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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疆兄弟 4.迷人的刀郎人

周天对自己的生活一点都不满意。

他回想起从被逼来新疆,到吊儿郎当混日子,到逐渐熟悉情况,再到开始大刀阔斧工作的过程。在这期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母亲也走了,只有苏婉在上海一边照顾老人,一边照顾孩子,夫妻俩天各一方,但又无法改变现状,好像坐进了一列飞速奔驰的列车,只知道前进的方向,知道即将到来的车站,但自己无法停下来。

这种感觉让周天痛苦。

周天学会了使用视频。晚上在视频那边,苏婉絮絮叨叨说一些家常话,告诉周院长的身体状况,告诉周茜茜的学习情况,告诉自己的工作状况。周天只是听。这个严肃的女人少了些霸气,多了些生活的心酸。那么近,又那么不真实,遥不可及。周天想述说自己对家的思念,对老婆的渴望。可是苏婉却是那么冷静。周天让苏婉穿单薄点摆个姿势给自己观赏,苏婉就骂周天:老不正经。苏婉关了电脑,周天一阵惆怅。

到办公室,周天理了理工作的思路。现在,农村产业结构调整已经初见成效,农村道路改造正在进行,村小学建设正在设计,下一步的重点就是刀郎木卡姆文化整理和整村搬迁工程。穆塞莱斯酒厂招商引资工作可以交给姬世雄去做。自己的主要工作就是刀郎木卡姆艺术整理和整村搬迁工程。厘清了思路,周天就觉得要动起来了。这些事,自己不牵头,是没有人去做的。自己就像个厨子,菜要自己做,别人在等着吃饭。周天有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这些发展思路是自己提出来的,又列入了援疆工作发展规划,现在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想法了,而是必须完成的工作,是塔河县援疆工作的任务,不完成就是没有完成对塔河县援疆的政治任务。周天越想越觉得任务艰巨,一种责任感、使命感油然而生,没有退路,别无选择,必须全力以赴,才能不辱使命。

周天做了简单安排,让迪力夏提乡长带着建设局罗晓光和吴思思负责多浪村的拆迁前期工作,自己带着居来提和曲漠主抓刀郎木卡姆艺术整理工作。

阿不来提县长对整理木卡姆艺术充满激情。阿不来提有一种使命感,有一种保护和挖掘民族艺术的历史责任感。阿不来提觉得历史给了自己一个机遇,通过援疆工作,把木卡姆艺术传承下来,这也是对中华文化的贡献,对中华文明的贡献,对中华民族的贡献。阿不来提对周天说,本土的就是民族的,民族的就是中华的,中华的就是世界的。周天十分认可阿不来提县长的认识,他觉得像阿不来提县长这种认识,才是一种具有哲学思想、历史眼光、政治高度的认识。而身边的许多干部理解不了,认识不到,有一种急功近利的思想。周天认为那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狭隘。周天对阿不来提有了知音的感觉,更加敬重阿不来提县长。阿不来提县长也仿佛找到了梦寐以求的朋友,对周天更加尊重和器重。

周天安排高明征用了县群艺馆的三间办公室,用作木卡姆艺人的活动场所,拨出五十万元专项经费用于木卡姆艺人的吃住。以纳赛尔书记为领队,抽调了全县十六位木卡姆艺术民间艺人集中整理木卡姆艺术。从王亮的学校借调了两位音乐老师负责记乐谱,从广电局抽调一位摄像负责保存影像资料,从农村学校借调两位老师负责记录和翻译。居来提负责全部的协调工作,高明负责后勤保障,曲漠负责联络,一套木卡姆民间艺术整理班子就搭建起来了。

每天,由纳赛尔书记按照刀郎木卡姆的九部乐章,一句句地吟唱,乐手们伴乐,摄像摄影,记录员记歌词,音乐老师记乐谱,翻译做后期加工翻译。这个过程是快乐的,又是痛苦的。一遍遍重复,一次次开始。有时记录员听不明白歌词,就要求艺人们重唱,艺人们因为记录员打断了他们的雅兴就经常生气。有时艺人们唱得投入,就手舞足蹈跳起麦西来普,有时为歌词里的情绪感染,就热泪盈眶,痛哭失声。这是歌的盛宴,这是舞的狂欢,这是情感的火焰,这是和古人的交流。那种场面,每天都感动着木卡姆艺术团的成员,感动着周天。

