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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疆兄弟 3.援疆不是一件嘻嘻哈哈的事

县委进行了工作分工。周天负责精神文明建设和援疆工作,具体分管教育、招商引资和巴亚宛乡多浪村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试点村建设。姬世雄在县政府这边除了分管经济工作,另外还分管教育和全县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工作,协助周天分管援疆工作。实际上姬世雄的分工,几乎和周天对口。按照党委领导的原则,周天应该是姬世雄对口政府分管工作的直接领导。分工以后,周天一直等待和姬世雄就相关的工作碰碰头。周天在办公室里等了姬世雄三天,姬世雄依然像过去一样安排完工作就下乡,没有意识到应该和周天交流一下工作。周天在办公室看了几天资料,也很少有当地的干部向他汇报工作。闲暇了,周天就在办公室画画花鸟,工作节奏明显比上海慢。周天也乐得自在,既调节了来新疆的不适应,又把多年的爱好重新捡了起来,可渐渐有一种不太踏实的感觉,总有一种置身于局外的失落。周天几次让高明通知居来提局长陪他下乡,居来提都以陪姬世雄副县长下乡推脱,周天就生出许多怒气,只是隐而不发。那天阿不来提县长开完会,去周天办公室看望周天。周天在低头作画。周天没有想到县长会直接到自己的办公室,按一般习惯,应该下属去上级办公室。

阿不来提县长一进门就乐呵呵地笑起来,说道:“飞过天空的群鸟一定有百灵鸟的叫声,没想到我们的援疆干部周天还是画家。”

周天有点意外,同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急忙收起笔墨,一边给县长倒水,一边说:“一天到晚看材料,想和姬世雄副县长一起下乡,他也挺忙,教育局的领导也一天到晚忙,就一直没机会下乡调研。”

周天平淡的几句话摆出了自己的难处。阿不来提县长立刻听出了周天的弦外之音,说道:“慢慢来,我的工作也没有安排好。我去给所有领导和部门安排一下,要支持上海援疆干部的工作。”

周天拍了拍自己挺起的肚子,说道:“够支持了,我都吃胖了。”

阿不来提道:“不过,周天书记,我也给你一个小点的建议,先到四套班子的领导那里转转,谈谈麻夏,重点到教育局和姬世雄那儿去了解一下。”

阿不来提县长每次发音都把汉语里的平声发成第四声,很有特点。周天听出了县长的想法:指点周天如何开始进入工作的同时,也要求周天主动与姬世雄交流。都说新疆干部说话直率,但周天体会到了笑眯眯的县长委婉的谈话艺术。

阿不来提继续说道:“县上有两个能干的副县长,其中一个就是姬世雄。姬世雄是老实真诚的人,能力很强,就是轻易不认人,外表严肃了点,一般人不太好打交道,熟悉以后,大家都很喜欢他。”

周天听着县长的介绍,并不太认可对姬世雄的评价。姬世雄总给人以压力,给人以拒人千里的距离。没聊几句,阿不来提县长接到电话要去地区开会,匆匆向周天道别。周天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窗外,体会着县长的每一句话。

窗外的天空,一群鸽子上下穿梭,不一会儿,成了一片黑点,飞向远处的天空。周天想起上海广场上停留在人们手臂上的鸽子,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一方水土养一方鸟啊!”

周天把毛笔、墨汁瓶、砚台收在一个文件袋里。他感觉到县长开玩笑的话并不是夸他,好像有一种不务正业的批评在里面,只是县长用一句幽默的谚语迷惑了周天对话意的理解。周天拿起电话给姬世雄拨过去。电话通了,周天说道:“姬县长,你好,我是周天,你在办公室吗?我想到你那里拜访一下。”

那边姬世雄压低声音说道:“对不起,周天书记,我在乌鲁木齐出差,回去我拜访你啊,这里在开会。”说完挂了电话。周天手拿话筒,看着电话发呆。

周天自言自语地用上海方言骂了一句。他觉得,不管怎么说自己都应该得到姬世雄的尊重。可是现在,好像自己在求着姬世雄似的。姬世雄出差,周天不知道,自己主动给他打电话,却让姬世雄三言两语挂了电话。周天觉得姬世雄不懂规矩,也没有把援疆干部看得那么重要。

