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疆干部食堂和塔河县领导食堂都在县武装部的大院。这里有条不成文规定,县财政每年给武装部补贴几十万元资金,武装部同时解决地方干部和援疆干部的吃饭问题。由于异地交流干部的规定,县委班子和政府班子的主要领导和副书记、纪检委书记、组织部部长、常务副县长大都是从塔河县以外选派。因此像姬世雄这样家不在县上的就有五六位,加上援疆干部和武装部领导,单身的领导干部可以凑成两桌。新疆把这样有家而爱人不在县上居住的干部叫“单干户”,或者叫“单身汉”,不管男女,一律这样称呼。武装部为此还布置了一个小型的舞厅和台球、乒乓球室用来内部娱乐,军地关系亲密无间。对这种做法,地区支持,军分区也支持,还作为“双拥”工作的经验向其他县市推广。平时,周天都是和塔河县的领导同桌吃饭,有时遇到要交代援疆干部一些工作,周天就到援疆干部的包间吃饭。
今天,周天想了解一下援疆干部的情况,就和援疆干部一起吃饭。桌子上唯独少了王亮。
周天说道:“王亮又去练厨艺了,还确实是阿拉上海人。”
高明道:“王亮嫌这里的菜口味重,比较辣,羊肉多,味精多,喜欢自己做些本帮菜。”
金立道:“王亮也不算算账,每天做饭花两个小时,一个月是六十个小时,除去休假,按十个月计算就是六百个小时,一年损失二十五天,三年损失七十五天,多不划算。我们在食堂吃,一个月交两百块钱,一年十个月是两千块。他自己做,油盐酱醋加在一起要花五百块钱,一年是五千块,多了三千块,三年接近一万块,脑子进水了。”
陆地用上海方言说道:“金立侬是外地人,算账老精明。伊王亮,把做饭当艺术,是一种享受,哪能用钞票算账。做人太精明,侬累不累?王亮就是我们上海好男人的代表,在星期天辰光,围个方格围裙,去市场讨价还价,回家做饭做菜。吃好饭送女儿上学,家庭第一,工作第二,自己第三,‘红头阿三’,这是上海的特产,懂哇懂?侬格样子,以为一个文凭的牌子、商品房证子,就勿得了?勿会做饭,还是乡下人一样。”
陆地言语中充满了对金立这个新上海人的歧视。
金立也用上海话说道:“侬哪能甩榔头,侬娘才是阿乡。”
周天道:“金立是经济学家,王亮是艺术家,两人一个是水里的鱼,一个是草原上的狼,不好比较的。不过有这么好的条件不享用,自己做饭确实自找麻烦。好在他是老师,有的是时间。随他便吧,这方面也不要强求。”
陆地向周天诉苦:“周天书记,我现在很烦的,我是学妇产的,可是民族同志非要让女医生看病。病人家属看到我,眼神都不对,好像我是变态似的。”
周天调侃道:“我也不想叫你给我老婆看病,我要是病人家属,心里也不舒服。说不定,老婆从病房里出来,我就冲上去踢你一脚,不能白占便宜。”
大家哄堂大笑。陆地的小白脸变得通红,说道:“周天书记,帮帮忙,你可是书记,哪能胡讲八讲。我是援疆的,又不是吃豆腐的。看病是讲的科学,不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妇科好看吗?看多了吃饭都没有味道。我工作以后一直不想结婚,就是看妇科留下的职业病,花了好几年辰光才习惯这份职业,在我眼里,看病就是看病,没有其他想法。真的!我是真心诚意为患者着想。”
周天点点头说:“噢,这些患者一点也不懂道理,要好好教育。”
陆地无奈地摇摇头,说道:“给你们讲不清楚。我看着那些病人,一点小小的毛病被误诊,县里可以做的手术,偏偏要到地区去做。农民一年能有多少钞票?都浪费了,我心里不是味道。我的技术用不上,这样援疆,也没有发挥作用。”
周天问道:“你们妇产科有几个医生?”
