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给周天打电话,告诉周天,田正要去新疆。
周天对田正来新疆投资颇感意外。上海人一般不愿意到新疆投资,距离太远,风险太大,效率又不高,人工难雇。所以,几批援疆干部过来,除了政府层面投资,民间资本投资非常少。周天几次动员田正来新疆,田正都以各种理由推脱,周天就对田正的事情不再过问。而这次,田正却不请自到,有点出乎周天意料。周天安排金立去机场接田正。
王逸凡听说田正来了,闹着金立要一起去机场。金立带着王逸凡一起去了机场。
春天是个刮风的季节,眼看沙尘暴又要来了,天空的能见度很低,从乌鲁木齐起飞的几个航班都被取消,本来是上午的班机,结果一直没有接着客人。金立和王逸凡在机场边的一家土鸡店吃饭。王逸凡对新疆的食物非常能接受,喜欢吃各种各样的新疆饭。在上海,她喜欢吃白斩鸡,没有想到这里的辣子炒土鸡别有风味,脸上辣出了一串串汗珠,吃的还是津津有味。
金立说道:“少吃点,辣子吃多了,会长痘痘的。”
王逸凡道:“我爸爸就是个美食家,做的一手好饭菜,可是吃多了,就觉得不好吃了。来到新疆,好多味蕾都被打开了,知道天下还有这么好吃的美味。你看这辣子鸡,红红绿绿的辣椒,加一点花椒,炒出来的土鸡肉味鲜美,刺激食欲,是一种享受。新疆人的吃法,切大块肉,烈火爆炒,简单地放一些盐,就是一盘好吃的菜。虽然不怎么精致,却痛快淋漓,就像新疆人的性格。我就喜欢这样简单又风风火火的味道。”
金立看着王逸凡有失风雅的吃相,特别喜欢这个单纯率真的女孩,说道:“你来新疆是为了当志愿者,为了照顾父亲。这些理由都不是你来新疆的理由,也不像上海女孩子的做法。我认识的上海女孩子,就根本离不开上海,怎么可能丢弃上海的环境到这样的落后地区来。你看这里的沙尘暴,要命的。”
王逸凡看着金立说道:“金立哥,来瓶红酒吧,反正也没有事情,看有没有法国红酒。”
金立说:“懂红酒的女人才懂得生活。”起身去吧台转了圈,回来拿了两瓶穆塞莱斯,苦笑着说道:“逸凡,将就一下吧,这里就只有这样的红酒。其他酒,我看了一下,都是假冒的。”
金立陪着王逸凡,大口地喝着穆塞莱斯。
王逸凡喝着穆塞莱斯,有点伤感地说道:“金立哥,其实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来新疆。我大学的同学,我和他谈了三年了,我为他付出了该有的一切,可是他突然就到美国留学去了。先前一点迹象也没有,没有面子不说,我不是被耍了一回吗?父亲又不在,我觉得那么大的上海就容不下我。而我那个同学,却天天给我打电话,说留学两年以后回国和我结婚,玩浪漫。我换了手机号码,他又让花店每个礼拜送一次鲜花。可是,我就是觉得他在演戏,一次次揭开我的伤口。于是就来到新疆,我彻底玩了一次消失。”
金立笑道:“我就知道,你来新疆的背后有故事。现在呢,又有男朋友没有?”
王逸凡没理会金立的问话,自顾自说道:“来到新疆才知道,过去那种感情太做作了。我喜欢辽阔的新疆、淳朴的新疆人。”
金立开玩笑道:“那你找个少数民族朋友不是挺好。”
王逸凡瞪了金立一眼,说道:“你是不是有毛病?帮帮忙,喜欢这里的人和爱情是两回事情。其实我以前一直喜欢你的,现在也是。可是我知道这不是爱情,爱是双方互相接受、互相支持、互相喜欢,直到白头偕老。而我喜欢你只是单方面的,就只能是喜欢了。我等待你也喜欢我的那一天,我就嫁给你。”
金立怜惜地看着王逸凡,说道:“逸凡,你又喝多了,你是我妹妹。”
王逸凡任性地说道:“我不管,你就是我心中的爱人。你是一个多么阳光灿烂的男人,像新疆人一样豁达,像上海人一样精致,对生活充满自信,你不知道自己有多man,真希望,我和你恋爱一次。”
金立笑起来,拍拍王逸凡的面颊,说道:“我一生都会护着你,你就是我一生的妹妹。我放不下华蕾,我到现在还在想念华蕾,你还是个小孩,命中有一个白马王子在等你。”
王逸凡忍不住流下泪来。
金立和王逸凡吃完饭回到机场。王逸凡把头靠在金立的肩上,金立拉着王逸凡的手,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风停了,田正乘坐的飞机已经落地。王逸凡看到了田正,急切地边招手边对金立说道:“金立哥,田正叔叔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子,是不是他的秘书?”