周天又给高明打通电话,说道:“下午让小胖子陪我们下乡。”说完气呼呼地挂断电话。

一会儿,电话响起来。高明问周天谁是小胖子。周天嘿嘿笑起来,说道:“不是小胖子,是教育局居来提局长,就是他,小胖子,都弄糊涂了。新疆是叫居来提局长还是居局长?噢,叫居局长,原来小胖子姓居。什么?不姓居?姓吾斯曼?居来提是名字?是名字怎么不叫吾局长?搞不懂,不管姓什么,就是小胖子,通知他和金立一起下乡。”

其实,维吾尔族人的名字是有学问的。通常,一个人的本名在前,中间加点,后面是父亲的名字,也就是本人的姓。而自己的儿子也是名字在前,又以父亲的名字为姓,以父名为姓只传一代。比如居来提的全名,应该是居来提·吾斯曼,这里吾斯曼是以父名为姓,代表父辈,居来提就是本人的名字。到了居来提的儿子,如果他儿子的名字叫凯山,那么全名应该是凯山·居来提。然后,孙子又以凯山为姓,再起个名字。同时由于受汉文化的影响,口语里老百姓就把维吾尔族干部的第一个发音作为姓的称谓。比如居来提局长,在正式的文件里应该称作居来提·吾斯曼局长,而一般的书面称呼为居来提局长;在口语里,老百姓就直接称呼居局长。约定俗成以后,大家都习惯了。这种文化的融合在新疆比比皆是,习以为常。对这些民俗的知识,初到新疆的人是不清楚的,非常容易搞混,周天就没有搞清这种称谓的缘由。

看看时间到了中午,周天离开了办公室,去食堂吃饭。到了食堂才发现,是北京时间12点,离吃饭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周天还没有把时差倒过来。

周天回到宿舍。周天想家,那种感觉甚至让人痛苦,一种生死离别般的痛苦。没有女儿,没有瞪着眼睛发脾气的苏婉。宿舍就像冷冰冰的地窖,寂静而死气沉沉,唯一让人感到活着的就是电视。周天有一种生活被割裂的痛楚,被生活抛弃的痛苦,无依无靠。

这种思念而又无能为力的感觉一直折磨着周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变得多愁善感。他发现那个乐天的周天仿佛是个自己的影子。周天变得脆弱,有时就有一种绝望,有时有一种呼天喊地的冲动。

下午4点,周天来到县委办公楼前。高明和金立早早等在车前,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站在金立旁边,一米六五左右的中等个子,穿了件棉布连衣裙,底色是绿的,上面印着大朵的金色向日葵,大黄大绿的裙摆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摆动,煞是好看。周天看惯了上海姑娘精细小色块的服装,大红大绿的色块在他的审美情趣里几乎是乡下人的打扮。没想到,刺目阳光下,穿着金黄向日葵的姑娘是那么扎眼,那么让人愉悦。姑娘瓜子脸,没有任何脂粉之色,透出健康的美丽气息。姑娘的皮肤颜色有点深,但略黄的皮肤没有遮住姑娘脸上的秀丽。

周天挺着肚子背着手,眼睛从三人的脸上扫了一遍。金立明白了周天询问的目光,介绍:“周天书记,这是教育局基础教育科的曲漠科长。”

周天点点头。曲漠大方地伸出双手握住周天伸出的右手。

周天问金立:“你们吾局长怎么没有来?”

金立一头雾水拍着脑袋看着周天。高明知道周天的意思,用上海方言提醒金立:“喂,问侬居来提局长。”

金立反应过来,答道:“噢,估计伊还在困觉。格的新疆人,没辰光观念,打电话,回话,马上过来,一马上就是两刻钟,莫办法。”

曲漠一头雾水听着金立回话。周天说道:“今后我们在新疆干部面前说普通话,不要那么多优越感,我听民族干部说普通话很好听。民族干部都像你们一样说话只顾自己听懂,还怎么交流?没听人家汉族干部听不懂上海话,就说上海话像鸭子叫,呱呱呱。”

曲漠咯咯笑起来,边笑边说:“这是兵团人对上海知青的叫法。上海知青一在一起,不管有没有其他人,就用上海话交谈,别人听不懂,觉得上海人唧唧呱呱叫个不停,因此就叫‘上海鸭子’。那是过去对上海人羡慕嫉妒恨的叫法,也只是在兵团才这样叫,现在人们只把你们叫上海援疆干部。”

周天看着这快言快语的新疆姑娘,乐起来,说道:“噢,我还以为新疆干部都喜欢用动物比喻事物呢。怎么小胖子还没有来?”

