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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奈儿的态度 重返巴黎

几个月令人陶醉的自由之后(我已经几年没有度假了),我又回到了巴黎,在丽兹酒店安顿了下来。我在那里住了六年。

我重新过起了独裁者的生活:成功而孤独。我被假期消磨得筋疲力尽。只有工作才能使我得到休息,没有任何事情比无所事事更让我疲惫。我越是工作便越想工作。

我不能接受任何人的指挥,除非是在恋爱中。而且……我不在的时候没有发生任何的改变。在其他的公司里,有五十个正副领导,而在我的公司里,只有一位“小姐”。我离开后,只留下了众多哀伤的女人。我非常尊重别人的自由,同样也希望别人尊重我的自由。然而自由是一件使人恐慌的礼物,我不仅仅在说她们的自由,也是在说您的自由。

我开始为一个新社会工作。直至那时,我们一直在为无用的、无所事事的女人们缝制衣服。那些女人需要侍女为她们穿上长筒袜;而从那以后,我的顾客中开始出现了一些职业女性。职业女性便需要一件使她感到舒服自在的裙子。袖子必须能够卷起。美并不是矫饰:为什么那么多的母亲只教女儿们撒娇,而不告诉她们什么是美呢?确实,美不可能瞬间学会,但是通过很多经验我们了解了什么是美之后,却发现美已经不再了!这是女性悲剧的一面,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方面,小说家和“关心女人内心”的人们都彻底地忽略了这些。

(但愿世人原谅我:要有足够的勇气才能不去看那些美若天仙的女人,而说出这样的话也同样需要足够的勇气!)

一个男人总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更有韵味,而与此同时他的伴侣则会变得人老珠黄。一张成熟男人的面孔比少年的面孔更加迷人。年龄是亚当的魅力,却是夏娃的悲剧。

女人老了就会变得很糟。看下面这个女人,她抬着腿,在海滨阳伞旁刺眼的阳光下做运动。

我们会说:“她确实有点丑。”

然而有人会告诉你:

“那是我的祖母。”

上了年纪的女人对自己的关心会日益增加。而出于一种恶魔般的效果和一种内在的公正,在意自己的人总是老得最快。我同情那些到专家处进行休养的女人们。专家们坐在光滑的沙发椅上,并且要这样在黑暗之中一连坐上几个小时。最为顽固的皱纹是利己主义者的皱纹,那是用凿子刻在皮肤上的,无论怎样都不可能抚平。我们谈起她们时会恭维她们:“她真是天使。”这只是徒劳,天使也会变老。(我们还会再谈到“天使”们。)轻轻拍打下垂的肉也毫无用处,不如按摩一下精神。

确实,当今的女性已经年轻了二十岁,当然她们依然精力充沛,依然永远都不会死去,但是自然总会战胜她们的努力。

“昨晚波利娜真美!”人们依然出于习惯而这样谈论着。没有任何人敢这样说,或是敢这样想:

“不,她已经又老又丑。”

芳华易逝而隽美永存。然而没有任何女人希望自己隽美,她们只希望自己漂亮,再漂亮。

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个孩子,却没有人注意到他。为自己悲伤,也就是在得意地为那个孩子摇着摇篮。而真正的秘诀在于将外在的美转化为内在的美。这是众多女人都参不透的一套把戏。

如果她们仍然失望,那么她们便获得了拯救。但她们却总是那么相信自己!

失望的女人是不存在的。

“我只是有那么一点点胖……”

“我还没有胖到那个地步……”

年轻人在她们不真实的安全感中鼓励着她们。那是天鹅的绝唱。年轻人的赞颂是迷人的,条件是你必须能够经受得住。接受这些赞颂的话,后果严重。

此外,年轻或是年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站在好的一面还是坏的一面。对于我来说,我称之为优美或拙劣的画面。这是原始的、官能的、不可回避的。如果没有人刻意去教,那么也没有人会变得独特和引人注目。处处都有优美的画面,在火车上,在移民队伍里,但是我们需要懂得去欣赏、去解读。使女人们迷失的,是她们已经知道的东西;而使最漂亮的女人们迷失的,是她们不但知道自己是最漂亮的,而且学会了怎样变得漂亮。

人们总是谈起身体的保养,但是精神的保养在哪里呢?美容应该从心与灵魂开始。若非如此,化妆品便没有任何作用。

精神态度、迷人的出场的艺术、品味、直觉、生命存在的内在意义,这一切都是无法学到的。我们很小的时候便已经被彻底塑造成型。教育没有改变任何东西。教师是毫无用处的。教师可以塑造人,但是他们更多的是使人(尤其是女人)迷失。这时我们永远都可以用到克里蒙梭评价普恩加莱【1】的话:“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懂,”而评价白里安【2】的话则恰好相反:“他什么都不知道却什么都懂。”

