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香奈儿的态度 意大利之旅

卡柏男孩逝世后不久,我结识了塞特夫妇。塞特夫人名叫米西亚,未嫁之前姓歌德布斯卡,波兰人;塞特的全名是荷西·马利亚·塞特,西班牙加泰罗尼亚人。我和他们是彼此的新宠……塞特夫妇因为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哭尽了所有的泪水而感动不已。他们当时在意大利,他们放弃了回他们自己的天地威尼斯的打算,因为我不想去那里。他们为我改变了行程,开车带我出发。

我和他们的亲密友谊就这样开始了。这段友谊一直持续到塞特逝世。期间我们之间性格的反差也引起过很多波动。我试着沿着记忆的线索把这段友谊描绘成蜿蜒的曲线,或更确切地说,是曲折,因为其中的确有很多尖锐的直角。

我有一天去祈求圣人安托尼让我不要再哭泣。我站在教堂的圣人雕塑前,身边是众多海军元帅的石棺。我面前有个男人,他前额靠在石板上,似乎想要休息。他的脸孔如此忧伤而美丽,体现了无尽的坚毅,而其中又泛着几许温柔。他的前额筋疲力尽地触到地上,看起来那样的疲倦。奇迹在我身上发生了。“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对自己说,“多么可耻!我的生命似乎还尚未开始,我怎么能把一个迷失的孩子的忧伤与眼前这种悲恸相比较呢?”

我的身上仿佛被注入了一种新的力量,我重新鼓起勇气,决定生活下去。

塞特先生的个性,他的character,比他的画作还要伟大。他仿佛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物,奢华而无视道德。他喜欢金钱,而同时他又十分慷慨。“你得承认,只要塞特出现,其他一切都会变得乏味,”米西亚这样对我说。确实如此。他是一个理想的旅伴,总是有着极佳的情绪。他同时也是一个妙不可言的怪异而博学的导游。他的知识结构非常坚实,就像他那幻想画一样让人惊异。这个毛茸茸的胖猴子胡须染过色,背有些驼,还戴着巨大的玳瑁眼镜——真的有车轮那么大。他喜欢一切巨大的东西。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睡衣睡觉,从不洗澡;他什么也不穿的时候,看起来也像是穿着一件毛皮大衣。他的体毛实在太浓了,甚至有些异乎寻常。除了头上以外,他浑身都长着毛。他带我去众多的博物馆,就像是一位人身羊足的农牧神带我参观他熟悉的一片森林。在我无知的专注之中,他为我解答一切,似乎很乐于教育我。他觉得我具有一种天生的品味,这种品味比他的学识更令他欣喜。我们绕了一百公里的路去寻找某个家庭餐馆,要在那里吃葡叶鸡肉卷。此时我们就像是离群的鸟儿,塞特曾经步行、骑驴,甚至用各种方法走遍了意大利,他一直跟我们断言他清楚地记得餐馆的位置。他查找了很多的地图,最终餐馆依然没有找到。

“托切(他这么叫米西亚),我们走错了,应该向右转,回去吧!”

我们又一次迷路了。最终我们买了一只猪,用车载到路边上烤。

他的错误却使他高兴起来。意外总令他陶醉。塞特此时非常清醒,一点没醉,身边又只是两个吃得很少的女人,但是出于天生的奢华,他还是点了许多名贵的酒,摆在桌子上的各种佳肴使桌面看起来就像是维罗纳或帕尔玛城的画卷。塞特从他的衣兜里掏出几张揉皱的千元纸币。他带着大钞做什么呢?对于我来说,这一直是个谜,我从未见他用过这张钞票。完全没法付账:

“这顿饭我请,少姐!”他胡子底下传出的法语在西班牙式发音的作用下模糊得实在无法理解。

“您不要再点东西了,我不能再吃了,先生。”

“您可以不呲,但是我要再点三份酸樱桃酒配意式蛋黄酱,少姐!不管您是不是要呲!”