一转身,周天看到居来提局长站在他面前,立刻虎起脸,学着维吾尔族同志的说话方式说道:“太阳落山了,吾局长!难道新疆的时间像沙子一样的多吗?”

居来提夸张地说道:“哎哟,上海的周天书记,我不叫吾局长,应该叫我居来提局长,也可以叫居局长,也可以叫我居来提,我不能叫小胖子。”

本来,周天对居来提一肚子火,一看到巴依居来提,他就想笑,装模作样严肃地说道:“小胖子,不,吾局长,对吾局长,你迟到了,以后不能迟到。”

居来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你怎么像我爷爷一样没有记忆?你是领导,你愿意怎么叫都可以了。吾局长、居局长以后会走在手表的前面,没见过像和田织毛毯一样认真的援疆干部。”

周天惊讶地道:“和田也出毛毯?”

居来提道:“毛毯是上海大地方机子织出来的,都是石油的儿子变成的;和田姑娘织地毯织壁毯,是绵羊的毛变成的。”

周天道:“哦,和田姑娘织绵羊。”

大家被两人的对话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纷纷上车,汽车向巴亚宛乡多浪村驶去。出了西边的县城,汽车就驶进了乡村的泥土道路,扬起的灰尘铺天盖地。

巴亚宛乡迪力夏提乡长在进乡的闸口桥头等着周天。车停在路边的柳树下。7月的天空烈日炎炎,公路上扬起的灰尘让空气更加灼热。但在渠边的树荫下,人们立刻感觉到一种凉爽,阳光不再刺眼,空气里的温度也好像下降了几度,甚至可以感觉到凉爽的湿气。周天来新疆后就非常喜欢新疆的气候,白天和晚上的温差在三伏天竟然能够达到十五度,绿洲的上空好像装了一个巨大的天然空调。白天灼热难忍,一旦夜幕降临,立刻变得凉爽,暑气无声无息地消退。在白天,由于平均海拔在一千米,阳光仿佛可以穿透衣裳,直接照在人身上,紫外线的热度,让皮肤有一种灼痛的燃烧感,可是只要找到一块墙体或者绿树投射的阴影,人站在阴影之下,就犹如到了一个开着空调的另一个空间里。无论多热,无论出多少汗,人的衣服都是干干爽爽的,不像上海的七月天,一天到晚闷热难耐,汗淋淋的,总是有种黏稠感,没有干爽的时候。

弹热瓦普的迪力夏提乡长高高大大,长方脸,长着维吾尔族同志特有的大眼睛,深深的眼窝,双眼皮,高挺的鹰钩鼻子,没有维吾尔族同胞的小麦色皮肤,脸膛红红润润,可以看到皮肤上细细的血丝。棕色的皮鞋,配一条深蓝色的全棉休闲裤,上身穿一件暗红色的t恤,干净洒脱,气度不凡。