另一条公理:聪明的女人是存在的,但是时装店里的聪明女人却是不存在的(也不存在道德高尚的女人,她们为一条裙子可以出卖灵魂)。

对于年老的妇人来说,镜子是不存在的,她们用自负取代了镜子。确实,上了五十岁,一切都变得困难起来。一位头发灰白的聪明女士对我说:

“我放弃了寻欢作乐的生活。给我做一件衣服,让我一直能穿到死。”

“这是不可能的,”我对她说,“年长的女人应该顺应时尚,只有年轻的女人才可以有自己的风格。”

女人们应该在我们的时代里老去,而非与她们的时代一起老去。有人对她们说:“买这件吧。”(这句话的意思是:“穿上这件黑裙子,你会显得风韵犹存。”)但是她们不会听从这样的意见……老女人的悲剧在于,她总是会想起二十岁时很适合她穿的天蓝色。

“给我做一件老妇人穿的衣服,”埃莱娜·莫朗对我说。

“不再有老妇人了,”我回答她。

在沙龙里我们看到的女人是她们所应该呈现的样子,而在试衣间里我们看到的女人则是她们本来的面目。

“多拉,黛西,多罗泰阿,迪亚娜,她们像是天使!”熟悉她们的人会这样说。

天使把她的裙子退了回来。她曾穿着这条裙子出席某个晚宴,并受到所有人的瞩目。天使把裙子退回来的时候说,她原本定做的是一件红色天鹅绒的披风,而后来实际定做的却是黑色天鹅绒的披风,订单上写得清清楚楚,底下还有她的签名。

天使陪着一位夫人来到试衣间:

“这件白色天鹅绒的裙子很漂亮,但它不是你该穿的类型……”

“我曾经定做了一条这样的裙子去参加罗斯柴尔德的晚宴。”“相信我,还是到勒隆店里去看看。你会变成另一个女人。”(多么诱人的话!)

天使的朋友央求我们接受退货。第二天,天使出现了。她朋友的裙子让她彻夜难眠。

“昨天你们店里还在订货中的那件白色天鹅绒的裙子,我要买下它,但是要给我半价,打个折。可以吗?”

天使总是说:“可以吗?”

有时候天使在购置了让她大出风头的新衣之后,又出现在了时装发布会现场。她对其他顾客们耳语道:

“亲爱的,在你看完了莫利纽克斯的整个系列之前,别作出任何决定。”

天使这一角色在科克多和吉罗杜的作品中是非常常见的。我之所以了解这种浪漫主义的最新反映,是因为我从售货小姐那里听说了很多故事。我们店里的售货小姐通常都是以前的模特,她们热爱她们的职业,对职业的熟悉程度令人赞赏。她们是最忠实的心腹(女人总是担心她的侍女会敲诈勒索,然而却会完全信任售货小姐)。售货小姐总是得天独厚地能够听到天使的忏悔。

“我应该离开他吗?”

“他爱我吗?”

“薇拉会认为他怎么样呢?这是一件好事吗?”(以及很多其他的粗俗或是神圣的话题……)

当她们跟售货小姐讲述她们的一生时(所有的女人都像看门人一样多嘴多舌),售货小姐便没法卖东西,替顾客试样的服务小姐已经不耐烦了,在六层有三名裁缝师在等着她。但是天使只考虑自己。天使并不懂得时间宝贵。天使有一件很适合她穿的裙子,但是在某次午餐会中为了引起话题,她还是说:

“我应该去香奈儿店里看看。”

她又回来试衣,一次,两次,三次,徒劳无益。出于一种虐待狂的心理,天使会阻止售货小姐到另一层楼去工作,让她一整天都无事可做——而售货小姐的工作则应该是去卖衣服以收取佣金。

关于试衣间里的故事我先搁置一下。

我觉得自己似乎把时装业提升到了某种高度。我说这些话的目的只是说说,而非论人短长。

我一直认为,要想了解什么是女人,就必须做过与女人相关的生意。天使是一个无所顾忌的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妖妇。

天使并不在意是否讨人喜欢,她只考虑到钱。有些天使把我当做商人,总是问我有关证券交易的内部消息。我回答她们道:“我不是哈瑙夫人。”1914年前最美的女人玛尔特·勒泰利耶,每天只想着证券交易所。j侯爵夫人所需的并不是宫廷里的一个位子,而是圣法罗银行窃听器前的一把椅子。这就是一个天使。她周围的人都会同意上述一切。然而天使从来不会付现款(在我们这一行业里,付现金即在季末付款)。天使要用虚无的钱付款。