整理了一个多月,慢慢就有了些眉目。这些口口相传了千年的民间艺术一步步变成了音乐的乐谱,变成了文字的诗歌,变成了成套的麦西来普歌舞。周天发现自己正在尝试一项伟大的事业,一个前无古人的事业。周天为自己的行为感动,为自己能够参与到民族文化的挖掘而自豪不已。

没几天,整理工作又遇到了波折。那个弹古龙琴的艺人和弹艾捷克的艺人不辞而别,民间艺术团没法工作了。周天一了解,说是那两个人嫌待遇太低,不来了。纳赛尔书记非常生气,去了那两人的家里几次,他们还是不来。

周天找到姬世雄,提出由县社保机构把这些艺人养起来,给最低生活补助。姬世雄安排社保局长去办理。社保局长告诉姬世雄,现在的政策对农民是不能调用社保资金的。姬世雄也没有办法,建议找县长从每年的财政上列出一笔专项款,专门解决。

周天找到县长。阿不来提见到周天,就用维吾尔族拥抱礼拥抱周天。周天知道,这种礼节是用于非常亲密的朋友之间。周天对阿不来提生出许多亲近感。来到新疆,周天有时变得多愁善感,他好多感觉的细胞仿佛都被激活,在大城市待久了的麻木感一点点苏醒,他经常被新疆干部坦诚表达自己的感情生出感情上的波澜。

阿不来提对整理刀郎木卡姆的工作非常支持,夸赞周天:“你做的工作,我们过去想都没有想过。你是在做前无古人的工作,对保护民族文化,发扬光大多元一体中华文明,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我们都支持你。”

周天笑着道:“县长,你把我夸奖得都飘飘然了。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做了一个援疆干部应该做的工作。你不是经常说嘛,别以为站在沙包上就是站在了天山上。”

阿不来提道:“站在沙漠里看不到天边,只有站在天山上才知道绿洲有多大,我没有言过其实。周天同志,你遇到了援疆的历史机遇,你走进了一个伟大的时代,你在书写一段伟大的历史。我喜欢你。”

周天有种说不出的感受。男人对男人说喜欢,他还是头一次遇到。但阿不来提县长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说出来。这样的感觉非常陌生,又让人非常开心,让人神清气爽。周天以为自己只是做了别人没有做过的刀郎文化整理工作,但他没有把这些事情和历史和中华文明联系起来。

阿不来提对周天的整理工作提出了几个建议,一是木卡姆艺术要规范化,要按照木卡姆艺术的形式系统整理,由即兴表演,口口相传,变为有艺术剧目的文本和乐谱、影像艺术。二是要以主要的舞蹈为主,编排群众可以掌握的简易表演动作,进行推广,让木卡姆舞蹈从民间走向生活,从民俗走向艺术。三是要邀请国内外的专家,在理论上、艺术形式上进行指导,不能仅仅依靠塔河县的土专家队伍,要把挖掘工作上水平。

阿不来提给县委提出一个方案,由宣传部制定木卡姆民间艺人的标准,由宣传部和人事局认定塔河县的木卡姆艺人,形成资料库,对艺人每月补贴一千元;每参加一次塔河县的活动再给予补贴,由财政每年拿出专项资金。

阿不来提举重若轻地解决了周天的问题。县委常委会很快通过了《关于抓好塔河县刀郎木卡姆艺术整理工作的办法》,给予首批二十多位刀郎木卡姆艺人每月生活补贴。木卡姆艺术整理工作又上到了一个更高的工作层面。

那两个回去的民间艺人因为有了收入保障,很快回到了木卡姆民间艺术团。艺术团又吸收了几位老艺人,整理工作开展得非常顺利。在自治区木卡姆艺术专家的指导下,艺术团整理了一套十节的刀郎木卡姆广播体操在塔河县中小学和党政机关推广,塔河县掀起了开展刀郎木卡姆活动的高潮。

刀郎木卡姆以健身操的方式走入了塔河县的千家万户、田间地头、大街小巷,塔河县就像一个木卡姆艺术表演的大舞台,引得自治区的文化、宣传、旅游部门纷纷前来考察。地区给予了充分肯定,认为是一种探索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新模式。周天暗暗高兴。其实这些工作也不是什么创新,刀郎木卡姆艺术一直存在,只是工作思路的不同,工作方法的不同,就带来这样意想不到的效果。塔河县当地干部对周天也刮目相看,认为援疆干部的创新精神、开拓精神值得好好学习。