周天下车。迪力夏提右手贴一下胸口,向周天施躬身礼,然后伸出双手,与周天热情地握手,简单地寒暄几句,就上了自己的213吉普车,带周天去巴亚宛乡中学。

一条两公里长、十六米宽,由西向东的柏油路就是巴亚宛乡的中心地段。路的中间地段有一个圆形的花坛,花坛里种着一些绿色植物,很久没有人修剪,尘土使花坛变成了灰白色。花坛的南北方向延伸出两块数百平方米对称的空地,连成一个圆形的广场。三层高的乡政府面南背北坐落在街道的左边。乡中学面北背南坐落在街道的右边。这是巴亚宛乡最高最结实的两座建筑物。乡政府的七站八所沿街而建。沿着街道的维吾尔族居民基本上家家户户都开着商店。乡政府大楼的两边,左边是一个百货铺,右边是一个卖坎土曼、手工打制的铁皮水桶、农具的杂货铺。中学坐落在乡政府的对面。中学的围墙是两百米长的民族特色的铁艺栏杆,漂亮而整齐。两扇各三米宽的铁艺大门用民族特色的工艺锻铸出花边,两边各有一个小门。大门一侧的黑色大理石墙面上用维吾尔语和汉语凹雕着:塔河县巴亚宛乡中学,第二行凹雕着以香港影星冠名的希望学校的名字。学校的风格与尘土飞扬的街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校园里绿树成荫,正面是一座新落成的四层高的主楼,楼中间一色的蓝色玻璃,形成一个拱尖的立面造型。两边的墙面,用大块的白色瓷砖镶嵌,楼顶正面,装饰着一本打开了的图书的雕塑,大楼造型优雅而活泼,赏心悦目。周天没有想到,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乡中学有着这么好的建筑,和尘土飞扬的乡村环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大楼两边,是两排对称的平房教室。大楼背后,是一个标准的四百米跑道,跑道中间是一个足球场,体育场中间是绿色的草坪。学生们在上体育课。

周天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说道:“标准跑道,足球场,绿色草皮,这在上海也是一个条件很好的初中了。”

迪力夏提说道:“就是,好得很,‘两基’验收要求学校要按标准建房子。”

迪力夏提话不多,显得谦虚柔和,没有一点维吾尔族干部的豪放幽默,和他高大的个子形成剧烈的反差。他说话时,聚精会神盯着对方的眼睛,让人感到真诚而坚定。

居来提道:“上海的周天书记,这不是你们上海的草坪。这个学校是香港影星捐资一百二十万,县政府配套一百二十万刚建好的。那些草皮是播了不久的麦子,只是好看得很。”

居来提把“配套”的“配”发音成“皮”。周天笑起来,说道:“香港影星干了好事没干完,还要政府‘皮’套,小气。”

居来提道:“香港影星把手表拍卖了十万块,牛仔服拍卖了四万块,汉族同志抢着买。我们把旧衣服送给穷人,香港影星把旧衣服卖给汉族巴依。以后周天书记你的衣服也可以建学校。”

居来提把“卖”字发音成“买”,把“买”字发音成“卖”,大家都笑起来。

大家边说边笑,把学校转了一遍。到了教室,周天发现每个班都有几个学生缺课。迪力夏提告诉周天,农村现在是棉花夏管期间,很多学生都请假在大田里帮助家人干农活。

周天问道:“学生辍学,是学校管还是教育局管?”

迪力夏提道:“领导责任是乡政府的,教育局具体负责落实。”

周天也学着新疆干部喜欢用动物比喻事物的口吻,说道:“乡里没有管好,有教室没有学生,你们的羊圈里没有羊。”

居来提道:“学校的学生听说迪力夏提乡长弹唱热瓦普,有一百个人,一百个人都去了,一上学,就一点点学生来了。以后在操场上建个刀郎木卡姆的舞台,学生就都来上学了。”

其他同志都笑起来。迪力夏提乡长红润的面容变成紫红色,抱怨道:“犍牛犁地埋怨骆驼没帮忙。学生不上学,你这个大园丁没有责任?居来提局长,周天书记第一次来巴亚宛乡调研,你不要把黑色的炉灰到处撒,斑鸠不叽叽喳喳一样是斑鸠。”

周天笑道:“把斑鸠烤了吃比较好吃。”

大家哄笑起来。

顺着街道向东再走八公里,就是多浪村。鹅卵石铺成的石子路面凸凹不平,公路两边是十米宽的防风林。高耸的白杨树不是笔直地生长,而是从路两边向公路的中间靠拢,越向高处,杨树倾斜的角度越大,十几米高的防风林的梢头几乎合拢,公路犹如穿行在绿色的树洞之中。树干、树叶上沾满了厚厚的灰白色的尘土。

