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香奈儿的态度 米西亚

“别再看什么波提切利,什么达·芬奇了,这些画真讨厌,简直是垃圾!”米西亚对我说。“我们去买珊瑚回来做盆栽……”

提到塞特的人总会说起米西亚。

我只有她这样一个女性朋友(我对她的感情远远超过了友谊)。因此我必须说明我对她的看法,以及对我来说,她意味着什么,代表着什么。我在最伤心的时候遇见了她。别人的忧伤总能吸引她,就像花蜜吸引蜜蜂一样。

我们只因为别人的缺点才会去喜欢别人:米西亚给了我不计其数的理由让我喜欢她。米西亚只愿意对她不懂的东西下功夫,然而她几乎是无所不知的。我呢,对她而言,我一直是一个谜,也因此我们之间有种牢不可破的友谊。尽管有时意见分歧到像是要决裂,但我们总能和好如初。她是一个鲜有的人物,她只知道如何取悦女人和艺术家们。米西亚之于巴黎,就如同kali黑地母神之于印度诸神。她既毁灭神,也创造神。她杀戮众生,散播细菌,而自己却浑然不知。作曲家萨蒂说她是“赶尽杀绝之母”,科克多叫她“非法堕胎婆”。这些说法并不公平。米西亚固然不从事创作,但在某些幽暗的时刻,她一贯的亲切宽容之举,像荧火虫般以微光烛照了四周的黑暗。

不可否认她是不明白这份破坏力的。但是那种亚洲式的对毁灭的兴趣和灾难之后在废墟中心安理得地睡去的本领,在这个波兰女人的身上清晰可见。

米西亚对分寸感一无所知。“法兰西理性”和“平缓山坡的青绿线条”一样,对于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来说是毫无意义的。

她有着强烈的成功欲望,同样她对失败也有着深刻的甚至是亵渎的激情。为了她所讨厌的自己,也为了她帮助的那些男人,她时刻准备运用自己的战略技巧和广告策略。

米西亚喜欢我。里法对我说,“你想想,她为任何人都不肯做的事情,却肯为你做。”确实如此。她强烈地渴望得到我的友爱。我对她的感情来源于非常宽容的心灵深处,却混杂着一种恶魔般的快乐,即诋毁她所做的一切。不细心的人会说“她很聪明”,然而如果她真的曾经聪明过,我便不会喜欢她。对于“很聪明”的女人来说,我是不够聪明的。米西亚对我说,“我们享有‘聪明’的虚名。”

从十五岁开始,米西亚便烫卷头发、挽起衬衣,在瓦尔文为图卢兹·劳特累克、雷诺阿、维亚尔和波纳尔画中的妓女形象作模特,一直到毕加索、斯特拉文斯基和迪亚吉列夫时期。从那时起,她与最杰出的艺术家们一起生活了五十年,但是她依然没有任何文化。她从来没有读过任何书。

“把这本书拿去看吧,米西亚。”

“为什么呢?我一直不明白你怎么会找到时间阅读。”

她甚至连自己的信也不肯读。那个时代所有杰出的艺术家都曾受她影响,但是她最终失去了他们。因为他们是创造者,而她剥夺了他们的氧气(她再去看他们,只是为了防止我去)。她想要他们没有灵魂,没有才华,只为她一个人存在,就像她那些没有叶子的盆栽。

某天米西亚在拜罗伊特看瓦格纳的歌剧《帕西法尔》时抱怨道:“啊!怎么会这么长!”

她旁边的德国人恼怒地转过头说:

“您确信不是因为您自己太短了吗,夫人?”

米西亚是一个心理上残废的人。她在友谊方面患了斜视,在爱情方面则一直跛行。因为她有足够的聪明可以忍受这些,这种残缺反而使她变得可爱。她渴望着伟大,她喜欢与之接触,亲近它,征服它,而后把它重新变得微小。艺术中的崇高以及与之相伴的灵魂深处的平和为米西亚带来了荣耀。米西亚就是兴趣本身。如果说她还有什么兴趣,那就是说“不”。

这个永恒的“不”,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怒火的自然结果。它使米西亚的四周满是毫无价值的东西、丑陋的小摆设和一些暧昧不明的人物,这些人物甚至在性取向方面也不甚明确。她只喜欢珠灰色,或许是出于对泥沙的怀念。她的奢华恰好是奢华的反面。米西亚就像是一个跳蚤市场。

那么她对我的兴趣又是怎样的呢?我一直说她对我有兴趣是因为她总是不能毁灭我,也就是说她总是不能向我证明她的爱。“她喜欢您,少姐,”塞特说,“因为她不能总是在您身边。”她从来没有发现过我的弱点,然而这种弱点是一直存在的。半个世纪以来,小虫一直在水果上面徘徊,却从未钻进果肉里面。荒原没能够战胜法国的外省。希特勒曾对赖伐尔说:“总统先生,波兰所缺少的,正是一个中央高原。”

米西亚非常虔诚地相信她是爱我的。那是一种爱的怨恨。见到我会使她变得不幸,而如果不见我则会令她死亡。我的友谊使她疯狂,而这种荒唐的错乱给她的生命中平添了一种不可替代的滋味。她使我和毕加索失和的时候,说“:我把你从他那里拯救了出来。”