多浪村的整体搬迁工作遇到了很大阻力。

姬世雄和迪力夏提多次去多浪村做动员,大部分村民非常支持整体搬迁,只有一些老人不愿意。村主任伊利哈姆对搬迁工作非常积极,配合迪力夏提乡长,解决土地,解决资金。纳赛尔书记是整体搬迁的最大反对者,他有着刀郎老人固有的固执,他不想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园。门前两棵高大的胡杨树是纳赛尔家的标志,葡萄长廊,举办麦西来普的果园,都是纳赛尔生活的一部分。虽然塔河县联络组给每一户搬迁的人家补助两万元,但这并不能打动纳赛尔坚守家园的决心。纳赛尔说爱自己的家园就是爱刀郎人,就是爱多浪村,七零八落散居的样子就是多浪村人生活的自由的样子,每一栋房子里都留下了对前辈的回忆,多浪村人的灵魂就在家家老房子里。集中住在一起,就闻不到葡萄的香味,看不到胡杨的微笑,听不到美妙的麦西来普,只能听到男人的骂声,女人的唠叨,驴羊的叫声……那样的生活不是刀郎人的生活。

纳赛尔书记不搬,很多村民的态度就变得不明朗,任伊利哈姆村长怎样做工作,就是不表态。多浪村整体搬迁工作步履维艰,进展缓慢。姬世雄对迪力夏提十分不满,要求他做父亲纳赛尔的工作。

那天晚上,周天和姬世雄被邀请参加伊利哈姆儿子的割礼。

割礼是维吾尔族男孩七岁时的成人礼。当小男孩长到七岁,要对男孩实施生殖器包皮切割术。从割礼那天开始,小男孩就成为小小男子汉。父母亲要请亲朋好友聚会,证明孩子已长大,大家都来庆贺。

伊利哈姆和比丽克孜的婚姻,是一场典型的刀郎人眷恋故土的故事传奇。伊利哈姆从部队复员以后,不喜欢城市生活,毅然辞去城里的工作,回到了多浪村。比丽克孜是伊利哈姆热爱的姑娘,他们青梅竹马,伊利哈姆高中毕业以后,去了西藏阿里当兵,比丽克孜考上了新疆师范大学。在西藏阿里当兵的伊利哈姆想念着多浪村,想念着比力克孜。在乌鲁木齐上学的比丽克孜想念着家乡,想念着伊利哈姆。但伊利哈姆复员以后,就再也没有找比力克孜。他知道比丽克孜像鸟一样飞出了笼子,飞进了森林。比力克孜的大伯是乌鲁木齐的一个单位的领导,不想让比丽克孜再回到尘土飞扬的多浪村,给比丽克孜联系了乌鲁木齐城郊的一所中学。当比丽克孜的大伯回到多浪村探亲的时候,地区的领导、县上的领导都出面陪同,在多浪村举行了盛大的刀郎木卡姆篝火晚会,大家为多浪村的儿子骄傲。只有伊利哈姆一个人跑到干涸的叶尔羌河边,喝着穆塞莱斯醉倒在河床。人们都说,伊利哈姆恨比力克孜的大伯,伊利哈姆没有了爱情。可是当比丽克孜回到塔河县,伊利哈姆就又醉了。比丽克孜放弃了城市的工作,回到了伊利哈姆身边。

这个传奇的爱情故事,是这天晚上米拉给周天讲的。当米拉讲完这段刀郎青年的故事,已经泪流满面。

姬世雄感叹道:“刀郎人对故乡的热爱是一般人不能想象的。”

周天不以为然,说道:“城里生活不是很好吗?仅仅为了一段爱情,双双回到农村,我觉得没有必要。”

米拉道:“我们维吾尔族人热爱新疆,更热爱自己的家乡。好多可以留在北京、上海、乌鲁木齐的大学毕业生都选择了回家乡。有好多家庭在乌鲁木齐结了婚,后来又回到塔河,回到塔河县,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城市生活不是我们每个人追求的。”

周天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说道:“难怪,纳赛尔书记的搬迁工作这么难做。姬县长,干脆你给纳赛尔书记说,我搬过来住他的老房子,让他住新房子。”