车子很快拐入了一条蜿蜒颠簸、高低不平的便车道,车道通向多浪村。多浪村只有七十多户人家。越过村庄六千多亩的耕地,村庄南面就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稀稀拉拉的胡杨林把沙漠和绿洲隔开。宽阔的叶尔羌河自西向东裸露着干涸的河床。以前,叶尔羌河水就像天山的雪水长年不断。刀郎人远离战火的纷争,远离喧嚣的人群,在胡杨深处狩猎,在叶尔羌河打鱼,在荒无人烟的大漠深处过着自由自在的幸福日子。雪水也有消融的时候,叶尔羌河越来越养不起成群的牛羊,养不起绿洲上不停开荒的人群。因此,多浪村人一点点向叶尔羌河谷迁移。后来多浪村人把胡杨一片片砍伐,开垦粮田。空旷的大漠中,多浪村人引吭高歌,用几近沙哑的歌喉排遣着生活的孤苦寂寞,歌颂着甜蜜的爱情,祈祷着过上美好的生活。

能歌善舞的多浪村人在叶尔羌河畔繁衍生息,保持着自己独有的骄傲。

尽管纳赛尔书记是迪力夏提的父亲,但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对多浪村还是一件重要的事。纳赛尔书记带着村主任伊利哈姆、小学校长米拉一起在村口等待周天。纳赛尔书记上身穿维吾尔族对襟白色短袖,白色的裤子,脚上是已经辨不出颜色的皮鞋,腰间扎着镶着水晶的宽大的黑色布腰带,腰带上附带突出一个三十多厘米的三角形下摆,镶着金边,像护腰一样扎在右胯上,在炎热的7月,戴了顶黑色羊毛边的皮帽,瘦高的个子,背有些驼,一缕白色的山羊胡子衬托着非凡的气度。仔细端详,除了帽子让人感觉特热以外,整个人打扮得体而本色,活脱脱一个谦和执着的刀郎人的形象。

等汽车扬起的灰尘飘远,周天他们一一下车,大家握手行礼。个子不高的伊利哈姆结实而干练,黑黑瘦瘦,说着一口夹着维吾尔语口音的汉语,三十岁的样子。米拉看起来和伊利哈姆年纪差不多,穿着灰色西装短裙,配一件橘黄色的短袖衫,红色的高跟鞋异常醒目,走一步,鞋跟就在地面扎起一个小窝,丰满好看的面容上一直挂着维吾尔族女人成熟迷人的善意微笑,一看就是在城里生活长大的女人。米拉以维吾尔族拥吻礼和曲漠拥抱。

居来提开着米拉的玩笑:“米拉校长,为什么不拥抱远方的客人——上海的周天书记?”

米拉用一句维吾尔语娇嫃地骂了居来提一句,然后用标准的汉语对周天说道:“居来提局长就像花园里的园丁,照顾着塔河县的女教师,女教师们越来越漂亮了,可是就是上学的孩子越来越少。”

周天没有想到在这么一个偏远的乡村,有这样一位说着流利汉语,优雅而诙谐的漂亮维吾尔族女教师。他说道:“米拉校长,你的汉语比我说的都好,以后教教我,你也援一下援疆干部。”

米拉道:“好啊,周天书记,只要你天天来,我就天天教你。”

米拉和高明握手,看着高明说:“一看就是上海帅哥,小心塔河县的姑娘不让你回上海。”

高明腼腆地笑着。

一群人被米拉的热情感染,边走边聊。土路上扬起的灰尘也不再让人烦厌,甚至没有一丝凉意的空气,让人感觉也不再燥热。

纳赛尔书记一路走一路介绍,居来提一句一句地翻译。迪力夏提乡长跟在队伍后面,没有多余的话。七十多户的村庄,分散在两条土路边,两条土路相隔有一公里宽,沿着一条水渠,弯弯曲曲地散居着人家。有的成片地聚集在一起,有的又远远地、孤零零地散居在树林包围的田间。完全是一个没有任何规划,长年累月按习惯、按各自的爱好、按田地的走向自然构建而成的村庄。门的方向也东西不一,甚至建在一条路边的房子,也不是一条直线,有的向路边多出半截,有的又向里面凹进去一间房子的距离,有的大院对着土路,有的屋后墙对着土路。只有少数几户是砖木结构的住房,大多数人家都是用木头做支柱和房梁,然后用红柳枝编织房墙,再把墙面用草泥抹平,条件好一点的人家用水泥抹了墙面。

