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立的表现让周天非常担忧。自从回到新疆以后,金立对工作就没有了热情,整天就是研究股票,研究和田玉,朝九晚五地上班,不越雷池,也不积极投入工作。和华蕾的分手对金立打击太大。周天担心金立一时想不开,做出出格的事情。金立找了周天几次,说长沙的一个大学要调金立过去。金立找了现在工作的学校,学校领导回答:没有这样的先例,援疆一半就调动。要金立请示当地的援疆工作联络组,请示上海市委组织部。
周天一口拒绝。按照常识,周天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说服了金立几次,金立也不再提调动的事情。就是变得沉默寡言,总是一个人出出进进。
那天大家又在武装部吃饭。周天和大家坐在一起,陆地就拿出拍摄的白衣天使人物集给大家看。大家不停地赞叹陆地的摄影技术,陆地一副得意的样子。对陆地的各种传言沸沸扬扬,高明提醒了几次,他都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的清白。因为没有什么明显的过错,大家也只是提醒陆地。但陆地就给大家留下了喜欢拈花惹草的印象。塔河县的乡村医师班取得了很好的成效,给塔河县援疆工作联络组争了光,报纸上不停地宣传陆地,陆地的维吾尔语水平也提高了,农民经常点名要陆大夫看病,再加上陆地的医术确实不错,陆地在塔河县还是有着良好的声誉。陆地一个个评价影集里的白衣天使,金立就瞥着眼睛看他,一副厌烦的样子。周天也不插话。过去嘻嘻哈哈的周天,现在变得严肃起来。联络组的干部对周天就多出了一份敬畏。
陆地说道:“这援疆,一援就是三年,没有老婆的日子也确实不好过。按照医学科学,成年男女长期分居,对男人和女人都是一种伤害,是一种残忍。哎,我们这些‘夫没女’呀。”
高明道:“那些私房话就别在这里说了。”
陆地道:“不是私房话,是科学知识。援疆,怎么不考虑我们的生理需要。我看,除了金立这样没有女人的男人可以承受……”
金立激动起来,说道:“把你的鸟嘴闭上,少拿我说事!”
陆地戏谑道:“哎哟,小孩的鸡鸡还拨不得了。”
金立就把桌子上的纸杯扔到陆地的头上,陆地站起来和金立动起手来。周天看着他们闹,高明就在旁边劝架,周天吃着饭,不理他们。推搡了几下,两人也觉得没趣,就停下来。陆地被金立打了两拳,没有占到便宜,见周天也不管,就嘤嘤哭起来。
周天吃完饭,站起来说道:“这房间也小,打不开,我看你们约着,到叶尔羌河边打一场,谁输了谁请客。”
大家静默地看着周天。
周天严肃地说道:“好好检查一下自己的言行,都不要太过分。我们离开了上海的小家,来到新疆,大家就是一家人,就是亲人,就是兄弟。看你们的样子,好像还闹到了仇人的地步。高明,让他们写出深刻检查,检查不深刻,就报到地区联络组,翻天了。”
周天背着手出门。
多浪村的乡村道路改造正式开始了。开工了半个月,又停工了。因为援疆资金一时没有到位,老板撤出了工人。姬世雄还是老习惯,把老板骂了个狗血喷头。老板等姬世雄发完脾气,笑眯眯地对姬世雄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姬世雄解决资金。姬世雄表态,让老板先干起来,资金一个星期解决。姬世雄和周天商量,周天也一时筹不上资金。援疆办是按工程计划划拨资金,因为赶得急,多浪村的工程提前一个月开工了。姬世雄找来财政局局长,要局长筹集资金,局长说有一批林业专项资金一百万元挂在账上一年了,没有使用。姬世雄给县长阿不来提简单地汇报了一下,也没把资金的性质说清楚。阿不来提县长当时正在国外考察,也没有多说,让姬世雄向书记汇报。姬世雄担心吴为民书记反对,只告诉吴为民书记要调用一百万元资金,没有说明资金来源。考虑到因为多浪村产业结构调整的事,地委对塔河县的批评,吴为民书记为了保证多浪村的援疆项目进度,没有多问,同意了姬世雄调用一百万元资金的要求。
姬世雄安排县援疆办吕建生去财政局办理了手续,多浪村乡村道路建设顺利进行。
周天邀请姬世雄和自己又去现场检查。周天问起资金的事,姬世雄告诉周天自己调用林业专项资金的事。周天就觉得问题非常严重,说道:“姬县长,中央专项资金是专款专用,你这是挪用专项款,违纪的。”
姬世雄满不在乎地道:“那些资金放在账上,一年不产生任何效益,用两个月违什么纪!下个月,援疆资金到位还上就是了,没事的。”
周天道:“不要小看这个问题,一旦违纪,你会被处分的。”
姬世雄说道:“周天书记,我这还不是为了工作,你说资金不到位,工程拖着,怎么给县委交代。就是挪用了一会儿,不也是好人好心办好事,错不到哪里去,只是程序错了而已。”
周天最不理解的就是新疆干部的原则观念。许多事情好像只要目的是好的,一些制度和纪律就不再重要,有一种非常莽撞的感觉。习惯了依法办事的上海干部就非常不习惯这种作风。每次发生了矛盾,当地干部就认为上海干部胆小怕事,谨小慎微。而上海干部却觉得本地干部过于冒失,缺少对工作的风险意识。
周天叹了口气,说道:“世雄啊,有时候你还是糊涂,这挪用专项款可是一条罪名。而且,还挪给包工头了。首先是违规违纪,其次是国有资产安全受到威胁,再说还是你个人决定,违背组织原则。随便哪一条,够上了,就是一个处分。你这是办好事?我看没有一条好的理由。问题严重着呢,你现在给我说那么多好听的话一点用也没有,我信你,可是别人的想法就千奇百怪了,何况制度不容你。”
姬世雄道:“那周天书记,你说怎么办?把我还撤了不成?”