姬世雄道:“周天书记,你又开始跑火车了,你现在要想办法做纳赛尔书记的工作,不然,许多村民都看着他。看现在的篱笆墙房子,东一个,西一户,要是不集中连片,就是在过去的地基上新建,也不是社会主义新农村,这规划还不是纸上谈兵。”

周天和姬世雄聊着,不时有村民和干部给他俩敬酒。周天也不躲酒,爽快地大碗喝穆塞莱斯。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纳赛尔书记是长辈,姬世雄就陪着周天给纳赛尔书记敬酒。沉默寡言的木卡姆大叔看到周天过来,欠欠身,和周天、姬世雄分别碰了杯,大口喝酒,显得非常高兴。一会儿,库尔班大叔来了,大家互相行抚胸礼,让座。

库尔班大叔专程赶来为孙子庆贺。小孙子萨拉一丁围着库尔班大叔转。姬世雄就笑,告诉周天,库尔班不仅仅是玉石大王,还是村里有名的穆塞莱斯酿酒师,儿子伊利哈姆子承父业,也有一手高明的酿酒技术。

库尔班大叔给萨拉一丁喝了点穆塞莱斯,萨拉一丁皱起眉头。周天惊讶怎么对孩子还灌酒,就劝道:“库尔班大叔,把孩子灌醉了,会伤害孩子的身体。”

库尔班哈哈笑起来,说道:“周天书记,你不知道,我这孩子就是穆塞莱斯救的命。”

周天道:“你又在做广告了。上次,你说这穆塞莱斯是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男人喝了女人高兴,女人喝了男人高兴,两个人喝了床高兴。我回到上海,让老婆喝了,我也喝了,结果老婆昏睡了一天一夜,我在沙发上睡了一晚上,老婆起来骂我,我们都不高兴,床也没有高兴。”

大家哄笑起来。

库尔班笑着道:“周天书记,我说的是实话,你的心太急了,女人要一点点,慢慢喝,像杏子一样慢慢熟起来。使劲地喝,就像羊羔吃多了苜蓿,头疼得很,腿软得很。”

姬世雄不解地道:“那你为什么使劲地喝?一点没事?”

库尔班继续说道:“我是老羊了,什么样的草都吃过了。你看我这个小羊羔萨拉一丁,小时候,身体坏得很,在医院打针吃药都不行了,拉回来等着埋在沙包里。后来我给他灌了一大碗穆塞莱斯,想让他醉死过去。没有想到,又活过来了。喝了半年的穆塞莱斯,每天一碗,你看现在是个小小男子汉了。”

周天看着姬世雄,周天觉得这种夸张的说法是库尔班大叔在吹牛。

姬世雄说道:“库尔班说的都是真事情。几年前,在塔河源头住着的一位百岁老人,生了个儿子,事情传开,没有人相信。后来卫生部派专家调查,做了dna鉴定,确实是那个老人的孩子,让专家吃惊不已。一了解,除了老婆四十多岁,地好,另外,就是那个老人每天喝穆塞莱斯,只吃馕,吃水煮的羊羔肉,这里的事情就是这么神奇。”

姬世雄说完,库尔班又开始说穆塞莱斯的故事,说道:“其实穆塞莱斯是一种民间自制的葡萄饮料。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多浪村的葡萄特别甜特别好吃,秋收以后,亲戚朋友就拿出最好的葡萄让人品尝。有一次,眼看留给朋友的葡萄快烂了,朋友还没有来,真诚厚道的多浪村人就把葡萄煮熟,轧成汁,放在罐子里,好让朋友来了尝一尝葡萄酸甜的汁。结果冬天的时候,朋友来了,发现这种葡萄汁别有一番味道,大家都喜欢。老人们返老还童,姑娘们开心快乐,小伙子们跳起麦西来普,丰收的人们,就这样一天天度过寒冷寂寞的冬天。”

周天被库尔班的故事迷醉。他喜欢这种泥土里生长出的故事,亲切而传奇。

不知什么时候,纳赛尔组织起几个老艺人弹唱起来,沙哑苍凉的歌声飘荡在多浪村的上空。

悲凉低沉的歌声在星星闪烁的夜空回荡,感人肺腑。周天仰望星空,热泪盈眶。

周天已经没有了劝说纳赛尔书记搬迁的念头,今天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今天是多浪村村民享受欢乐的时光。