走在多浪村,周天突然感到一种悲哀。对贫困地区的贫困,周天早觉得已经有了认识,可是来到大名鼎鼎的刀郎文化之乡,这种农村建设水平、农民居住的简陋,简直让周天不可想象。

来到多浪村小学,十亩大的校园被泥巴做的干打垒围墙圈着,围墙残破不堪,大门也就是两根胡杨树干。唯有金底黑字的“多浪村小学”的字样让人知道这是学校的大门。一百多名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学生就挤在两排土坯建的危房里。唯一让周天欣慰的是校园里种满了高大的核桃树和杏子树,学生们就好像在果园里上课。树的中间是一个水泥制成的国旗台,鲜艳的五星红旗在校园的上空飘扬。

周天他们进到一个三年级的教室。同学们看到周天一行进来,同时起立向他们敬少先队礼,齐声高呼:“老师好!”

周天示意学生坐下。学生们齐刷刷地背着手,一双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齐视周天。周天觉得教室里非常闷,抬头发现,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

周天觉得不可思议,问道:“吾局长,大夏天,为什么不开窗户?教室里味道那么大。”

居来提答道:“沙漠地区太热,关上窗户,屋里的温度要低一些,凉快一些。”

居来提让窗边的学生开窗。周天看到,那个学生伸出仿佛抹了黑油的手打开窗户。周天让所有的学生伸出手,十几双黑乎乎的小手伸在桌面,这些小手让周天震惊。金立和曲漠咯咯笑起来。迪力夏提的脸变得紫红。纳赛尔书记摇着头,慈爱地拍着孩子们的脑袋。

班主任比丽克孜说的汉语有着比较重的新疆腔调,但语言表达相当流利。全班只有一个叫古丽的小女孩没有上学,其他学生都在校。比丽克孜告诉周天,古丽是个孤儿,和奶奶住在一起,经常缺课。

周天对高明说道:“高明,这个村是我们援疆干部承包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示范点,以后孩子辍学的事,你和金立要负责。米拉校长、比丽克孜老师,以后你们的孩子就找高明主任。”

米拉道:“周天书记,我们的孩子回家睡觉找他们的爸爸妈妈,我们孩子辍学的事情找高主任,对不对?”

周天点点头,说道:“对,对,生孩子,找他们的爸爸妈妈;孩子不上学了,找高主任。”

大家笑起来。

太阳逐渐西下,红色的夕阳撒向尘土缭绕的村庄。村庄南面,棉花地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原始胡杨林的边缘。袅袅炊烟升起,狗儿不时地吠叫,若有若无的木卡姆情歌从村庄深处、从棉田深处飘荡在多浪村的上方。一幅让人陶醉的水墨画,安详而令人流连忘返。

留着小胡子的村主任伊利哈姆说着半生的汉语,邀请周天留下来吃饭。一下午走马观花的调研让周天心里有一种复杂的感觉。农村维吾尔族群众的淳朴乐观让他感叹,他感到自己分管教育和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任务艰巨。

周天没有吃饭的心情,带着队伍返回县城。

回去的路上,周天想起中午居来提的话,就问道:“吾局长,你中午说的不要像和田姑娘一样认真,是劝我不干活吗?”

居来提一脸正色地更正道:“上海的周天书记,你应该叫我居局长。”

周天道:“哦,对,是居局长……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

居来提道:“援疆干部我们都欢迎,你们把钱给我们,然后陪着我们去高楼大厦的上海、天堂一样的杭州考察学习。有了钱,我们来干,你们把烤肉好好吃,新疆漂亮的风光好好玩,三年以后,男子汉一样的男人,戴上大红花回上海,像喝了穆塞莱斯一样的美。干什么太阳起床你起床,太阳睡觉你睡觉,累得像冬天里的黄羊一样瘦,把干部得罪了,让人像讨厌苍蝇一样骂你们。以前的援疆干部,谁活儿干得多,吐在他身上的口水就多,大雁不能给老鹰打窝。”