陆地道:“加我五个。她们都是女的。主任是原来地区卫校毕业的,后来进修以后考上副主任医师,一步步起来的基层医生。两个西北民族大学毕业的维吾尔族医生,一个是刚入编的新疆医科大学毕业的医生。我看今后我就只能给妇产科搞一些设备更新的援助项目,看病还是交给本地医生吧。”
周天道:“陆地,你前面的想法是对的,发挥技术特长,为当地百姓服务。后面的想法就片面了。你的任务有三项:一是发挥技术特长,给老百姓解决疑难杂症;二是进行项目援疆,解决设施条件落后的问题;三是利用上海的优势对现有的医生进行培训。这个培训,不仅仅解决你们科室的问题,还要提高全医院的医生水平,同时解决农村医院的乡村骨干医师的技术水平,建立一个援疆工作的输血和造血机制,培养一支永不走的医疗队。”
陆地道:“好啊,周天书记说的就是好,我也只是看到眼前的事,没有想那么深入。我先对全县的医院做个调查,提出医疗援疆的思路。”
周天转头对金立说道:“金立啊,你那么精明一个小伙子,不要混日子,戴戴手链也没什么,可是援疆不是来白相的,要有所作为。你收藏玉石的爱好我支持,不要浪费这玉石故乡的地利条件。但援疆工作是我们的主业,不能玩物丧志。”
金立忙道:“我和高明一直在编写塔河县援疆可研报告。我也在认认真真援疆。”
高明在一边阻止着金立,说道:“你少说一句就吃亏,书记给我们提工作要求,我们要好好领会。”
周天继续说道:“我这个人不喜欢说大道理,平时开开玩笑也不当真。可是谈工作的时候,就是一种工作安排,不要搞不明白。对了,陆地,我觉得你作为医生,直接面对老百姓,是不是可以自学一下维吾尔语。我觉得,一方面你是男医生,别人有误解;另一方面,语言不通也是一个大问题。不做强行要求,只是一个建议。”
陆地说:“学了维吾尔语确实有用,我试一试。”
金立道:“我在和一个叫库尔班的玉石老板学维吾尔语,买玉的时候可以讨价还价,维吾尔语也不难学。”
周天对金立说道:“金立,也给我当当师傅,我要学会辨别玉石。金立的这个爱好还是不错的,高雅,有投资价值。古人说:君子比德与玉,玉有七德。希望援疆三年后,你成了金玉德,不要成了金利来。”
大家哄笑起来。金立低头喝汤,发出啧啧的声音,陆地就皱起眉头。
周天道:“这里的农民吃拉条子就是这种声音,惬意、美味,让人羡慕,金立也入乡随俗了。”
金立放下筷子,没有和大家打招呼,自顾自走了。
星期五,地区上海援疆联络组召开每月一次的汇报会。周天带着其他四位上海援疆干部一起去塔河地委所在地白水市开会。第一次回到白水市,大家都有些激动。上次来塔河县之前,因为是从上海过来,几乎没有人注意白水市的特点。这次回来,周天有意让司机缓慢地开着车,绕着大街小巷转了一遍。
太阳已经升起,塔里木的早晨凉爽惬意。五十万人口居住的城市到处都是小高层,错落有致,街道干净整洁。高高的脚手架布满工地,吊车缓缓运行,在阳光下显出快速发展的活力,让人感受到经济飞速发展的热度。
城市的北面是高耸的托木尔峰,冰雪从山顶覆盖到山腰,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山峦起伏不定,远远望去,每一个山峰都呈不规则的巨大三角形,错落有致地连在一起。冰雪凝固的山峰雪白雪白,褐色的山底伸出巨大的山脚向南伸展,像一幅黑白分明、阳光冷峻的巨幅油画挺立在塔里木的天空里,凸显了这座城市的阳刚、冷峻、坚韧、挺拔的气势,让这座西部的小城显得大气十足。
周天说道:“都说上海大,怎么能大过浩瀚的绿洲;都说金茂大厦高,怎么能高过巍巍天山。这座城市的气派才是天赐的大气,看一眼就把人心征服,活在这里就是活在天境。”
金立附和着:“是呀,怪不得塔里木人大气,一个个底气十足,大自然把空灵、辽阔、壮丽的气息撒在每一个空间里,集天地之精华。都说塔河赛江南,以前我以为是文学描述,现在看来,江南也有比不过塔河的地方。”
高明说道:“原来金立也是一个艺术细胞很多的人。金立,羊脂玉是不是就在天山里?”