周天对刀郎文化痴迷起来,他从网上下载各种文章了解木卡姆文化。关于木卡姆文化的介绍非常少,也非常不系统,周天就感到自己的工作非常有意义。他了解了许多木卡姆的知识,知道木卡姆实际上就是一种维吾尔群众喜欢的歌舞乐,不但中国有,包括中亚、西亚、北非等地区都有这种载歌载舞的民间艺术。而新疆,由于地域不同,音乐曲调不同,表现风格不同,又分出喀什、伊犁、哈密、吐鲁番和刀郎木卡姆等五种木卡姆,其中刀郎木卡姆是地域特点最突出的一种。

周天就考虑,怎样把刀郎木卡姆整理出来,并进行推广。周天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工作具有很强的历史意义,自己在填补塔河县文化发展的空白,也是在填补刀郎文化发展挖掘的空白。

纳赛尔民间艺术团的刀郎九部木卡姆歌舞乐已经整理了八部,看着一篇篇翻译的初稿,一首首结集的乐谱,乐团每个人都陶醉在整理工作的快乐中。

回到办公室,周天安排曲漠给自治区木卡姆学会的专家发邀请函。县委决定举办一次刀郎木卡姆艺术研讨会,在理论上对刀郎木卡姆艺术进行研究,再对整理出来的九部刀郎木卡姆乐章进行评审。

曲漠嫌吴思思的打字速度太慢,就催了吴思思几次。平时不爱说话的吴思思突然爆发,和曲漠争吵起来。

周天一直不怎么喜欢脸蛋漂亮、表情冷漠的吴思思。

当初吴为民书记推荐吴思思到援疆建设领导小组办公室,周天就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吴思思来自中直单位,又没有什么文字特长。吴为民书记说援疆办需要一些漂亮的女同志,方便对外联络、对外宣传。吴思思来了以后,就是收收发发,打打字,也干不了什么。平时和财政局长吕建生来往密切。曲漠老觉得他们的关系不正常,酒桌上给周天和姬世雄说了几次。姬世雄就暧昧地笑,提醒曲漠不要在这些事情上多嘴。姬世雄一副不管闲事的神情。但吴思思的存在,总是让大家不太开心。尤其是吕建生对吴思思巴结的样子,周天看了就生出无名火。周天还曾提醒过姬世雄几次,要他提防点吕建生,但姬世雄觉得吕建生比较机灵、好使,话也不多,对吕建生还比较信任。周天想想和自己也没多大关系,就不再多说了。

曲漠和吴思思争吵的原因不在工作,而是吴思思说曲漠追求李一鸣的事情已经在县上传得沸沸扬扬,要曲漠注意,别一天到晚那么趾高气扬。三言两语话不对路,就吵起来。周天看着两个女人一来一往的争吵,十分反感,就希望有人劝解一下,可是吕建生坐在那儿,低着头看资料,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周天奇怪,曲漠和李一鸣交往较深,也就是姬世雄、高明和自己身边的几个人知道。上次李一鸣说黄成华副书记找过他谈话,说是有塔河县干部写信举报,周天没有当作什么事情,而现在,就闹得满城风雨。周天仔细回忆李一鸣和曲漠的交往过程,突然想起,有一次吃饭,其中就有吕建生参加,饭桌上,周天开了几句曲漠的玩笑。当时吕建生也是以今天的姿态,沉默寡言,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周天仔细看了看吕建生,发现吕建生沉默的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冷笑。这种表情让周天出了一身冷汗。

两个女人声音越来越高。

曲漠说道:“你说别人,看看自己,你天天和吕建生干了些什么?大家不也是说的沸沸扬扬。”

吴思思回骂道:“对,吕局长,你来证明一下,曲漠上次是不是给李一鸣送了个玉佩?还说是信物,我看是私订终身。你妈妈喜欢勾搭上海人,你也学着,都是什么野种!”

