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孩子都有一个隐秘的空间,他可以躲在那里玩耍和梦想。我的隐秘空间是奥弗涅的一座公墓。在那里,我不认识任何人,也不认识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们。我不为任何人哭泣,也没有任何人来过这里。那是一座古老的乡间小公墓,有几处荒冢掩映在杂草间。我是这个秘密花园的女王。我喜欢那些地下的居住者们。“只要有人想念他,那么死者就没有死去,”我自言自语道。我喜欢上了两处无名墓地,墓地上花岗岩和玄武岩的石板成了我的休息室、我的小客厅、我的秘密居所。我带着鲜花到那里,在那些凹凸不平的小土丘上,我用矢车菊画出心形图案,用虞美人画出窗子,用雏菊勾勒纹章。有两次采蘑菇的时候,我带着我的碎布娃娃来这里做客,那是我最喜欢的玩具,因为它们是我亲手制作的。我向我沉默的伙伴们诉说着我的欢乐与哀愁,我想我并没有打扰他们最后的长眠。
我想确定有人会喜欢我。然而与我生活在一起的,却是一些冷酷无情的人们。我喜欢独自讲话,不去听别人对我说着什么:这或许是因为最初令我敞开心扉的人们都是已经死去的人。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和我的父亲来到了姨妈们的家。我们服着重孝。我的母亲刚刚过世。我的两个姐姐被送进了修道院女校;而最为理智的我,被托付给了姨妈们,她们是我母亲的表姐妹。我们进门的时候,她们毫无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她们挑亮灯芯,想看清楚我的脸。姨妈们已经吃过了晚饭,而我们还没有。她们非常吃惊,居然有人奔波了一整天却什么也没有吃。我们的到来打乱了她们的作息时间和她们节俭的生活,但是她们身上那种外省人的吝啬与粗鲁没能占得上风,最终她们极不情愿地说:“我们去做两个溏心蛋。”小可可听出了她们语气中的勉强,这种勉强深深地伤害了她。她当时已经饥肠辘辘,但是看到鸡蛋的时候,她摇头说不。她拒绝了,她放弃了,她大声地说她不喜欢鸡蛋,她讨厌鸡蛋。实际上她非常喜欢吃鸡蛋,但是在这个阴沉的夜晚,与姨妈们初次接触之后,她知道必须对一些事情说不,必须对呈现在眼前的一切说不,必须对姨妈们、对身边所有的人、对新生活说“不”。此后在蒙多尔生活的十年,小可可深陷于她最初的谎言之中,深陷于她固执的拒绝中,以至于谎言最终变成了一个不可争辩的传言:“小可可不喜欢鸡蛋!”——在这最初的传言之后,更多的传言接踵而来。从那以后,当我把一大块煎蛋送到嘴边,希望人们忘记我的传言的时候,我便会听到姨妈们尖酸刻薄的话语:“你很清楚那是鸡蛋。”神话就是这样扼杀了其主人公。
出于一种强烈的渴望、一种极端强烈的对生活的渴望,出于一种被爱的需要,我对一切说不,因为姨妈们的家里,一切都会刺激和伤害到我。可恶的姨妈们!可爱的姨妈们!她们是农村的有产阶级,她们只有在冬天或恶劣的天气里才肯到市镇里去,然而她们从未与哺育她们的土地失去过联系。对于这些可恶的姨妈们来说,爱情是一种奢侈而童年是一种罪孽。这些姨妈们又是可爱的,她们的壁炉的通风橱里总是塞满了腌肉和熏肉,她们的餐柜里也总是装满咸黄油和果酱,而衣橱里则堆满了漂亮的伊索尔布料做的床单,这一切都将由我们奥弗涅的流动商贩们销往世界各地。她们家里的衣服非常多,以至于一年只需进行两次洗涤。我很清楚奥弗涅人生活中并不是十分干净整洁,但是相对于我们今天的衣服行装来说,她们也确实拥有太多的衣物了。我们的仆人们戴着管状的头饰,因为自十五岁起,她们便开始剪下头发卖掉,这是高卢时代便有的习俗,当时罗马的贵妇就用我们进献的头发做成假发。姨妈们把我送到学校去上教理课。我在学校里什么也没有学到。我所掌握的知识与教师们所教授的一切毫不相关;我所相信的上帝也并不是神甫们所相信的“仁慈的上帝”。我的姨妈们让我复述功课,因为她们自己已经忘记了教理课的内容,所以她们便从我的课本里找出问题问我,我的回答总是非常出色。更妙的是,我在阁楼里找到了另一本教理课本,把它一页一页撕下来,这样我便可以把姨妈们问我的内容藏在手心里。