塞特什么都知道,乔瓦尼·安东尼奥的全部画作、安多奈罗·达·美西纳的路线、圣徒行传、丢勒在十四岁时所雕刻的作品,用中国宣纸装裱的“一百银盾”【1】在拍卖希伯特藏品时卖到了什么价位,他还知道什么是贴画和裱画,知道阿尼巴·卡拉齐用的是哪一种清漆,他可以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去论述丁托列托对茜红清漆的用法。

所有他迷恋的东西他都会预先付款,怕我抢先买去。他的车里装满了手提箱、画布、瓷器、橙子、十八世纪意大利插图作品,还有微型的马槽模型。

我曾经和塞特及其先后的两位夫人一起旅行(开始是米西亚,他们离婚之后,又是鲁西·姆季瓦尼),两位夫人的性格迥异,但是荷荷或是麦迪(第二位夫人给他的猴子般的昵称)却一直是一个无可比拟的好伙伴。塞特不是一个小气的男人,他对流言蜚语毫无兴趣。他活着只是为了展现他那巨大的、壮观的、粗犷的洛可可式的作品所不能完全表达出的一种品格。他对庞然大物情有独钟。几公里的巨幅画面,用一支巧妙而轻浮的画笔便能入侵的广阔宫殿;他非常渴望有人向他订货,也极擅长赢得顾客,他会不厌其烦地返工,就像在维什,一幅总不能让他满意的教堂装饰画,他足足重做了三次。他以饕餮一般的方式投入生活,然而其中又不乏文雅的体现。

我们到达罗马时已经极度疲劳。而我们还需在月光下参观这座城市,直到我们筋疲力尽。在古竞技场,他想起有关托马斯·德昆西【2】的记忆。他讲起了很多有关建筑的精彩话题,他甚至还说我们可以在这些废墟上举行晚宴。

“我看见过一种装饰,用的是金色的气球,少姐,那是在空中的轻盈的东西,与建筑的精确严谨恰好形成反差……建筑是城市的骨架。少姐,骨架就是一切,一张没有骨架的面孔是无法存在的:那样的话,少姐,您会变成一个僵尸美人……”

塞特是一个巨大的矮人,他的驼背就像是一个神奇的背篓,里面装满了金子与垃圾;他还是一个品味极差的人,却具有出色的判断力;他很可贵,又令人乏味;他既是钻石又是粪土,既有善意又充满邪恶(科克多肯定地指责他切断过鹳的长喙);他的态度往往既有赞成又有反对(科克多还常说“塞特是,塞特否”)。他的优缺点简直数不胜数。我还记得曾经和塞特一起做过“如果中了六合彩你会买什么”的游戏,塞特对“不可能”有着无限的钟爱,他说:

“我会向塞特订购一件……小型作品。”

与塞特先生谈及他的画作也是不可能的。那些巨大的脚手架,助手们的艰苦劳作(因为他本人对忠于画稿是如此坚持),无尽堆砌的金色和银色也无法掩饰根本性的贫乏,那些醋栗果酱色的瀑布,那些虚胖的肌肉、疯狂而装腔作势的人物、混乱的形状,这一切都使我惊讶万分,以至于已到了嘴边的赞扬又咽了回去。

“我觉得你讨厌这些,但愿他没有觉察到这一点,”米西亚对我说。

“少姐,毕加索不懂绘画……别喝奥维多,那酒只值三英镑……把它放一边,来尝尝1893年的伊干庄,藏藏仄种汁液,仄个香味!伊干的领主们(蒙田是他们的祖先)1785年把葡萄园卖给了德·吕尔-萨吕斯侯爵(他们的祖先是温柔的格蕾西莉迪斯的丈夫,魔鬼曾引诱过这个女人)。谈起魔鬼,我给您看看雷奥纳多·达皮斯托亚的撒旦,那是个女撒旦,少姐;阿里亚诺的主教迪奥尔奈德·卡拉法让这位艺术家按照撒旦的形象勾勒出他情妇的样子……”

他的博学就是这样引出了无穷无尽的话题。

无论是谁当政,加泰罗尼亚人与马德里政府总是关系紧张。而加泰罗尼亚人塞特却正相反,他总是能够和政府当局相处融洽,任何时候都是如此。他开着外交使团的车,他的房子时而是西班牙共和国旗帜的颜色,时而又是嫩黄与金色,他懂得怎样调和对比,调和昆诺斯与莱克里卡【3】的风格。他曾为维克斯公司做过装饰,也曾用他的作品装饰埃森市政委员会的大厅,罗斯柴尔德家族资助过他,德国人为他的工作室供暖:教皇派失势了,保皇党倒台了,唯有艺术永存。塞特还钟爱大房子……所有意义上的“大”:萨松家族、里彭夫人【4】、萨克斯顿·诺布尔家族、一战后的国联组织、福西耶·马尼昂家族、纽波特的大别墅、棕榈滩的豪宅都没能为他闪着金光的创造天分提供足够的空间。

【1】伦勃朗名作,以耶稣传道为主题的蚀刻版画,因伦勃朗在世时卖出了100个荷兰盾的高价而获此别名。

【2】英国散文家,文学批评家。

【3】当时西班牙流亡政府的两位领导人物(英文原注)。

【4】艺术资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