周天想了想,说道:“我不是说你,要么不想结果,要么只要结果,过程很重要呀。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先补回来,再看事情的发展。我去找黄成华书记要钱吧,补回来总是自己改过的嘛,解释起来也好说。不过,事情已做了,这亡羊补牢好像也有点晚。”
姬世雄道:“听天由命吧,反正是心底无私天地宽。”
周天没有陪姬世雄去多浪村,急急忙忙赶往地区,向黄成华副书记做了汇报。黄成华十分支持周天的工作。他询问了工作进展情况,当天,批复地区援疆办给拨付一百万元专项资金。周天安排高明和吕建生对接后,把一百万元资金还到财政局的账上。
姬世雄长长出了口气,暗暗佩服上海干部的严谨和看问题的深度,内心就比出了自己的不足。平时自信满满的姬世雄轻易不认可别人的能力,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副敢于担当的样子。可突然间发现,原来自己的自信里面已经有了许多刚愎自用。好在周天发现了问题所在,处理及时,也算没有惹出大乱子。
周天办完所有的事情,就没有再和人谈起这件事。但周天的内心始终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他不清楚这个定时炸弹一样的事件会在什么条件下、什么时间引爆。
金立有点绝望。自己几乎一无所有,华蕾是金立在上海生活的最大理由。那时,金立做好了研究生一毕业就回湖南的打算,在长沙联系好了一所大学。金立不喜欢上海,这里生活的成本太高,每天都在烧钱,节奏太快,没有轻松的时间,甚至这里的女人也眼光朝上,没有可爱的女人。
在做毕业设计时,为了减轻压力,金立和同学相约去了黄山。金立是第一次到黄山旅游,觉得坐索道不但太贵,而且缺少旅游的滋味,就建议走后山,徒步。其实对那个婉约温柔的华蕾,金立已注意了很久,但觉得找个上海姑娘对自己一点不合适,既没有资本和她们交往,又受不了她们的嗲兮兮和惊天动地的作。上山的路上,金立出于本能,照顾大家前进,不时地伸手援助。拉着华蕾手时,金立就有一点点异样的感觉。这只白嫩的柔软的手,让金立有点激动。华蕾甜甜的吴语在山谷幽幽飘散。突然华蕾摔倒,机警的金立连滚带爬抱住了华蕾,滚了几下,金立抓住一条树枝。大家七手八脚把华蕾和金立拉上来。金立划伤的手臂在流血,整个团队紧张无比,只有金立不紧不慢地拿出绷带、云南白药给自己包扎,镇定自若。华蕾就喜欢上了这个一直照顾别人,一直自信无比,一直落落大方的外地小伙子。这个男人身上的淡定让他的青春光芒四射,足以击倒那些幻想着浪漫又情无所落的多情女孩。金立让华蕾觉得可以依靠,可以托付一生。
后来,金立总是问华蕾,为什么华蕾会喜欢自己?要知道学校有那么多本地男人在追求华蕾。华蕾说: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金立因为华蕾,放弃了回长沙去一所知名大学工作的机会,留在了上海,找了一所条件并不好的专科学院当教师。金立觉得,有了华蕾,就有了在上海生活的理由,华蕾是金立可以放弃一切条件,而不计成本的原因。
而现在,华蕾的离去,让金立失去了留在上海的勇气。甚至对生活,金立都不想再留恋什么。金立觉得对未来绝望无比。他觉得,来新疆,是因为华蕾的原因,而现在华蕾又把金立孤零零地抛弃在这个茫茫沙漠。金立对未来充满了忧伤。金立想调离上海,离开新疆。而离开又是那么艰难和不现实,金立进退维谷。
高明催促金立写检查。金立理都不理,挂了电话。金立讨厌陆地,认为自己没有什么错误。再说,他已经不打算在新疆再继续下去了。金立感到任何事都毫无意义。周天给金立打电话,金立也不接。中午和晚上,金立都不去食堂吃饭。晚上,周天带着高明去金立宿舍。金立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周天做了半天思想工作,金立仍不言不语,周天就觉得恼怒。又担心金立受刺激,没有批评他,安慰了几句。
那天接待地区教育局的领导,周天和居来提、金立一起参加。教育局对塔河县的“两基”工作比较满意,对上海联络组的教育援疆工作也比较满意,就表扬了居来提局长。