阁楼……阁楼里埋藏着多少宝藏啊!阁楼是我的图书馆,我什么都读。我在阁楼里找到了浪漫的资源,这种资源滋养着我此后的一生。姨妈家里从来没有人买书,她们从报纸上剪下连载小说,然后一起讨论发黄的报纸上的这些“底层建筑”。小可可就在那间阁楼里贪婪地阅读着。我把读过的小说整段整段地抄进我的作业里,老师吃惊地问我:“你究竟是在哪儿找到这些的?”那些小说教会了我如何生活,造就了我的敏感与骄傲。我曾经一直非常骄傲。
我讨厌卑躬屈膝、低声下气、毕恭毕敬。我讨厌掩饰思想、屈从顺服或不按自己的意愿行事。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我的行为举止中、我生硬的语气中、我目光的犀利中、我严肃的脸色中和我绝对的性格中都无时无刻不闪现着一种骄傲。我是奥弗涅唯一尚未熄灭的火山。
我曾经有着像马鬃一样的黑头发,像扫烟囱工人一样的黑眉毛,像火山熔岩一样的黑皮肤,我黑色的性格像是人们永不屈服的心灵。我曾经是一个叛逆的孩子、一个叛逆的情人、一个叛逆的裁缝、一个真正的堕落天使路西法。我的姨妈们并不是坏人,但是我相信无论她们是好是坏,结果都会一样。实际上,蒙多尔并不是一个非常恐怖的地方,但是对于我来说它的确让我厌恶。正是那时候的经验使我变得坚强起来,我今天的样子都应归因于当时严厉的教育。是的,骄傲是我坏脾气的关键所在,是我的孤僻与茨冈人式的独立的原因,同时也是我成功力量的秘诀。骄傲有如一条阿里阿德涅之线,能时时引我找回自己。
因为有时我会迷失了自己,例如在我的传奇所形成的迷宫中。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或愚蠢或美妙的传奇。我的传奇是由巴黎与外省、白痴与艺术家、诗人与上流人士们一起缔造出来的,它千变万化,复杂而又粗浅得让人难以理解,因此我迷失其中。我的传奇不仅歪曲了我的形象,还给我换上了另一副面孔。当我想从中辨认出自己的时候,我只能够想到那种骄傲,对我来说,它既是邪恶又是美德。
我的传奇基于两个坚不可摧的支柱而建立起来。首先,我的来历不明:是音乐厅、歌舞剧场还是妓院?对此我感到遗憾。还有更有趣的第二点,有人说我是能够点石成金的“迈达斯女王”。
有人说我有聪明的商业头脑,而实际上我丝毫没有。我不是居里夫人,但我也不是哈瑙【1】夫人。我对做生意和资产负债表深恶痛绝。我做算术的时候,总是要掰开手指。
当有人说我运气好的时候,我更是恼怒万分。没有人比我更努力工作。杜撰我传奇的那些人一定很懒,若非如此,他们一定会去看清事物的本质,而不是随意捏造。有人以为不去工作,只需挥一下魔术棒或是擦一下阿拉丁的神灯许个愿便可以创造出我所创造的一切,这种想法简直是天真的想象。(或许……根本就不天真。)然而我在此所说的一切,都无法改变任何事情。什么都不能改变。
传奇的生命比其主人公的生命更为长久。现实是残酷的,因此人们更喜欢给它披上想象这层美丽的外衣。既然我的传奇已经不胫而走,那么我也希望它能够幸福且长久。很多次我遇到有人跟我谈起他们熟知的某位“香小姐”,而他们却并不知道此刻在他们面前的便是香小姐本人。
“我最温柔的童年”。人们经常搭配在一起使用的这几个词语常让我惊颤不已。没有谁的童年比我的童年更不温柔。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生活是沉重的事情。我重病的母亲带着我们姐妹三人来到了一位老伯父家(那时我五岁),我们称这位老伯父为“伊索尔的伯父”。我们被关进一间贴满红色壁纸的房间。开始的时候我们非常听话,而后我们发现红色的壁纸浸湿了之后便会从墙上脱落下来。我们撕下了一小块,这让我们非常开心。再用力一些,一大条壁纸便脱落下来,这真是极其有趣。我们爬到椅子上,整张壁纸就毫不费力地被拉了下来……我们把椅子堆起来:墙壁露出了玫瑰色的石膏涂层,多么神奇!我们又把椅子堆在桌子上面,这样可以一直撕下天花板上的壁纸,简直快乐至极!最后母亲走了进来,她停下脚步看着面前的这场灾难。她什么也没有对我们说,极度失望之中,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任何指责都未曾让我这样难受,我痛苦地嚎叫着逃出房间,此后再也没有见过伊索尔的伯父。