天使变成了寡妇(因为天使只有一种性别),她穿着黑纱主持一次盛宴:

“他不喜欢我这样惆怅……”

或是

“过来吃晚饭吧,我们谈谈他……”

神学家天使:

“我的宗教让我不能哭泣。”

男人有着某种天真,但是女人却丝毫没有。至于天使,它无所不能。天使知道没人能杀害它,因为它是永生的;它也知道没人能把它投入监狱,因为它有翅膀。

上流社会只向时装店的包装盒敞开大门(玛丽·安托瓦内特时期与欧仁妮皇后时期是少有的例外),却不会接待女裁缝们。上次大战结束之后我说了上面这句话,因为所有巴黎人都知道我深受欢迎。我深受欢迎,人们却不容易见到我,因为我依然从不在晚上出门。我所出席的晚宴和招待会屈指可数。十年之后,我的很多同行已经跻身上流社会。再过十年,时装沙龙几乎已经不复存在:此时只有沙龙式的时装店,而所有人都趋之若鹜地去参加迪奥的舞会或巴杜的鸡尾酒会。

我设计的裙子会出现在某些房子里,我需要知道那些房子里所发生的一切。因为我自己很少出门,所以我便养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习惯,雇用有身份的人来维持我与世界、内部与外部之间的联系。社交界的英国女人和俄国、意大利或法国的贵族都到康朋街来谋职。有人曾说我是一个反对秩序的人,因为我贬低那些出身高贵的人,让他们听从我的指挥,并以此使自己得到一种恶毒的快乐。类似这种蠢话还有很多。

俄罗斯芭蕾舞团使很多法国舞蹈演员丢掉了饭碗。1917年10月,俄国上下一片混乱,巴黎到处都是俄国的流亡者。他们鼓起勇气开始工作,就像1793年后法国的流亡者在伦敦和彼得堡的境遇一样。我雇用了其中的某些人。那些王族总是令我心生怜悯。他们工作的时候,他们的职业便是最让人伤心的职业,而他们若是不工作情况便会更糟。从另一方面来讲,俄国人让我着迷。所有的奥弗涅人心中都有一个尚未了解的东方:俄国人为我展现了东方色彩。

有人说,“每个女人都应该在其一生中经历过一个罗马尼亚男人。”而我补充道:“每个欧洲人都应曾臣服于‘斯拉夫的魅力’以了解这种魅力到底是什么。”我对此万分迷恋。他们那种“你的就是我的”的思想让我兴奋。所有的斯拉夫人都高贵而自然,即使最卑微的斯拉夫人也有着其不同之处。

费奥多罗芙娜【3】来到康朋街工作。有一天我发现她在痛哭流涕。她抽泣着向我解释道,她欠了很多的钱,为了偿清债务,她必须委身于一个丑八怪——一个卷头发、厚嘴唇的石油巨头。而在负债和失身这两种不名誉的事情中,她选择了前者。

“你需要多少钱?”

“三万法郎。”

“为了三万法郎去跟别人上床,代价太昂贵了。但是花三万法郎就能免于委身,这个价钱很便宜。钱在这儿,我借给你。”(我用“借”这个词时没有抱任何的幻想,人们不会借钱给俄国人。但是给予总是会带来不幸。如果说小礼物能够维持友谊,那么贵重的礼物却总是会损坏友谊。)

几天后,费奥多罗芙娜邀请我到她家。灯光迷离,地板上放着淡紫色的灯罩、巴拉莱卡琴,鱼子酱放在一大块冰里,长颈瓶里装满伏特加。在场的还有几个茨冈人。总之,那是一个俄国人喜欢到处重温的群岛之夜。想到我的朋友逃脱了高加索怪物的魔爪,我便非常开心。但是看到这个夜晚的奢华,我又不禁怀疑我的资助是否尽到应有的职责。

“你还了那三万法郎了吗?”

“你想怎么样啊……我这么伤心……我想先消遣一下……三万法郎还在我这儿……我买鱼子酱用的是……”

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三万法郎,但是我很快便看到费奥多罗芙娜陪在她所钟爱的那个石油巨头旁边,并且很快她又为一个更加畸形的捷克人离开了石油巨头。

【1】法国政治家。

【2】法国政治家,曾获诺贝尔和平奖。

【3】流亡巴黎的俄国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