吕建生骂了句:“无聊。”转身走了。

周天突然明白了,吕建生就是这两个女人矛盾的始作俑者。但是,吕建生却表现出一种不愿招惹是非的超脱。周天觉得这个小局长是一个不能不防的人物。

曲漠几乎和吴思思打起来。周天就坐在办公桌前,像看电影一样,一言不发。等两人吵过了,周天给她们一人倒了一杯开水,说道:“辛苦,辛苦,演出到此结束,同志们继续团结共事。”

周天把曲漠和吴思思吵架的事对姬世雄说了,并把吕建生的种种不正常的表现也说了,要姬世雄引起注意。周天认为姬世雄对人有点单纯,缺乏防范意识,建议姬世雄对吕建生留点心眼。周天总认为吕建生的眼光里透露出的不是老实,而是一种不安分。但姬世雄好像并不把吕建生当回事,认为周天有点多虑。

周天提醒道:“你还是做个提防,上次要换吕建生接替居来提,你把别人否了,那吕建生一点想法也没有?真要是那样,你们新疆人境界就是高,确实比上海高一千米海拔。”

姬世雄满不在乎,说道:“那些事就是我们三个领导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就是知道了,一个小小的副科级干部,想干什么?我不把他卵蛋给捏碎了。”

周天笑起来,说道:“呵呵,有时候,他就不是男人,没有卵蛋,你捏自己吧。”

姬世雄突然想起吴思思来,于是说道:“不过有些事也提醒你一下,按理一个大老爷们不该说,但不说可能还会影响你的判断。那个吴思思是吴为民书记的什么亲戚,我也说不清楚。曲漠说吕建生和吴思思说不清楚,我看他们也不敢说不清楚。吕建生和吴思思走得近,这些事县上都传了几年了,你也别云里雾里。”

周天被激出一身冷汗。这个吴思思,人长得端端正正,平时少言寡语,怎么就多出这么些是非。而且,在曲漠和吴思思争吵之前,周天嫌曲漠太外向,有些话就和吴思思说的多些,有时难免涉及一些人和事。周天就仔细反省自己的言行,对自己平时大大咧咧的做法非常自责。自己是援疆来的,黄成华副书记一再要求不能参与当地干部的是非,更不能卷入当地干部的人事纷争,自己却不知不觉陷在塔河县干部错综复杂的人事纠纷里,周天领会到超然物外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乐天的周天,有些尘封已久的感觉被释放出来。周天发现,自己变得敏感而世俗,在辗转反侧中,周天睡去。半夜,周天被一阵晃动给惊醒,周天意识到地震了。但好像也不严重,只是轻微晃了晃。周天无法入睡,起来打开电视,看欧洲足球联赛的比赛。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看一会儿球赛,迷糊一会儿。这时电话响起来,周天一个激灵,在深更半夜打来电话总是让人神经紧张。看电话号码,是联络组黄成华副书记的号码。周天站起来,规规矩矩接电话,好像黄成华站在对面。

电话那头,黄成华问道:“周天,塔河发生6.6级地震,震中在托木尔峰南部山脚,温县是重灾区,你们塔河县怎么样?”

周天答:“摇晃了一下,没有什么大的动静,估计没有事情。”

黄成华道:“你别估计,先了解一下县里的震情,然后看看你那几位援疆兄弟,一会儿给我汇报。”

周天给县委办公室打了电话,塔河县是平原绿洲,不在地震带上,没有任何损失。周天给援疆的其他几位干部挂通电话。除了陆地咋咋呼呼,好像天崩地裂似的,说茶杯从桌子上掉地下了,其他人都没有什么感觉,金立睡得最沉,高明敲了门才叫醒。周天给黄成华回了电话。黄成华也没有说什么,只告诉周天,李一鸣在抗震救灾中受了伤,现在正往地区医院送。

周天心急如焚,也不好问李一鸣的伤情到底有多严重。周天给姬世雄打了电话,姬世雄安排武文韬送周天和高明到地区医院。

早晨,晴空万里。浩渺的天空,白云飘荡,湛蓝无比。

周天却是忧心忡忡。那个儒雅有礼的李一鸣怎么会跑在了救灾前线,还受了伤?