是的,生活是一件沉重的事情,因为它会使母亲们哭泣。还有一次,我们姐妹被安排在一间通常无人居住的房间里。人们在房间的天花板上拉起细绳,挂满了葡萄。整个冬天,葡萄就这样被保存在悬挂的纸袋里。我扔起一个枕头,打下一串葡萄,另一串跟了下来,然后又是一串;葡萄粒铺满了地板。我又换了一个长枕头乱打一气,很快,所有的收成便都落在了地板上。我第一次挨了鞭子。那种耻辱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这些人活得就像街头卖艺的。”
我的一个姨妈如是说。
——“可可越来越不听话了,”另一个回答道。
——“应该把她卖给吉普赛人……”
——“荨麻鞭子……”(家庭的体罚只让我更倔强、更难驯服。)
当我看到童年的幸福给人们带来了多少羁绊时,我便不再为经历过的不幸感到痛苦。为了抵抗正统的教育,就必须成为一个真正出色的人。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拥有另外一种命运。
我那时很凶,性格暴躁易怒、爱偷东西、虚伪、喜欢在门后偷听人们的谈话。我只喜欢吃偷来的东西。在姨妈们不注意的时候,我悄悄地切下一大片面包,厨娘对我说,“你会把自己切成两半的”;我把面包带到厕所里去,在那里我可以更自由。骄傲的人只知道一种至高的利益,那就是自由!
但是想要自由,就必须很富有。我开始只去幻想能够打开监狱大门的金钱。我所读过的那些小说使我产生了疯狂的挥霍之梦。我想象着自己穿上一件白色的长裙,我渴望拥有一间白色的房间,配上白色的窗帘。姨妈们把我关在黑色的房子里,而这种白色与她们的房子是多么强烈的对比!我父亲去美国之前给我带来了一件初领圣体时穿的裙子,白色的平纹细布裙子配上一个玫瑰花冠。为了惩罚我的骄傲,姨妈们对我说:“你不能戴你的玫瑰花冠,你只能戴一顶软帽。”这是怎样的一种折磨!与此类似的还有很多,我必须向神甫承认曾偷吃过两个樱桃!不许戴花冠!我,初次领圣体里面最大的孩子,居然不能戴花冠!
我扑过去搂住父亲的脖子说,“带我离开这儿!”“去吧,我可怜的小可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回来接你,我们还会有一栋新房子……”这是他最后留下的话。他没有再回来过。此后我再也没有得到过父亲的呵护。他曾给我写信,让我相信他,他的生意进展不错。而后音讯全无:我再也没听人提起过他。
那时候我经常想到去死。我想制造一个重大丑闻,让我的姨妈们暴跳如雷,让她们眼中的恶意一览无余。这种想法总让我着迷。我曾经想过烧毁谷仓。姨妈们不断跟我重复,她们说从我父亲那方面来说,我生自一个下等人家。“如果你知道你的祖母是一个牧羊女,你的头就不会抬得那么高,”她们这样说。有一点她们弄错了,因为想到有一个拿着牧棒放牧牛羊的祖母,我就会感到很陶醉。(直到最近一些日子,即占领期间,我的姑姑、我祖父母的女儿阿德里安娜·德·内克松,证明了自己直系尊亲属的身份。我们同时发现我家庭中这个不体面的一面却成了一个有利因素——虽然我的祖母曾是牧羊女。)
在陌生人面前,我总是很有礼貌。当地人说:“小可可很有教养。”我很有教养,就像一只训练有素的小狗。我的疯狂总是被隐藏在内心深处,除了有一次我从楼梯扶手上滑下,落在大厅里客人们的中间。我得到了一个五法郎的银币,马上拿它给自己买了礼物。“你死时肯定只得草垫栖身,”姨妈们又一次说道。
我的姑姑偶尔会来看我。她是我爸爸的姐妹,比我的姨妈们年轻很多。她总是一头长发,美得让人陶醉。
“我们要喝茶,”我说。
“喝茶?你在哪里看见有人喝茶?”姨妈们问我。
“在时尚报纸上。在巴黎,人们都喝茶。不管您愿不愿意相信,事实就是这样。人们把茶壶放到‘保暖罩’里——就是这个名字。人们邀请朋友们,然后在一张铺着英式刺绣桌布的小桌子旁等着朋友们的到来。”
“可可,你疯了!”