金立伸着头,踮起脚,望去。金立揉了揉眼睛,眼泪落了下来。田正推着行李车走出大厅。金立紧紧拥抱着那个女孩子,华蕾来到了新疆!金立犹如在梦中,金立拥抱着华蕾,不停地抽泣,华蕾拥抱着金立大声哭泣,机场的旅客侧目看着他们。王逸凡呆呆地站在一边,泪水从眼角滑落。
李一鸣听说田正到了塔河县,下午就从温县来到塔河县。晚上,周天为田正接风,就让高明通知曲漠一起参加。曲漠说母亲来了,不方便,没有去。吃饭时,周天发现曲漠没有来,问高明,知道曲漠的母亲来到了塔河县。
周天对高明说道:“我安排的事情,你就是落实不了。你以为这还在上海,还要商量?就说书记请,请她母亲一起来。”
现在的周天,说话露着霸气,说一不二。高明出去给曲漠打电话,怕周天再批评他,就在大厅等曲漠母女。
周天问田正:“田正,你这是唱的哪出戏?请你来,你不来,不请又自到了。”
田正高兴地说道:“书记啊,我们是商人,无利不起早。你们那个穆塞莱斯在上海脱销了。上次上海塔河文化周,你带去了一台好戏,还带去了一次商机。穆塞莱斯特别适合南方人的口味,温而不烈,烈而不火,绵甜入口,意深情醉,特别适合新上海人火热而节制的性格,所以脱销了,现在一瓶都卖到四百多块。乖乖,看看有多大的利润。我这次就是做市场调研,打个前站,然后把张裕葡萄酒厂的专家请来,进行穆塞莱斯的标准认定,然后进行产业化生产,把穆塞莱斯打向全国市场。”
周天表示赞许,说道:“这才是我认识的田正,一个有头脑,又有胆识的现代企业家。有什么障碍,就说话,我为你排除一切阻力。”
李一鸣插话道:“周天书记,别谈工作。华蕾来了也没有人理她,看逸凡都不高兴了。”
王逸凡落落寡合,坐在华蕾的边上,说不出的难受。华蕾眯眯地笑着,一副幸福无限的模样。
周天笑着说道:“华蕾,你怎么让田正给哄回来了?”
田正道:“不是我哄她,是苏婉嫂子的功劳,苏婉嫂子一直在做华蕾母亲的工作。金立为华蕾治病卖房的事情,华蕾母亲知道了以后,也知道错怪了金立,可还是不想要这个外地人。后来,苏婉嫂子和华蕾的母亲成为朋友,说服了华蕾母亲。”
周天道:“我看不是苏婉的本事,还是华蕾喜欢金立。金立有福气,看我们漂亮温柔的华蕾多像《红楼梦》里的林妹妹,对你是一往情深啊。”
李一鸣说道:“华蕾,你的眼光老好,认得金立算侬路道粗。金立是一个事业心很强的男子汉,英俊潇洒,又有责任感,才华横溢,嫁给金立是你一辈子的福气。不过我们华蕾也是上海的漂亮妹妹,自古英雄爱美人,难怪这么阳光的帅哥,还会为你自杀。”
金立跳河的事情,姬世雄告诉过李一鸣,李一鸣一高兴,就说出来了,大家惊愕地看着金立。
周天惊讶地看着金立,说道:“难怪,你变了一个人,你是凤凰涅槃,得以再生,是个有种的男人。”
华蕾已经泪流满面。
门开了,曲漠牵着母亲进来。李一鸣望着曲漠的母亲,手中的茶杯摔落在地。大家看着李一鸣,李一鸣脸色苍白。曲漠的母亲五十出头,眉目清秀,端庄文雅,总是抿着嘴微笑,一副大家闺秀的气质,让人生出无限敬意。她稍微吃了几口,就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开了酒店。一晚上,李一鸣神情恍惚,郁郁不畅,让金立劝了几杯,就醉了。
第二天,李一鸣要回温县,周天和姬世雄送他。
李一鸣说:“曲漠的母亲就是我当年的恋人。”
周天惊得合不拢嘴:“那么曲漠是你女儿了?你来了一场旷世奇缘的父女恋?不过那位母亲气质高雅,可以想象年轻时是多么漂亮。”
姬世雄说道:“曲漠的母亲是国民党高官之后,也是出自名门。历史的变迁,改变了一个时代,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周天书记,我舅舅在这里没有留下后代,你算算时间,舅舅离开新疆四年以后,曲漠才出生,舅舅的故事只是个传奇。”