周天听着居来提的话嘿嘿笑起来。曲漠用手推了一下居来提厚厚的脊背,说道:“周天书记是来援疆的,是完成中央交给的艰巨任务,看你那点觉悟,少说点,给周天书记留下一个好印象。”

周天笑了笑,说道:“吾局长说的也有道理,我就是担心如果把钱给了他,都买了烤肉培养男子汉了,嘿嘿。”

居来提高声笑起来。

县委会议室,周天主持召开第一次塔河县上海联络组工作会议,学习新疆“三史”,讨论塔河县援疆工作计划。

对新疆历史的学习,让上海援疆干部大开眼界。在周天他们的知识里,新疆就是中国的一个边境地区,是一个少数民族地区。大漠戈壁,天山雪莲,绿洲沙漠,草原牧歌,这些固化的概念就是他们心目中的新疆。来到新疆,看到和内地一样高楼林立的城市,现代化的机场,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穿梭不停的火车,说着不同语言的不同民族……这些援疆干部惊诧不已。原来新疆不仅有草原戈壁,有天山绿洲,也有城市,也有现代化的工厂,也有互联网。人们不是都住在帐篷和蒙古包里,不是骑马上班,不是都穿着皮袄,不是生活在远离文明的荒原。过去那些不了解实际的想象,让每一个第一次来新疆的援疆干部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可笑。

学习了新疆简史,周天生出许多感慨,不由得想抒发抒发,于是说道:“同志们,两千年来的西域历史就是祖国的边疆发展史,是一部中华民族团结奋斗,共同保卫边疆,维护祖国统一的历史。我们作为援疆干部,一定要读懂读透,才能站在历史的高度、理论的高度做好援疆工作,与各民族一起建设好边疆。党中央的援疆战略,就是从维护祖国统一,加强民族团结,加速新疆经济发展,富民固边的目的出发,通过发挥援疆省市的人才优势、资金优势、技术优势、经济优势来支援新疆的经济发展,实现新疆与内地的同步发展。作为援疆干部,一定要理解中央的战略部署,以无私奉献的援疆精神,把塔河县作为我们的第二故乡,不辱使命,完成好本职工作,履行职责,不辜负上海人民的重托,不辜负新疆各族人民的期望。”

平时习惯了周天诙谐幽默,不把任何事当事的援疆同事,突然感到周天是那么令人敬畏,说话又有高度,又满怀激情,一点没有做作的说教味,让每个人都在内心充满了对未来工作的期待,都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周天说完话,高明第一个反应过来,拍起手,其他几位同志也回过神,一起鼓掌。周天仿佛突然又回到现实,恢复了往日的神情,说道:“客气什么,自己人拍巴掌,给我的感觉,在拍马屁似的,嘿嘿,不过,如果援疆三年,没有一种豪情,没有一种理想,还不如不来,不能虚度年华。”

高明附和着,说道:“对,不能虚度年华,伟大的时代给我们创造了难得的机遇,让我们站在了一个阔大的舞台,使我们有了一个展露才华、实现人生抱负的机会,这种机会不是任何人都有的。虽然家里的亲人都觉得我们援疆是一种奉献,比较苦,这里的条件确实不能和上海比,但我们拥有的实现人生价值的条件,是其他人没有的。我为自己能援疆感到自豪。”

陆地接着道:“我也有同感,在别人眼里我是上海小男人,实际上,我也是一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可是就是没有人相信,以为我只是面孔清爽,只配给女人做做妇科检查。这次援疆,我是医院里第一个报名的医生,因为我的学历是博士,才把其他报名的同志比下去。我蛮开心的,我也要做一回西部的男人,让那些小瞧我的人,知道我是一个男子汉。”

瘦瘦高高的陆地用上海方言激情四射地发言,一副一腔热血的样子,发泄着平时被人忽视的愤懑之情,同时也不经意间表白了自己高学历的自豪。虽然话语豪气,但还是凸显出对自己优越身份的显摆。

周天笑着道:“呵呵,博士!有资格做妇科检查的男人才是男人中的男人。就是要让别人看看我们都是什么货色。”