爱德华·维亚尔爱过她之后又变得非常讨厌她。他想给我画肖像,米西亚便与他和好,只是为了打消他这个念头。米西亚就像是一只圣伯纳犬,它把你拉到了岸边,却任你的头沉在水里。米西亚有许多鬼主意——包含这个词的贬义和中性两层含义。

她想尽一切办法进行算计,但是她虽然懂得减法和除法,却不会做加法。

她花上几个月、几年的时间设计陷阱,而总是在最后一刻指定它意想不到的性质。

她总是厚颜无耻,对诚实没有任何概念,但是她身上体现出的一种伟大、一种纯洁超越了我们平常在女人身上所见到的一切(但愿人们此时不要嘲笑我的冷酷:正是因为这一切,我才喜欢她)。蠢话使我害怕,而米西亚却喜欢蠢话,她把蠢话当做一种糟糕的调味品。在感情方面,爱德华和塞特对她来说就像是蠢话在社会领域所扮演的角色:有意识的蠢话,事先考虑过、仔细品味过的蠢话。对于米西亚这种缺乏个性的女人来说,这些兴奋剂是必要的。真正的犹太人总是懂得保持犹太人的灵魂。

在女人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切。而在米西亚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切的女人。她没有自己的生活,她依靠别人而活。她是心灵的寄生虫。她的温柔是原子式的,那是情感原子分裂的结果。如果我在什么地方感到无聊,特别是如果我在什么地方感到开心,米西亚便会对我说:

“我受不了啦!到我家里来吧,我们一起消遣。”

一旦到了车里,她又说:

“幸亏我们出门了,否则我要爆炸了!”

她是一流的诱骗者,因此她很快便使我忘记了我们刚刚离开的地方。她现在又活跃起来,她开始变得极为出色,她身上所有的优点仿佛都在熠熠生辉。

米西亚所有品质中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她从不会使人烦恼,虽然她自己常常感到烦恼。

我的一切都会转移她的注意力。为了给她排遣,也为了激起她的好奇,我杜撰了很多虚假的爱情故事和想象的激情。对这些她总是信以为真。

在停泊于的里雅斯特港湾的小艇上,我们正在谈心。

“我要回到威尼斯去,亲爱的米西亚,因为我正忍受着痛苦的折磨。我疯狂地迷恋上了一个恨我的男人。”

“痛苦”这个词使米西亚异常兴奋。

“我曾一直相信你从未忍受过痛苦!你为什么不早点把这些告诉我?”

当我跟她摊牌的时候,当我喊出“愚人节快乐”的时候,当我跟她说“亲爱的,你真傻,这是我杜撰的小说”的时候,米西亚总是万分失望。

几天之后,在威尼斯我几乎因伤寒丧命,盛怒之下的米西亚却根本不来探望我的病情。

还有一次:

“米西亚,如果你发誓不对别人说的话,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说呀!说呀!”

“我……我要嫁给威尔士王子了!但是不许泄密!”

“我……我要跟你呆在一起,如果我离开了你,我就会和盘托出!”

米西亚既不善良也不邪恶,这是人性的一大弱点,但同样也是一种自然的力量。她一出现就会使人诋毁他人。人们离开她家的时候总是忧心忡忡,为自己所说过的话感到遗憾。她是慷慨的:条件是你正在忍受痛苦,她很乐于付出一切——付出一切以使你更加痛苦。

米西亚一旦说了别人坏话或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情,便会心惊胆战。她会提前到受害者的家里,慷慨地赠与他无限的温柔,跟他解释一切都是出于他的利益,她才做出了先前的事情。如果我发现她一大早就到我这里来,我便会这样迎接她:

“你昨天又说了我什么坏话?”

我有时或许会咬伤我的朋友,米西亚却会将他们一口吞下!

米西亚即便在讲真话的时候,也会找到一种有趣的方式。我讨厌问别人问题,米西亚提问时的厚颜无耻让我很是羡慕。

米西亚的悲剧在于,她使别人错过了一切之后,自己也错过了一切。但是她所毁灭的,只是那些发育不全的事物。因此所有的伟人,正是因为他们的伟大,都逃过了米西亚这一劫。她所留下的,只是她所毁坏的一切,也就是什么也没有。对于维尔迪兰斯卡【1】夫人来说,她所能做的,只是在布洛先生惊奇的目光下把自己的生活渲染成小说。

米西亚没能够腐蚀某些坚不可催的法国灵魂。我的姑姑阿德里安娜·德·内克松住在我的附近。一次她来看我的时候对我说:“我和你的波兰女友喝了茶。”

“我的波兰女友?”

“是的。那位夫人从早上开始就穿着缎面的鞋子……我不喜欢她。她总是巧妙地套问我。我回答她说:‘夫人,您把我当做情报机构吗?’……你的朋友真是滑稽……你怎么会喜欢这样没有教养的外国人呢?”

【1】维尔迪兰夫人,《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主要人物,沙龙女主人。此处指米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