周天笑道:“那你们可以再续传奇。”
李一鸣白了周天一眼,说道:“周天,就是你最不正经,怎么就当了县委书记。”
李一鸣离开了塔河县,带着无数回忆。
沙尘暴肆虐了两天两夜,风渐渐变小,灰暗的天空飘满浮尘。灰色的沙土落满了树头、屋顶和地面,四周的一切都被浮尘覆盖,空气中全是腥热的泥土味。
第二天上午,风还在徐徐地刮。田间,枯黄的小草露出绿芽,灰色的沙土遮盖了小草的生机,抽芽的杨树枝头蒙上厚厚的灰尘。大地一派浮躁,没有一丝春天绿意盎然的面貌,一片荒凉。
金立要去巴亚宛乡检查学生到校情况,华蕾要求陪金立下乡,想看看农村的面貌。王亮一直为王逸凡担忧,打电话给高明请假,要去多浪村。高明知道古丽的奶奶又病了,买了一些药,一起去多浪村,看望古丽和奶奶。
到了中午,纳赛尔书记邀请高明一行去家中吃饭。纳赛尔大妈按照民族礼节和米拉、华蕾、王逸凡贴面致礼。高明、王亮和金立对纳赛尔书记行了抚胸礼以后,分别和纳赛尔书记拥抱,这种亲昵的礼节让华蕾激动不已,一下子就融入温暖的环境之中。纳赛尔大妈端出早已准备好的午餐,午餐丰盛而可口,人们都忘却了沙尘暴带来的不快。
落落寡合的王逸凡,只顾低头吃饭,对谁都不理不睬。王亮夹了几次菜给王逸凡,都被王逸凡扔回了王亮的碗里,王亮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女儿,搞不清王逸凡心中的想法,只有金立和米拉知道王逸凡不开心的原因。
米拉说道:“逸凡,爸爸来看你,怎么那么不高兴?把上次写的诗念给大家听听。”
王逸凡沉默不语。米拉就捧起王逸凡的脸蛋亲了一下。王逸凡的眼睛里充满泪水。
华蕾也附和道:“逸凡妹妹,念一首你的诗歌给姐姐听,看看我们上海姑娘到新疆以后如何长大的。”
王逸凡好像受刺激似的站起来朗诵:
让黑色的风暴刮起,
让一切过去,
让蓝天消失,
让大漠消失,
让寒冷消失。
只留下大地,
在春天的日子,
把种子播进土地,
把大地植满记忆,
把爱的根深扎在绿洲里,
把生命播撒在灿烂的阳光里。
王逸凡朗诵完,大家不约而同地鼓掌。当王逸凡看着没心没肺的金立边鼓掌边微笑的样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伏在米拉的肩头放声大哭。
从里间拿出手鼓的纳赛尔书记说道:“美好的生活歌声多,美丽的姑娘哭声多。”
王逸凡哭了一会儿,羞涩地把眼泪擦干,嘿嘿地笑起来。金立看到王逸凡笑了,内心也平静了许多。虽然对这个喜怒无常的上海姑娘没有其他想法,但是还是混杂了一些男女之间的关怀。虽然王逸凡知道金立不会爱她,但她仍然坚持着自己的固执,相信可以等待金立的变化。而华蕾的到来打破了王逸凡最后一座感情的海市蜃楼。
米拉搂着王逸凡,对金立说道:“逸凡都给大家念了诗歌,大家也应该给她送首诗,要不然就是欺负妹妹。金立,你不是在报纸上经常发表文章吗?给逸凡送一首诗。”
金立想了想,说道:“我没有给逸凡写过诗歌,但是为我们援疆干部写过一首诗,叫《援疆兄弟》,是献给我们援疆干部的,也是献给当地干部的,是献给热爱这块土地的兄弟姊妹的。”
高明看着金立,说道:“那么啰唆,念给大家听呀。”
金立整理一下表情,深沉地朗诵起来:
瀚海万里天际
绵延绿洲奇迹
金色胡杨挺立
驼铃声声渐息
我悄悄走近你
分享阑珊梦意
叩开心的秘密
爱撒人间大地
无数英豪春秋聚义
为疆土把生命抛弃
任凭世界怎样迁徙
热血丹心写就万代传奇
五湖四海汇聚
西出阳关故地
骨肉情丝千里
魂系天山戈壁
几多青春沧海寻觅
