乡人说住就住呢?而且这个不识相的老头子还说这里是他的家,八成是个疯子。他对一旁的几个民兵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去架起他,把这个糟老头子抬出去。没想到糟老头子嘴角浮出一丝笑:“你们别碰我,我只告诉你们,你们找到了你们丢的东西再来撵我走也不迟。”
刘得林惊讶地问:“你说什么?我们丢了东西?”刘得林吃惊是有道理的,他前天发现,自己家里放着的一支半自动步枪不见了,这可是要命的事。刘得林兼任村里民兵营长,自己管的枪丢了,他的责任可是最大的。枪都丢了两天了,因为怕上面追究,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只是自己一个人到处寻找。这两天,他把家里挖地三尺,也没找到一根枪毛。
老头子嗓音低沉地说:“西去二三里,岭下一小溪。南边马蜂栖,北边藏稀奇。”
刘得林觉得老头子神神道道的,但细细一想,从这里西去二三里,真的是有条小溪,那里是有两棵麻栎树,一棵在南边,树上有个大大的马蜂窝,莫非那支枪真的在北边的那棵树上?刘得林半疑半信,但这时死马也只能当活马医了,就赶紧说:“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我们本着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只准你在这歇一晚上,明天一早你就得搬走。”
刘得林打发民兵回家,自己偷偷点了火把,到了那麻栎树边,爬上了北边的那棵树。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那把差点要了他命的半自动步枪果真藏在麻栎树密密的枝丫间。刘得林骇出了一身大汗。他后来一直不知道是谁将那支枪藏在那棵树上。他曾怀疑是他那顽劣的儿子刘也青,因为家里的枪柜只有他有一把钥匙,他的钥匙也从来没有丢过,好好的,那枪就丢失了。刘也青是最大的嫌犯,可刘也青被他揍得鼻青脸肿也还是咬牙不承认。刘得林抱着枪半天没回过神,待身上的汗稍稍干了,才慢慢下山走回家。第二天一早,他就来到傩神庙。
老头子从此就住在傩神庙里,人们问他姓什么,他说“nuo”,不知道是不是姓罗,但后来瓦庄人就干脆叫他傩老爹。傩老爹经常说些疯疯癫癫的话,让人听得半懂不懂。但他会算卦、掐神,村里人家丢了东西,小孩受到惊骇,都找他,他能一口说出在哪里丢了物件,在哪里撞到鬼神,没有不灵的。村里就把他当孤老养。他就住在傩神庙里过岁月,守着一箱子的傩戏脸子。有人说他就是新中国成立前被枪杀的大地主罗大有的小儿子,这个小儿子从小就喜欢傩戏,喜欢看傩书。罗大有被枪杀的时候,这个小儿子不知道怎么的,就是没有找到,想必是他跑到外地躲了这么多年。当然,这都是瓦庄人的猜测,事实上,傩老爹从来不说自己的身世,有人问他,他总是装聋作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