金立道:“你是无知到家,天山里只有不值钱的东陵玉。羊脂玉产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昆仑山。新疆三山夹两盆,阿尔泰山出黄金,天山出雪莲,出煤出铜出铁,昆仑山出羊脂玉,出和田玉。吐鲁番盆地在东疆,我们居住在塔里木盆地。”
周天笑着道:“金立的爱好多,知识就多。别以为他有时思想落后,可他学习的劲头就不落后。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们都要取长补短。金立,明天你就教我学习收藏和田玉的知识。”
开完会,黄成华安排联络组的秘书长为周天摆了一桌生日酒席。今天是周天四十八岁生日。因为地区另有安排,黄成华没能参加。地区上海援疆联络组有一个要求:每个同志的生日都必须报告,由黄成华和联络组秘书长举行生日宴会,客人由寿星自己邀请。
第二天,阿不来提县长给周天打电话,要周天回塔河县,县长给周天庆祝生日。周天就生出许多感动,商量好晚上回塔河县赴宴。趁着还有半天的时间,金立带着周天一起去广场的玉石市场看玉石。转了半天,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玉石搞得周天眼花缭乱,原来以为看一眼就明白的石头,越看越糊涂。
周天道:“这样看玉石像瞎子摸象,哪里能分出石头,分出好坏?不被人骗才怪!要找一位老师教一教,拿些书读一读。金立,你有没有认识的玉石老板?”
金立道:“我只认识一个玉石店的老板,名字叫库尔班,人很健谈,也很友善。上次还教了我两句维吾尔语,一句是亚克西姆斯孜!一句是如果别人问‘你是谁’,你回答‘朋友’,维吾尔语这样说,问‘kim?’回答‘曼,沙伊马洪’。”
库尔班的玉石商店在玉石市场大厅的侧面,一个正对大街的不大的房间,装修得非常高档。正面和两面分别是三节玻璃柜台,柜台上方是三排射灯,柜台后面沿着墙壁是展示柜,摆放着不同等级的玉石,墙角立着一个十二匹的立式空调。中等个子的库尔班,西装笔挺,衬衣洁白,面色红润,微挺肚皮,风度十足。
金立走过去问候道:“库尔班大叔,亚克西姆斯孜?”
库尔班露出真诚的笑容,右手捂着胸口,回礼,说道:“亚克西,斯孜能玖?”
两人握手,然后和周天他们四人一一握手。
金立介绍道:“他们是我的沙伊马洪。”
库尔班愣了一下,旁边的两个维吾尔族汉子就大笑起来。周天他们感到莫名其妙,尴尬地附和着笑。
库尔班笑着道:“上海的援疆干部,上次我给你开玩笑,维吾尔语里,朋友叫多斯特,不是沙伊马洪,沙伊马洪在维吾尔语里是怕老婆的人。”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周天笑着道:“金立以后就叫沙伊马洪吧,这是库尔班大叔给的美称。”
金立把周天、高明、陆地、王亮一一介绍给库尔班。
高明问道:“沙伊马洪是人的名字吗?”
库尔班说道:“是的。新疆有个故事,说一个叫沙伊马洪的男人喜欢吹牛,走到哪里都说自己是男子汉,听到谁家吵架了,就告诉别人,要像沙伊马洪一样打老婆。他常说:毛驴是骑出来的,老婆是打出来的。好多男人回去以后就开始打老婆。那些男人说:沙伊马洪的老婆,被他打得老老实实,你们以后也要像沙伊马洪的老婆一样老老实实。后来沙伊马洪的老婆听说了,每次都在人前用扫把当众打沙伊马洪,沙伊马洪见到老婆拿扫把就远远地躲着跑。所有人都知道了:沙伊马洪实际上是一个喜欢吹牛,害怕老婆的家伙。后来维吾尔族人就把怕老婆的男人叫沙伊马洪。我和上海人打交道多了,觉得上海人听老婆的话,所以,上次给这个小伙子开玩笑,说维吾尔语里朋友的意思是沙伊马洪。”
金立道:“反正我没有老婆,你们才是沙伊马洪。”大家又笑。
周天道:“库尔班大叔,以后我们到你这儿学习和田玉的知识,可不可以教一下?”