让真情绽放着美丽
任凭时光怎样消逝
我们是生生世世的兄弟
金立声情并茂朗诵着他的诗歌,大家都陶醉在金立诗歌创造的意境里。金立念完了,大家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米拉赞叹道:“哇,金立哥确实才华横溢,难怪华蕾这么迷恋你,我都想嫁给你了。”
大家噼噼啪啪鼓起掌来。
突然外面吼声一片。纳赛尔书记冲出门外,村庄的另一头火光冲天,村庄着火了。
纳赛尔回屋拿起水桶,焦急地说道:“高主任,人家的柴火烧了,火在村里起来了,风厉害得很,我们救火去。”
纳赛尔又用维吾尔语对纳赛尔大妈说了灾情,就和金立、高明、王亮冲向起火的人家。王逸凡急急忙忙要出门,被纳赛尔大妈拦住,纳赛尔大妈用维吾尔语对米拉喊着什么。
米拉大声喊道:“多浪村的村民房前都堆满了棉花秆,院子堆满了麦草,出去危险太大,纳赛尔大妈让我们到后面果园的凉亭里躲火,不能乱跑。”
大家在纳赛尔大妈的带领下跑进了果园。看着火光冲天的村庄,纳赛尔大妈痛哭起来,米拉哭起来,王逸凡哭起来,华蕾哭起来。小古丽呆呆地看着哭泣的奶奶和阿姨,不知所措。
当周天、阿不来提、姬世雄和迪力夏提带着消防车赶来的时候,大火已经连片烧了半个村庄,村民们都在用水桶和脸盆救火,县消防大队的五辆消防车全部赶到了,消防官兵很快控制了火势,大火不再蔓延,渐渐开始熄灭。初春的夜晚寒冷无比,周天冻得浑身哆嗦。夜深了,火被彻底熄灭了。周天站在满目疮痍的村头,悲伤地看着这个大火袭过的村庄,问阿不来提道:“县长,人员伤亡情况如何?”
阿不来提说道:“还不太清楚,现在正在一家一户地统计。羊圈和牛圈死了不少牲畜。因为是白天起的火,死人的情况可能性要小一点。”
星光下,周天看到了穿着白大褂的陆地,问道:“陆地什么时候回来的?高明在哪里?高明,你过来。”
金立回答:“陆地昨天回来的,坐火车回来的。高明在救火现场。”
姬世雄说道:“金立、王亮,你们去找找高明,火都灭了,人也该回来了,我怎么好像就没有看到高明。”
王亮道:“高明和我们一起从纳赛尔书记家出来的,我去纳赛尔书记家看看。”
王亮走了。周天心中咯噔一下,升起一种阴影。周天知道高明的习惯,工作场合,只要周天在哪里,高明一定会陪在周天的左右。而周天从进村就没有看到高明,刚才叫高明也是习惯性地呼叫。
王亮回来了,没有高明的身影。
周天大声呼喊起来:“高明,高明!”大家跟着周天呼唤起来。那声音焦虑而凄惨,纳赛尔书记走过来,用维吾尔语和阿不来提县长说话。
阿不来提说道:“周天书记,我们到村子中间的古丽的奶奶家找一找。纳赛尔书记说,高明可能去了那里。”
大家跟着纳赛尔书记向古丽奶奶家跑去。
当周天来到古丽奶奶门前,一切都明白了,那个残破的小屋已经烧光了。消防官兵正在从废墟中移动两具尸体。一个个子高的男人抱着烧得面目依稀可辨的古丽的奶奶,手臂上露出了高明常年佩戴的天梭手表。
周天一声嚎叫,晕倒在姬世雄的怀抱里。
那个凄凉悲伤的夜晚,高明为了救古丽的奶奶,永远倒在了古丽家的门前。高明永远留在了这块陌生而熟悉的土地上。
送葬那天,地委张书记来了,黄成华副书记来了,地委各大机关的干部来了,援疆兄弟全都来了,浩浩荡荡的车辆把殡仪馆堵得水泄不通,大厅内外站满了吊唁的各族干部群众,哭声一片。
挽联上写着:
英雄无悔,援疆伟业,大爱无疆
英灵早逝,稳疆兴边,绿洲常在
多浪村的村民几乎全部参加了高明的葬礼,他们为多浪村的汉族儿子落下悲伤的眼泪。哭声像悲凉的刀郎木卡姆序曲,苍凉而痛彻心扉。
王老师、圆圆母女俩悲伤欲绝,几近崩溃。
周天决定由自己代表县委,姬世雄代表政府,一起陪同王老师和圆圆送高明回上海。金立和华蕾一起回到上海,一路上,大家千头万绪,心情复杂。