“我要喝茶。”
“没有。”
“药店里有卖。”
我喝到茶的时候,阿德里安娜姑姑问我:
“模仿贵妇人,是坚强还是懦弱?”
“我不喜欢你这样问。”
“贵妇人不会说‘我不喜欢’。”
“你说贵妇人是些什么人?”
“她们是‘贵族阶级’。”
“谁能把我们带到她们中去呢?”
我们喝完了茶,我大着胆子问阿德里安娜姑姑:
“除了贵妇人,还有谁会去喝茶呢?”
“还有优雅的男人们。他们不必做任何事情,他们比整日劳作的人们更为英俊。”
“他们真的什么也不做吗?”
“这也未必……他们做很多事情。”
“阿德里安娜,别管那孩子,你会把她弄得头脑不清的。”
我的姨妈们拥有几个牧场,因为她们小有积蓄。浅草牧场对于奶牛饲养来说是非常低效的,但是马却非常喜欢这样的草地。姨妈们从事养殖业——最原始的养殖业,即让动物们在牧场上自由生长。她们把最好的产品卖给军队(当时的军队都是步兵!)。当时的我像小马一样难以驯服,我和农民的小孩儿们一起在农场里赛跑。我跨坐在某匹马的身上(十六岁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马鞍),骑着它追上我们最好的马(有时候也是别人的马),抓住它的马鬃或尾巴。我想把家里所有的胡萝卜都拿来喂马。英武的军人们到这里巡访的时候,军马供给机构的军官先生们来参观我们的牧场的时候,我总会特别开心。他们是俊朗的轻骑兵,或者是穿着天蓝色短上衣、戴着黑色肋形胸饰、肩上披着毛皮大衣的猎人。他们每年都架着四轮马车驰骋而来。他们掰开马嘴来看马的年龄,抚摸马的球节看它是否有炎症,然后又拍它们的肋部。那是一个盛大的节日,而对我来说,这个节日中又夹杂着众多的忧虑:他们是否会把我最喜欢的马带走?但是他们没有。那些马一匹不少地留在了那里。因为那些马在牧场上被取下蹄铁的时候,我悄悄地骑着它们到燧石地和硬土地上跑过很远,它们的马蹄此刻正因此痛苦不堪。我看到一个军官来到我们这里,检查一番之后,他又走进厨房在炉膛旁取暖。“那些马的蹄子简直像是母牛的蹄子,蹄底磨坏了,蹄叉都腐烂了!”谈起我们最好的马时,他这样说。我不敢再看军官的脸,但是他已经猜到了是我。姨妈们转过身去的时候,他悄悄对我说:“是不是有人在马没上蹄铁的时候去骑马了,嗯?小家伙!”
这并不是说我喜欢马。我从来不是“爱马如命”的人,那些人会很高兴地为马洗刷梳毛;我也从未像英国女人那样,只要有时间就到马厩里去。但有一点仍然是千真万确,马决定了我的一生。
故事是这样的:
我的姨妈们在某一个夏天把我送到了维希——我祖父的家里。祖父在维希负责看管温泉。我很高兴自己逃离了蒙多尔,逃离了黑房子,逃离了针线活儿和我的嫁妆,我再也不用在抹布上绣出今后丈夫的首字母,再也不用在假定的新婚之夜时穿的睡衣上绣出俄罗斯十字绣,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恶心。我疯狂地唾弃我的嫁妆。我那时已经十六岁。我变得很美。我有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埋在浓密的黑头发里,我的长发几乎可以触到地面。维希!在蒙多尔之后,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地方啊!我再也不用看姨妈们的眼色,我多么喜欢祖父母的家长式管理!白天,我独自到外面散步,我一直向前走,任微风拂面。离开了姨妈们的栗树园,维希简直就是仙境。事实上是一个丑陋的仙境,但是对于初来乍到者来说,它仍然是神奇的。我终于近距离地看到了那些沐浴的人。在提耶尔,我们从不敢躲在紧闭的百叶窗后偷看;我们也不能围观穿苏格兰花呢的夫人们——那些“怪人”。在维希,我可以大饱眼福。我觉得自己处于一座充满怪诞的城堡之中。那是一个国际性的都会,原地不动就仿佛是在旅行:维希是我的第一次旅行。维希将教会我如何生活。今天的女孩子们什么都懂,而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并不为此感到遗憾。
【1】玛尔特·哈瑙,法国女银行家,1920年卷入金融诈骗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