库尔班热情地道:“麻达没有。你们喜欢上和田玉,我才有生意。上海干部都喜欢和田玉,以前,本地人很少玩玉,玉价也不高。十几年援疆,上海干部教会了许多干部玩玉,玉价也起来了。十年前,一公斤白玉籽料六千块钱,现在一公斤已经三十万了。”
金立吐了吐舌头,说道:“乖乖,一克都三百块了,比黄金还贵。”
库尔班道:“小伙子说对了。黄金有价,玉无价。再过几年,一克要三千块,现在把包里的钱换成和田玉,回去都会成为巴依。”
陆地着急地道:“那你给我们介绍一下和田玉吧。”
库尔班说道:“好得很。咱们中国有四大玉石。辽宁的岫玉,河南的独山玉,陕西的蓝田玉,新疆的和田玉。和田玉最贵最好,昆仑山上四千米以上地段产的玉都叫和田玉,和田玉又分白玉、墨玉、碧玉、红玉、黄玉,分山料、籽料、山流水。古代把白玉认为是最好的玉,现在把籽料认为是最好的玉。喂呀,这个事情说起来太麻烦了,你们慢慢学吧,以后不懂的事情再问我。我这个店只卖和田玉,其他的玉统统不卖,没有假货,你们来就行了,库尔班的玉店都是真真的东西。”
库尔班的汉语比较标准,只是习惯用叠加的形容词,习惯把状语词语后缀,比如:真的东西,说成真真的东西;很漂亮,说成漂亮得很,这也是民族同志说汉语的一个习惯。大家听得入迷,也非常佩服他丰富的玉石知识。
周天问道:“为什么和田玉又叫羊脂玉?”
库尔班道:“不一样的,和田玉是新疆玉石的名字,古代叫昆仑玉,后来叫于阗玉,乾隆皇帝的时候,就改了名字叫和田玉。羊脂玉是指和田玉里的最好最白的玉,白的像绵羊尾巴的白油一样。一个故事给你们讲,你们一个叫大胡子的汉族,看不懂书,以前摆地摊卖老鼠药,苦得很。有一次,几个维吾尔族巴郎子给了他几块白玉石头,他给了巴郎子二十块钱,结果卖了两百多块钱。大胡子知道了白色的石头可以赚大钱,就到和田收石头,回来卖石头,以后嘛,一点点钱变得多多的钱。他听说像羊尾巴一样白的玉叫羊脂玉,最值钱,就买了一只羊,吃了羊肉,把羊尾巴挂在商店里。结果把牛奶一样白的石头卖得贵贵的,漂亮的真真的和田羊脂玉卖一点点钱。最后,好多人知道他好石头卖得便宜,就把他的好羊脂玉买完了,他亏了多多的钱。为什么亏了?羊尾巴一样的羊油,是要把尾巴在大锅里煮熟了,即将冷却了的羊尾巴油一样漂亮的颜色,润润的,油油的。那个大胡子勺子把羊杀了,把羊尾巴挂在店里。那种羊尾巴就像棉花一样白,和那种颜色一样的玉石是没有熟透的石头,不值钱。”
周天他们几乎笑背了气。库尔班绘声绘色的故事充满了幽默和离奇。
周天道:“那个大胡子是你吧?”