王老师悲痛欲绝,不思茶饭,圆圆哭哭啼啼一路。凄凄惨惨的母女俩,让机舱的旅客无限同情,飞机里弥漫着悲伤的气氛。
周天回到家。苏婉看着憔悴的丈夫,给周天倒茶。苏婉已经知道了在新疆发生的一切。那一夜,周天无法入眠,把第二天给市委组织部和援疆办的汇报材料看了一遍又一遍。周天回忆着援疆以来点点滴滴的生活,脑子里都是高明的影子。而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生命脆弱得犹如一粒冰,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在阳光下融化,然后成了水,成了蒸汽,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后面的生命还在一波波聚集,融化,消失。
周天泪流满面。
姬世雄按照习惯住进城市酒店。这个像革命者符号一样的酒店,深深地打动着姬世雄。姬世雄想起过去那些理想主义的革命者,和自己一样住在这个酒店。而和他们相区别的是,革命者已经完成了使命,打下了江山。而今天作为自己建设者,为了使命必须要一代代地努力下去。
姬世雄没有给何可儿打电话,他没有心情回家,也没有心情见可儿。发生了这么多事,姬世雄疲惫不堪,对生活充满了无奈,对人生充满了无助,对未来更加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定位自己的人生。动荡不安的家庭生活让姬世雄忽略了对家庭的概念,他几乎没有履行过家庭的责任和义务。一切都是法律上的家。姬世雄突然发现,希望吃一口何可儿做过的饭,洗一次碗,为何可儿倒一次洗脚水,送女儿上一次学……这一切都变得那么奢侈,姬世雄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塔河县。常务副县长的名称已经不是一个职业,而是一种事业,一种为之献身的事业。姬世雄觉得自己对生命的考量一直都稀里糊涂,把生命本身的目的和生命的过程搞反了。高明的死,让姬世雄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和人生态度。
早晨,姬世雄起床,和周天约定了回新疆的时间,又给金立打了电话,安排金立预订五天以后回新疆的机票。
姬世雄打了一辆的士,回到弄堂里自家的亭子间,在房间坐了一会儿,就出门去田字坊找何可儿。
姬世雄看到“梦想陶艺”的牌子,心突突跳起来。他在想可儿见到自己时吃惊的样子。推门进去,看到可儿正在和一个顾客讨价还价。那个上海中年男人几块几块地砍价,何可儿憋着内心的不满,不再理那位顾客。那个顾客看看没趣,自言自语说着什么,掏了钱。何可儿就给那个顾客打包,包装,双方谁都没有说话的心情。姬世雄站在那儿,一种酸楚涌上心头。何可儿头也没抬,机械地对姬世雄说道:“欢迎光临!”
姬世雄压抑住自己的感情,说道:“可儿,我回来了。”
何可儿看着姬世雄,有一种压抑着的激动。姬世雄走过去紧紧地拥抱着可儿,他们忘情地拥抱着。何可儿突然推开了姬世雄,说道:“在店里,让别人看到了,多不好。”
姬世雄就有点生气,这个漂亮的老婆,冷艳而缺少激情,什么时候都在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有时候姬世雄觉得,何可儿是那么陌生,离自己遥远无比。姬世雄燃烧的激情退却下来,说道:“我和周天书记昨天回来的,太晚了,没有回去。”
何可儿问道:“还是住城市酒店?这次回来几天?还是联络援疆项目?”