大家就哄笑起来。陆地推了一下眼镜,想说什么,没说。

周天正色道:“我们真的不能丢上海干部的脸,白白净净的脸丢在沙漠里,对不起万里之遥的父老乡亲啊。下面还有两个议题,一是我来安排一下今后的工作任务,二是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家庭情况,互相做个了解。”

周天把几个人分成两个小组,一个是技术组,由陆地负责,王亮是组员。一个是项目组,由高明负责,金立是组员。高明担任援疆联络组党支部的书记。会议之后,由陆地代表塔河县上海联络组写一份学习新疆“三史”以及来到塔河县的援疆体会。由高明负责起草一份援疆三年期间,加快教育发展、支持教育强县建设,以及多浪村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可研性报告。由周天向援疆联络组组长、地委副书记黄成华做专题汇报。

周天道:“大家各自介绍一下自己的家庭情况,我们现在是一个集体的战友,是援疆兄弟,是一个大家庭的成员,没有必要隐瞒,以后要互相照顾。当然了,有小三的事就不要介绍了,但现在要立刻划清界限。我相信大家都是道德高尚的人,要不然,党组织也不会把有毛病的干部送到新疆,影响上海干部的形象。嘿嘿。”

大家都笑起来。对于上海干部来说报告自己的家事是一件不太愉快的事。周天说道:“我带个头吧,我父母双全,退休,爱人是军医院的医生,女儿十六岁。”大家也都报告了自己的家庭情况。高明爱人是中学教师,有一个十岁的女儿。陆地爱人在大学教书,儿子八岁。金立是湖南人,复旦大学毕业后通过考录到现在的学校,还是单身。

周天对金立说道:“哦,你是重点保护对象,也是重点管理对象,别援疆三年在新疆变成三个人了。今天说清楚,塔河县援疆联络组一共五人,援疆结束,一个不能多,一个不能少。少了,我对不起上海援疆干部,对不起自己的兄弟;多了,是你们对不起上海的父老乡亲。”

王亮最后说道:“这里面我比周天书记大两岁,我爱人已经去世,女儿在上海大学上学,家里岳父岳母靠我养老。”

大家介绍完自己的家庭情况,心情都有点郁闷。一时间,每个人都勾起了对家人的思念。每一个看似无忧无虑的援疆干部背后,都有着不一样的家庭背景。其实每个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们突然意识到:忠孝不能两全的处境就活生生地发生在自己身上。一种深深的惆怅,一种壮士一去不复回的悲壮油然而生。陆地习惯性地推推眼镜,用纸巾擦了擦眼角。

周天左右看了看大家,说道:“陆地还口口声声要做男子汉,流什么泪啊。援疆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使命,要完成使命,就要有所牺牲,男人流血不流泪。希望我们每个人用自己的援疆业绩报答家人对我们的支持。”

高明又带头鼓起掌,会议室的气氛变得轻松而畅快。

周天接着道:“干脆,大家来个澡堂洗澡,光屁股相见,再介绍一下自己的兴趣爱好,免得今后不了解,产生不必要的隔阂。”于是大家又都介绍了自己的一些爱好,高明是学中文的,喜欢写诗,喜欢交响乐。金立是学经济的,喜欢炒股,喜欢收藏,特别喜欢和田玉。陆地喜欢跑车,还喜欢摄影,摄影作品还在摄影杂志上发表过。王亮喜欢研究中医,喜欢菜谱。

大家介绍完了,周天说道:“我偶尔画画水墨画,我的水墨画有潘天寿的风格。只是潘天寿的画要一平尺十万块,我的是十平尺一块。嘿嘿。”

大家笑起来。周天等大家笑过,正色开始会议小结,说道:“好了,今天我们该说的话都说了,言归正传,援疆不是一件嘻嘻哈哈的事,不是一件掉以轻心的事。我们从现在开始,要把援疆当成我们为之奋斗的理想。我和大家约法三章,生活上:不许谈恋爱,不许夜不归宿,不许举止不文明;工作上:明确任务,真抓实干,创造佳绩;政治上:牢记使命,民族团结,维护祖国统一。请大家记住,我们是来援疆的,不是来享受的,要以无私奉献的精神投入工作。”

塔河县上海联络组第一次会议开得生动活泼,富有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