库尔班夸张地道:“外江,那是一个汉族的大胡子,一个真真的事情。他现在在大十字玉石街卖玉,一个大老板了。我的脑袋聪明得很,以后,你们分不清好石头、坏石头,你们的钱会像水一样流掉。”
临走时,库尔班大叔送了两本玉石方面的书给周天。大家都非常喜欢坦诚、幽默、热情的库尔班大叔。
回到塔河县。晚上,阿不来提县长私人请客,庆祝周天的生日,请姬世雄作陪。到了餐厅,已经坐了一屋子人,除了五位援疆干部,曲漠也在。曲漠带来了一位税务局的女干部吴思思,二十多岁,很甜美,一头短发,非常机灵。
姬世雄没有想到李一鸣也在座,两人客气地握手。
阿不来提说道:“今天是我们周天书记四十八岁的生日,上海援疆干部不远万里来到新疆,把塔河县作为自己的家乡。虽然不能和家里的亲人团聚,但也一样有新疆的亲人为他们祝福。党中央的援疆政策给我们新疆各族人民带来了福音,我们会关心好援疆干部。因此,今天的生日晚宴,有着重要的意义,我们就是援疆干部的亲人。我代表县四套班子,代表全县各族人民感谢援疆干部,祝福援疆干部,祝周天同志生日快乐。干杯!和谐!”
大家高兴地举起杯。生日蜡烛吹灭后,大家唱起《祝你生日快乐》的老歌。很快就进入到敬酒程序。喝的是五十六度的伊力特曲,宴会气氛热烈。
姬世雄对周天说道:“周天书记,你来一些时间了,我的支持不够,多包涵。我们两个把这一杯酒喝了,祝你生日快乐!”
周天看了看杯子,说道:“太多了,半杯可不可以?”
姬世雄道:“喝半杯不折寿吗?”
李一鸣说道:“姬世雄,大好的日子说那么不好听的话!”
李一鸣是周天在海军服役时的战友,他在温县援疆,是温县的副县长。姬世雄黑着脸,待理不理地看着李一鸣。周天觉得奇怪,好像李一鸣和姬世雄早就认识一样。周天怕姬世雄和李一鸣闹起来,忙说道:“姬县长,这是我上海的战友,好朋友,你们认识一下。”
姬世雄道:“认识,不用介绍。”
周天道:“哦,难怪。”然后姬世雄干杯。一大茶杯酒,周天龇牙咧嘴地喝了下去。
姬世雄又给陆地敬酒。怎么劝,陆地就是不喝。姬世雄就非常恼怒,说道:“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自以为是,把别人都当外地人。”
陆地尴尬地看着姬世雄,酒是喝不下去,又不敢说话。周天出来圆场。姬世雄就逼着周天喝下了陆地的酒。阿不来提县长实在看不下去了,对姬世雄说道:“姬县长,周天书记的生日要让大家高兴,让周天书记高兴,不要把他灌醉了。你有点多了,你也少喝点。”
陆地在一边小声用上海方言骂道:“格赤佬,农民大伯一样,老酒当命一样,哪是个县长?就是一个村主任。”
李一鸣知道坏事了,忙用方言提醒陆地:“勿要乱讲,伊晓得上海话。”
李一鸣的话没有说完,姬世雄就把一小杯酒泼在了陆地的身上。
阿不来提连忙站起来,说道:“姬县长,你醉了,我陪你回去。周天书记,别介意,你们继续。”
阿不来提县长扶着姬世雄出了餐厅。周天被姬世雄的做法激怒了,摔了杯子,愤怒地道:“什么人啊,简直是欺负人。”
陆地在桌子上抹眼泪。曲漠没有被气氛破坏心情,依然在和李一鸣聊天。
曲漠问道:“李县长,你以前来过新疆?我不相信,在哪里待过?”
不胜酒力的李一鸣也比较兴奋,说道:“1972年,我十六岁的时候高中毕业,在家待业,来塔河看望姐姐。我姐姐是上海支边青年,在红卫兵水库待了半年,当时那里的学校没有老师,我带了半年的数学课。”
曲漠夸张地道:“哎呀,红卫兵水库就在我们农场附近,我是胜利农场出来的,你和我怎么那么有缘?你是骗人的吧?”
李一鸣道:“那有什么可以骗人的,我还在那儿谈过恋爱呢。”
曲漠又问道:“后来呢?你怎么又回上海了?你姐姐呢?”
