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最复杂的男人是保罗·艾里布。他批评我不够简朴。(自让-雅克以来,单凭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复杂人物。)我想我是简朴的。或者实际上我并不简朴?简朴并不是赤脚或是穿木鞋走路,简朴源自精神,它应由心所生。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需要那么多房间……”他说,“所有这些东西又代表什么呢?您的生活方式会毁掉您的。多么浪费!那么多仆人有什么用?您家里已经吃得很好了。我最常去您那里,我几乎就住在您的旁边,您是否知道您对什么都不满足?我讨厌无用的举动、奢侈的花费和复杂的人。”
减少自己需要的愿望是虚伪的,但令他开心的愿望却是真实的。于是我回答他:
“好吧,我会变得简朴。我要简化自己的生活。”
我在康朋街不远处发现了一栋独户住宅。我在里面租下了两个房间。因为这个简陋的住所没有浴室,于是我把其中一间改作了浴室。我住在另一间,我把最喜欢的书和一扇乌木漆面屏风放在那里,还配置了两把椅子和几块漂亮的地毯。看到我离开自己的房子,艾里布愤怒、嫉妒又痛苦。
“我过上了寄宿生的生活,”我说,“非常方便,我离自己家只有两步之遥。我要开始过简朴的日子了。”
“扮演时装店年轻女工令您很开心吗?”他问道。
我告诉他这一切改变都缘起于他。我等着他也租下某间简陋小屋,因为他是那么喜欢简朴生活。但是他没作任何表示,却不无嘲讽地问我:
“您过得很幸福吗?”
“非常幸福。”
“您究竟在玩什么游戏?您想什么时候搬回去?”
我发起脾气来:
“您想让我离开护墙板、大理石和锻铁筑成的豪宅,现在我到了茅草屋。看门人在楼道里烧饭。还可以随处踩到空奶瓶。这不是您想让我过的生活吗?您自己不也想过这样的生活吗?”
“您认为我有住在这种陋室的习惯吗?”他很不屑地说。
他到了对面,在丽兹酒店安顿下来。
我和艾里布之间的关系是充满激情的。要知道我是多么讨厌激情!那是多么让人厌恶、多么可怕的疾病!充满激情的人就像是一名田径运动员,他不知饥寒、不知疲倦,他依靠奇迹生活。激情是每天的卢尔德朝圣:你可以看看那位瘫痪的老妇人,当她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她会迈着二十岁时的脚步冲下楼梯。充满激情的人会忽视外部,忽视其他的人,他们在别人身上只能看到工具。对他来说,其他人的时间、幸福和权利都是不存在的。他不知道什么是阻碍,凡事都一做到底,他可以有蚂蚁的耐性和大象的力气。他毫不尊重别人。激情与恐惧都是病态的极点。充满激情的人可以为满足自己的怪癖而唤醒共和国的总统,他还可以毫不犹豫地做出任何坏事,而后平静地入睡。
我对保罗·艾里布怀有很深的温柔感情,但是现在他已经去世了。而这么长的时间过去,想到他给我带来的充满激情的氛围,我仍然会愤怒不已。他使我筋疲力尽,他毁坏我的健康。艾里布离开巴黎到美国去的时候,我开始变得很有名气。我的声名鹊起,遮住了他没落的荣耀。他在三十年代返回法国的时候,不知不觉中爱上了我。这么做是为了化解这一情结,或者也是出于报复他所遭受的冷遇。对他来说,我就是他所不能拥有、不能主宰的那个巴黎。他躲到塞西尔·德米尔家,躲到加利福尼亚奢华而黯淡的工作室角落里去赌气。我曾是属于他的。他在应该拥有我的时候没能拥有我,于是他选择了日后的报复。对我们两个人来说,这个报复都来得太迟了。但是对于安抚那些叫做“情结”的幽灵,报复永远都不会太晚。
艾里布是爱我的,但是出于所有这些原因,他没有对自己承认过,也没有对我承认过。他爱着我,也隐约希望毁掉我。他希望我被打败、被凌辱,他希望我死去。如果看到我出现在他面前,贫困、无力、瘫软地坐在一辆小车里,他会万分快乐。他是一个极为反常的人,非常多情,非常聪明,非常自私,同时又过分讲究。他对我说:
“您是一个可怜的傻瓜。”
他在道德和审美方面极度灵活,像极了巴斯克人;在嫉妒方面,他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西班牙人。我的过去使他深受折磨。
艾里布想和我一起一步一步地走过那些没有他的过去,重拾逝去的时光,他让我交待所有。有一天他甚至带我回到了奥弗涅,回到了蒙多尔,想去寻找我年少时的足迹。我们重新找到了我姨妈们的房子……走进那条椴树小径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的生命已经重新开始。我停在后面。艾里布独自向前,他不断询问。而我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借口去见我的姨妈们。这么多年过去,她们依然没能原谅我。她们说,即便我真的回去,也不会有人接待我。
艾里布又回到我身边,满足而又平静。他亲临其境看到了我所描述的一切,除了当地的人们已经不再穿苏格兰呢料或羊驼毛料。现在他们都在老佛爷百货店置备服装,那些漂亮的管状头饰也已经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