周天赶到医院。李一鸣的伤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两根肋骨骨折,盆骨骨折。周天看着昏迷的李一鸣,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为这些援疆干部,为自己的好朋友。

照顾李一鸣的温县同志告诉周天,地震发生以后,县委组织抗震救灾,分了几个小组到受灾严重的乡指挥救灾。李一鸣带了两个同志连夜赶往灾区,快进村时,就发生了车祸。原来路上的一座小桥已经被震塌了,天黑路窄,车速太快,结果翻了车。司机已经死亡,其他两个同志受了重伤,李一鸣命大,是伤者里受伤最轻的。

周天听完,就落泪了。满不在乎的周天,现在对各种感觉都很敏锐,尤其是对待家人和朋友,有一种无法言表的珍惜。

周天和高明在医院待了两天。黄成华副书记陪着地委张书记来看望李一鸣。所有的领导都是从抗震救灾第一线返回的。由于死了十几位群众,大家心情都非常不好。地委张书记对李一鸣格外关心,要求提供最好的医疗护理,并邀请上海的外科专家来塔河为李一鸣会诊。李一鸣已经从昏迷中醒过来,先是痛苦地笑,然后就默默流泪。

地委张书记说道:“黄副书记,这样的援疆干部体现了无私奉献、不辱使命的援疆精神,是平凡岗位上的无名英雄,要好好宣传。以后,地区对援疆干部的安全管理还要加强,地方干部不但要支持援疆干部,还要保护好援疆干部。要把援疆精神留在新疆,要把援疆业绩留在新疆。但要把援疆干部一个不少地带回上海,交给上海人民,交给上海的亲人。”

地委张书记简短的话语打动了在场的干部。

曲漠听说李一鸣受伤后,也来到医院和周天他们一起照顾了两天。周天要回塔河县了,却怎么也放不下李一鸣,曲漠就要求留下来照顾李一鸣。周天有点犹豫,让一个没有结婚的姑娘照顾一个大男人,实在不方便。但温县的同志也是倒班看护李一鸣,总是有点完成任务的意思。曲漠是带着感情陪护,就多出许多仔细。感情上,可以弥补周天不能照顾朋友的愧疚。又对李一鸣的恢复有好处,周天同意了曲漠的请求。

姬世雄听说周天把曲漠留下照顾李一鸣,指责周天糊涂。姬世雄告诉周天,曲漠的妈妈是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后代。1949年彭**率领的第一野战军以破竹之势进军大西北,当时有一批国民党的少壮派不同意和平解放新疆。后来在解放军的大军压境之下,借道南疆,逃往印度。曲漠的外公逃到白水市时受了枪伤,无法继续潜逃,就改名换姓,娶妻生子,留在了塔河。没想到在和平解放以后的历史甄别中,揭开了他的真实身份,发现了他的历史污点,就被判了刑,关在了塔河监狱,后来释放。曲漠的家族流淌着不向命运低头的硬汉的血液。曲漠的妈妈觉得自己生活在塔河是一种宿命,命中注定是凤凰,命中注定是在大漠胡杨栖息的凤凰,非常超凡脱俗。后来,曲漠的母亲遇到了曲漠的父亲,一个从四川逃荒来的男人,那个在曲漠母亲面前自称楚公子的男人,那个吃了上顿没下顿却依然翩翩君子的男人,那个让曲漠的母亲觉得可以为爱而死的男人,他们相爱,坠入情网,私订终身,生下了曲漠。可是那个男人后来被查出是祖上有血债的资本家后代,于是被镇压了。曲漠就生长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中,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姬世雄忧心忡忡,说道:“曲漠现在对李一鸣神魂颠倒,肯定会闹出一些事情。”

周天道:“现在李一鸣举步维艰,已没有缚鸡之力,和曲漠能搞出什么事情?也只是照顾一段时期,一个是湿泥,一个是火芽。星星之火没有燎原之势。”

姬世雄摇摇头,说道:“你怎么不听劝?曲漠那妮子野得很,那可不是上海小囡,小鹿一样野着呢。”

周天道:“我看李一鸣能野到哪里去?平时连蚂蚁都不敢踩一下,和老婆吵完架,就跪搓板,只会买菜做饭,一个上海老男人,没事。”

周天这样对姬世雄说,但内心还是有点不放心。援疆干部远离家人,虽然李一鸣是个责任感特别强的规规矩矩的居家男人,但曲漠的攻势也不可小瞧。曲漠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任性,一种敢爱敢恨的泼辣的新疆女孩的野性。知道了曲漠的生活背景,周天理解了曲漠不合常理的出牌方式。在曲漠的家族里,传统和现实是无法逾越的,但生为人杰的豪情一直在血脉里蛰伏着。为了生得灿烂,哪怕做只扑火的飞蛾。这也是新疆这块土地上多元一体文化里的特立独行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