李一鸣道:“我半年以后入伍,去了东海舰队,就认识了周天。我姐姐90年代退休以后按支边政策回了上海。她生了两个孩子,现在都在上海,比你大几岁。”
曲漠道:“不太相信。哪有那么传奇的事,还偏偏你又来塔河援疆?不过你挺让人着迷的,给我个电话号码,我们常联系。”
周天的生日晚宴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天,李一鸣去看望姬世雄。李一鸣说起姬世雄的家事。
李一鸣道:“可儿那边挺好的,孩子也上小学了。我来新疆前,做了可儿的工作,她还是不愿意回新疆,看看你们这样天各一方的,长期分居也不是个办法。”
姬世雄摇着头,说道:“我长期一个人单身,除了县委书记和县长以外,没有人知道我的家庭情况。有的说我离婚了,有的说我有毛病长期不结婚,有的说我结了婚,老婆和别人跑了,各种各样的说法,身边没个伴儿也不是个事。对可儿我是死了心眼要陪她一辈子,可她总不回新疆,这以后怎么办?我这种角色,身边的诱惑也多,这里的女性比较直白,我总是担心生活上会越界。所以,脾气就不好,情绪也调整不好。”
李一鸣道:“我也发现你的脾气太糟糕。你看昨天,你又是逼周天喝酒,又是向陆地泼酒,怎么这么失态!不怕别人上纲上线?你们县长也很生你的气。”
姬世雄道:“哎……喝高了。不过对你们上海人我就是不喜欢。对你,到现在我还是有成见。第一次认识你,我和可儿去看你,你说可儿找了个乡下人,我就一辈子不想理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去看你,就是这个原因。上海人怎么就是看不起其他地方的人呢?”
李一鸣道:“我姐姐在新疆支边,受了一辈子苦。1988年,可儿和姐姐按政策回到上海了,谁知道可儿又嫁给你这个新疆人,这是命运吗?也不该我们李家人一辈辈地离不开新疆。你看,做梦也没有想到,我又来援疆了。”
姬世雄道:“我看是命!小时候,我岳母——你姐姐支边到红卫兵水库,我爸爸是连指导员,让我岳母学医,当了赤脚医生,我妈妈可吃了不少醋。没想到岳母又救了我一命,在那个条件下,我高烧了三天三夜,要不是岳母,我早没了。所以我们姬、李两家是患难之交。小时候,我妈妈和岳母指腹为婚,如果是个弟弟就是兄弟,生个妹妹就是夫妻。我比可儿大八岁,她是我抱大的。长大以后,她就像戈壁滩的黄羊,野性十足,追她的男孩子多,她对我也就是哥哥的感觉,可是岳母喜欢我。大学毕业了撮合我们五六年,真是一场马拉松恋爱。现在她又不喜欢新疆,喜欢海边城市,结了婚,分居两地,也不知今后怎么办。你看,你又来了,这难道不是命吗?我们姬、李两家就是上海人和新疆人无法分开的一个缩影,也是历史的见证。”
李一鸣道:“我是三年援疆,你是一辈子援疆。这也给我们创造了理解的机会,你结婚快十年了,我们都没有互相联系过,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彼此,重新认识一下对方的家乡文化,不要有那么多的不理解。”
姬世雄道:“周天书记人不错,就是不知道怎么和他相处。和你们上海干部相处,就疙瘩得很。”
李一鸣道:“周天的父亲当年随三五九旅进南疆,也在这里工作过半年。你有一个叫田正的朋友,他的父亲和周天的父亲是一个团的。”
姬世雄道:“我爸爸是1956年支边的河南青年,他们那批河南人大都没有文化。我爸爸初小毕业,有点文化,就从文书做起,后来当了连队指导员。凡是和新疆有关系的都是和支边有联系。”
李一鸣道:“后来,周天的父亲好像在这里犯了错误,就被老首长调回了东海舰队,离休时是上海海军学院的副院长,好像是个少将。”
姬世雄道:“其实田正和我是发小。他说过周天的事,我也没在意。怎么中国那么大,所有的事情、人物都堆积在这里了,新疆还确实是个传奇的地方。”
李一鸣道:“这里有故事啊。”
姬世雄道:“新疆是个五湖四海的人聚居的地方。1949年,彭**领导的解放军第一野战军第一兵团二军、六军进驻新疆,和平起义的陶峙岳部队改编为五军,新疆和平解放。王震将军领导的新疆军区开始大生产运动,十一万大军进驻天山南北,屯垦戍边。五军留在了北疆,六军改为空军返回了内地,二军来到了南疆。”
李一鸣想了想,说道:“那么说周天的父亲和田正的父亲就是二军的那一批?”