不时有顾客进来,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姬世雄看着和顾客谈价钱的可儿,心情复杂,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从来没有关心过家,关心过自己的女人,关心过自己的孩子,而且天各一方……
吃午饭的时候,姬世雄告诉可儿高明牺牲了。何可儿目瞪口呆,眼泪也流了下来,抱怨说道:“那王老师和圆圆怎么办?这援疆都援了些什么?把命都搭进去了。”
姬世雄深情地看着何可儿,说道:“生命苦短,我想让你和女儿,和你母亲一起回新疆,我们这样天各一方图了个什么?我想照顾这个家,照顾你和女儿。”
何可儿冷冷地道:“现在才知道怎么做男人?我们不回去,我几乎都不需要男人的照顾了。”
姬世雄摇摇头,说道:“可儿,我最欣赏的就是你的独立自尊的性格。可是,一味地这么好强,只考虑自己的想法,这样的婚姻就是同床异梦。我们必须舍去一些东西,人生不能对自己的想法那么执着,一切的执着就是一种人生的枷锁和束缚,不断地放弃,才能不断地成长和得到。要明白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难道留在上海比我们一家团圆重要吗?你和女儿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我希望你能够认真考虑一下。”
何可儿白了姬世雄一眼,说道:“别一见面就教训人,习惯了发号施令是不是?我看,对你来说,当官比什么都重要。那你能放弃当官,来上海吗?”
姬世雄苦笑道:“你这不是抬杠吗?我来做什么?也卖陶艺?”
何可儿道:“那也挺好。生活需要那么多伟大的事情吗?”
姬世雄道:“我们生活的价值不仅仅是为了一个小家,还有大家,我的定位不是一个小小个体户。”
何可儿数落道:“看你那样子,好像一副忧国忧民英雄的样子,你以为你是哪根葱?谁知道你算什么?别那么自以为是,不当县长以后,怎么办?我希望你活得别那么伟大,活得实实在在。这个世界上不需要满口仁义哲学的理想主义者,需要脚踏实地的农民和工人。”
姬世雄被何可儿一顿数落,有点恼羞成怒,气呼呼地走了。
周天给上海市相关部门汇报完工作以后,给姬世雄打电话,让姬世雄夫妇和金立、华蕾一起到浦东的家中做客。说库尔班到苏州卖玉,回新疆以前特意到上海看望周天的父亲。姬世雄一想,上午和何可儿吵了架,也没有对可儿说,就直奔周天的家。姬世雄进去的时候,大家就等他了。苏婉看到何可儿没有到,就责备了姬世雄几句。姬世雄也不理苏婉。周天家中的摆设全是中式的风格,深色的红木家具,和上海人的海派风格冲突明显,倒显出主人独特的韵味和文人气息。库尔班见到姬世雄,和他拥抱。
姬世雄说道:“库尔班阿卡,上海人一般不把客人请到家里,你今天是受到了周天书记的特殊接待,你是我们大家尊敬的朋友。”
库尔班道:“周天书记一般不请客,请客不一般,我是不一般的人,所以也受到了不一般的待遇。我们是两个不同民族的兄弟,是一个家庭的兄弟。”
周天打开从新疆带回的穆塞莱斯,也不劝,大家喝起来。由于几天前的事件,好像每个人都不愿意放开喝酒,饭桌上多了一些凝重的味道。
苏婉说道:“姬县长,你这次不如回来看一看房子,现在上海的房价老高了,以后要给可儿留一个安身的地方,老是住在妈妈家也不是办法。”
姬世雄说道:“房子就不考虑了。久酒和可儿的户口都在她妈妈那个户口里,按照上海的拆迁政策,我们家早晚都得在上海有一套房子。我现在是想让可儿和久酒回新疆,结束这种两地分居的生活。”
苏婉劝道:“你怎么这样想事情,你牺牲得不够,还要可儿牺牲?以后孩子上学怎么办?”