姬世雄点点头,说道:“对,应该在1950年来的,主要是三五九旅的部队,1954年成立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那批干部。随着部队的进疆,1952年开始,部队在天津、北京、杭州、武汉、济南、重庆、成都、长沙这些大城市号召妇女参军。有四万多人西出阳关,来到新疆,随后,又单独招了一批山东姑娘。”
李一鸣道:“我高中毕业后也要求和姐姐一起援疆,没有被批准,那是1972年,后来我就当了海军。”
姬世雄道:“1962年,***总理批准,大概有十三万上海知识青年支边。南疆这里来了六万上海支边青年,我岳母就是1964年来的,到1966年基本就结束了,所以1972年你就不能支边了。你看:田正是二军军人的后代,我是地方支边人的后代,何可儿又是上海支边青年的后代。我们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生在新疆的第一代内地人。”
李一鸣道:“那我们是第四批大部队了。”
姬世雄道:“你们的性质不一样。你们援疆三年就回去了,我们的父辈是献了青春献子孙,新疆是我们的故乡,是我们的根,我们没有选择。”
李一鸣问道:“你喜不喜欢这里?如果让你调回上海,你去不去?”
姬世雄抬头看看窗外,说道:“我热爱自己的家乡,热爱塔河。我一辈子会在这里工作、生活,回上海的事,我想都没有想过。上海是你们上海人的上海,我们都走了,谁来保卫祖国、建设边疆?我最大的希望是可儿能够回来。”
李一鸣理解地点点头,说道:“我援疆三年,做做可儿的工作。”
姬世雄叮嘱道:“我家庭的事不要告诉别人,也不要让外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李一鸣笑道:“和你这个农村人攀什么亲戚,丢人还不够。”
李一鸣接了周天的电话,又去了周天那儿。
为了姬世雄在周天生日宴会的失态,阿不来提县长把姬世雄叫到办公室骂得狗血喷头。
阿不来提说道:“姬县长,今天我以县长的身份和你谈一次话,主题就是支持援疆干部,支持援疆工作。援疆工作是党中央赋予上海干部的历史使命,是维护祖国统一,反对民族分裂,建设美好新疆的战略布局。支持援疆干部是讲政治、讲大局、讲党性的表现。看看你怎么对待援疆干部?工作上你是配合周天书记做援疆工作,可是你配合了吗?援疆规划是塔河县县委、政府的事,不仅仅是援疆干部的事,你对此不闻不问,下基层你辱骂援疆干部,喝酒你耍酒疯,把酒泼在援疆干部身上。你看看,作为一个常务副县长,哪有一点县长的风范?”
姬世雄辩解道:“我也就是工作中批评了援疆干部,喝酒是生活中的事,那也是政治吗?”