姬世雄苦笑道:“这不是牺牲,长期两地分居,那还叫家庭?我身边连个女人也没有,我都快成太监了,我哪有那么好的修养?坐怀不乱,这样下去,早晚会有事的。”
苏婉道:“你是对可儿不放心吧?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可儿可是个靠得住的女人。我了解她,她非常自爱的,哪像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偷腥吃荤。”
姬世雄笑道:“呵呵,嫂子,男人不想女人,世界哪有动力。我只是想要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周天书记和你分开也就三年时间,你感觉到两地分居的痛苦没有?‘夫没你’的日子,哪是人过的,如果可儿不回新疆,我就会过一辈子这样的生活。”
苏婉听姬世雄说起援疆干部两地分居的感受,鼻子发潮,说道:“你要照顾好周天啊,他可是我们家里的天啊。可怜的圆圆,这么小就没有了爸爸,这王老师下半辈子可怎么过啊。”
华蕾就哭起来。
库尔班说道:“我们维吾尔族,夫妇结婚以后就不分开了,可以丢掉工作,可以放弃城市,绝对不和自己的老婆分开。所以好多乌鲁木齐的男人为了老婆,来到了塔河。好多姑娘为了自己的男人,回到了塔河县。有女人在,就有家。你们汉族人买了房子,把女人放在房子里,自己都到好远的外国,到好远的城市赚钱。哎,羊圈里没有了羊,要圈干什么?”
周天点头说道:“是啊,我倒觉得,可儿回新疆是个好的选择,世雄的事业在新疆。苏婉,这些任务就交给你了,动员可儿到新疆。”
金立和华蕾也不多话。大家看着华蕾小鸟依人的样子,就为金立高兴,都觉得,金立就是应该找一个漂亮美丽又知书达理的女孩,而且,华蕾有一种上海女孩特有的不成熟,对父母和男朋友的依赖和耍嗲,让人感到,成熟稳重的金立是那么可以托付。
临走时,周天和苏婉敬库尔班。周天说道:“库尔班大哥,谢谢你送我父亲那个玉把件,那个东西让我们家老周对新疆有了回忆的寄托。”
库尔班说道:“你这个书记大官,我们都想给你送东西,可是你的门高高的,你的老人就是我的老人。”
周天说道:“我父亲喜欢新疆,喜欢新疆的民族兄弟,你看他看到你的时候,好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你让他回忆起了新疆的岁月,回忆起了他的古丽。”
库尔班问道:“周将军的客厅里挂的相片,里面有一位维吾尔族男人和维吾尔族姑娘,那个维吾尔族克孜,是不是就是他老人家的古丽?”
库尔班的话也让苏婉想起了那幅相片,说道:“天宝,以前从没有见过那幅相片,姆妈走了以后,阿姨就去照相馆放大了那幅相片。以前以为姆妈怕周院长,现在才知道,周院长其实怕着姆妈。”
周天道:“老周花心,哪能让姆妈生气。其实,在生活里姆妈是老周一辈子的亲人。实际上,在心里还藏着古丽,那是老周一辈子的梦,没有这些美梦,老周就没有了生活的乐趣。”
库尔班说道:“新疆的古丽,都是男人的美梦。没有古丽的日子,就犹如猎人没有了猎物。男人嘛,草原上狼一样的动物;女人嘛,晚上,夜莺一样的唱歌的鸟。”
姬世雄喝了许多穆塞莱斯。回到城市酒店,关了手机,他知道,任性的何可儿不会来宾馆陪他。何可儿经常让姬世雄有一种孤苦伶仃的感觉,有时就特别气恼何可儿,可是又没有办法。姬世雄内心充满了对女儿和何可儿的爱恋,他经常想,如果可能,自己可以为这两个心爱的女人抛弃任何事情,做出任何牺牲。可现实中,姬世雄为了可儿,却无法放弃眼前的工作。姬世雄对自己对现实涌出无限无奈,有时候,就非常痛恨自己。迷迷糊糊,姬世雄睡着了。门铃响起来,那铃声,听起来那么遥远,好像在梦里。姬世雄翻个身,又睡。门铃拼命地响,姬世雄恢复了清醒,起身打开门。
穿着牛仔短裤的何可儿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穿着裤衩的姬世雄,说道:“姬县长,美女陪你来睡觉。”
姬世雄紧紧拥抱住何可儿。
那天晚上,何可儿告诉姬世雄,她要回新疆陪姬世雄,直到姬世雄退休。姬世雄趴在何可儿的胸口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