阿不来提道:“援疆工作无小事,我看你觉悟不高,你要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否则,会影响你的成长,影响塔河县的援疆工作。我建议你向周天同志道个歉,好好交流一下。黄成华副书记已经为此给我打过电话,如果你长期这样对待援疆工作,后果是严重的。我和你共事三年,非常支持你,但在援疆工作上,我反对你这种做法。”
姬世雄沉默不语,他没有想到问题会这么严重。阿不来提县长发完脾气,觉得口气严厉了点,给姬世雄倒了杯茶。他一直非常欣赏姬世雄的才华,两个人无论在县委班子里还是政府班子里,配合都非常默契,几乎没有发生过分歧,也是少数民族干部、汉族干部团结合作的典范,被传为塔河县的佳话。可是,姬世雄对待援疆干部的做法让阿不来提县长不满,同时阿不来提县长也为姬世雄担忧,他不能容忍塔河县不支持援疆工作的说法,也不能容忍对援疆工作不支持的做法。县长像这样批评姬世雄,姬世雄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姬世雄道:“县长,让我认真想一想,我接受你的批评。我会全力以赴做好援疆工作,支持周天同志的工作。请你放心。”
在访问了美国和欧洲一个多月以后,县委书记吴为民回到塔河县,主持常委会,专题研究塔河县援疆工作事宜。根据姬世雄提出的方案,成立了塔河县援疆工作领导小组,由县委书记任组长,县长、周天、姬世雄任副组长,县四大班子的主要领导几乎都参与到这套班子里,涉及相关业务的委、办、局也都进入了成员单位,下设办公室,周天任主任,姬世雄任副主任,抽派了车辆和人员,集中在县委办公。
会前,姬世雄到周天办公室征求了周天的意见,讨论了办公室人选。办公室除了抽调五名援疆干部之外,根据周天的建议,另外又抽调建设局局长罗晓光、教育局局长居来提、财政局副局长吕建生、教育局曲漠、税务局吴思思集中办公。成立了项目援疆工作组、教育援疆工作组、社会主义新农村示范建设组,高明负责项目组,居来提负责教育组,罗晓光负责新农村示范组。
常委会顺利通过了周天和姬世雄做出的方案。塔河县援疆工作从调研阶段进入了全面开展工作阶段。
姬世雄开始转变对周天的态度,经常和周天商量工作。这天,姬世雄又到周天办公室,商量下一步的援疆工作计划。
姬世雄道:“周天书记,援疆工作三年规划由我来负责,你是不是把精力更多放在多浪村的社会主义新农村试点和项目建设上?”
周天道:“援疆规划是个重点。你那么多工作,还是我多干点吧。”
姬世雄诚恳地说道:“周天书记,你只要把项目总资金计划出来,把项目建设内容提供出来。县政府资料齐全,也有人,我来做规划。我看你还是腾出一些精力做做调研,把一下方向。以前,我是不太愿意参与援疆的具体事宜,可是县长批评了我,要我主动分担你的工作,支持你的工作。再说,本地干部也听我的,就会推进工作的速度,你有事只管吩咐,我来干。”
周天明显感觉到了姬世雄对自己态度的转变,说道:“好吧,就是工作各有侧重,一起干,你多干点具体的,我负责面上的工作。给我提个建议,示范村的工作应该从哪方面入手?”
姬世雄道:“示范村的工作不是什么难事,重点就是修学校,修路建房,改变村容村貌,经济上提高土地利用率,提高棉花单产,增加农民收入。”
周天不置可否,婉转说道:“这样干,也不难。可是怎么才能做出实实在在的业绩,把传统的输血功能改变成输血和造血齐头并进?”
姬世雄道:“援疆工作要有切入点,重点是项目,是资金。”
周天道:“上次我向黄成华副书记汇报我们塔河县的援疆思路,黄副书记就批评了我,说我的思路不开阔,要我围绕塔河地区新型工业发展、现代旅游发展、现代农业发展的大格局思考援疆工作。这些天我也考虑了一下,不知道成熟不成熟。”
姬世雄想了想,说道:“你的想法不错,但是不是有点太高?多浪村就是一个小村庄,哪里能承载那么多内容?”
周天道:“我是这样考虑的,我们要分析多浪村的哪些产业有哪些优势能够和地区的‘十一五’规划的布局对接。第一,多浪村地多人少,可以进行农业产业调整;第二,多浪村是传统的穆塞莱斯之乡,可以围绕传统手工艺向现代工业转变,进行招商引资,建酒厂;第三,多浪村是刀郎木卡姆的故乡,可以发掘民族文化,发展乡村旅游业。至于修路、建房、修学校都是必须干的,但不是主要的。”
姬世雄对这个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援疆书记刮目相看。其实姬世雄也这样想过,但是苦于资金,苦于多浪村落后的现状,就觉得这些想法不切实际,因此,没有深入思考过。才来了没多久的周天,就把这些问题思考得头头是道。姬世雄佩服周天的工作思路,觉得援疆干部确实具有超前的发展理念、系统思考的思维模式,而且表现出一种超然的大气。在姬世雄看来,在多浪村投入五百万元就不错了。可是周天似乎一点都不为钱担心。钱是新疆干部最看重的,而上海援疆干部看重的却是发展思路、发展布局、发展后劲,和上海人给姬世雄留下的小气精明的印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