此次援疆,除了完成整个塔河县援疆项目的计划之外,周天又动员联络组的其他成员回单位争取资金,多建了三所希望小学。在此批援疆干部中,这是援建项目最多的,地区教育局领导表示要向地区汇报,要在教育系统广泛宣传。周天一高兴,喝酒时,就放得比较开。他没有发现平时不怎么喝酒的金立,也大口大口地闷白酒。
酒喝得高了,居来提就有些放肆,搂着周天的脖子套近乎。大家都知道居来提喝酒的毛病,喝多了以后,控制不住自己,对领导就少了许多尊重。一般情况下,只有姬世雄副县长能够压制居来提嚣张的气势。周天生出不快,可是又无可奈何。地区教育局的领导皱着眉头。金立实在看不下去了,说道:“居局长,你不要对领导勾肩搭背的,文明点。”
居来提兴致正高,被金立一说有些不高兴,说道:“我搂着周天书记,关你什么事,你一个副局长没有权力教育我。”
金立白了居来提一眼,说道:“我不是教育你,我是提醒你,哪有这么没有规矩的。”
居来提更来气了,怒道:“规矩是你们上海人定的吗?你以为你们上海人有什么了不起。你们这些野人。”
骂别人野人是居来提的口头禅。居来提对那些看不上的人都用野人骂人,但没有想到就顺口骂了金立。金立认为这简直是一个侮辱。本来对援疆的事就憋着一肚子火,因为援疆自己失去了爱情,变得无家可归。让居来提一骂,更激起了金立对自己处境的愤怒,对这些当地干部对援疆干部不领情的愤怒。金立从桌子对面冲过来给了居来提两个嘴巴子。居来提一点防备也没有,被金立打得晕头转向。教育局的同志把金立劝出酒店。宴席不欢而散。居来提觉得受了奇耻大辱,拉着周天耍酒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第二天,黄成华副书记打电话批评了周天。认为周天在民族团结的问题上放纵下属,破坏了民族团结的大好局面,要求周天严肃处理金立。看到黄成华副书记那么生气,周天也没有解释。但涉及民族团结,周天认为问题严重。民族团结无小事,作为援疆工作典型的塔河县联络组,却闹出了破坏民族团结的大事。周天忧心忡忡。
周天找到阿不来提县长。阿不来提县长还是那么乐呵呵的样子,说道:“羊群出圈是为了去远方的草地,周天书记一定是找我有事。”
周天对阿不来提县长充满尊重。这个爽朗的西部汉子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和气,一种遇乱不惊的从容,一种乐天的大度。满口都是维吾尔族俗语的阿不来提县长却喜欢读历史,喜欢读《论语》,那些让人头疼的古文,阿不来提县长却读得津津有味。周天特别奇怪阿不来提县长的读书爱好。他经常问阿不来提县长一个问题:当你说汉语时,是先用维吾尔语思维,然后翻译成汉语,还是直接用汉语思维,讲话?阿不来提县长乐呵呵地说,当牛奶中加入了开水,你说是喝的水,还是喝的牛奶?大家就笑。阿不来提县长又说,中国人说国家通用语言,没有什么特别的;每一个民族的语言都是中国人的语言,都是中华文化的宝贵财富。阿不来提县长的解释,通俗易懂,又情深意切。大家都喜欢阿不来提县长牢牢把握政治方向,又温情脉脉的人格魅力。
周天向阿不来提县长汇报了昨天居来提局长和金立发生冲突的事情,告诉了黄成华副书记对此事的看法。阿不来提沉默了许久,认为第一这是个人修养的问题,第二只是同志之间的意气用事,第三虽然民族团结无小事,但也不能因为一次酒后失态,把这些争执放在那样的高度,反而会引起误会。
想到此,阿不来提说道:“周天书记,这也不是那么严重的事,我去给黄副书记汇报,把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对金立就不要处理了,给居来提道个歉。居来提是要改一改毛病,喜欢酒后闹事,问题的根子是居来提说话不注意,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援疆工作的不支持,对援疆干部的不支持。”
周天道:“居来提平时不错的,非常能干。就是喝酒乱说,控制不住情绪。”
阿不来提点点头,道:“烈马要有好骑手,居来提就是要姬世雄副县长收拾。我让姬副县长好好教训他一顿。我在大会上要提出尊重援疆干部,支持援疆工作的要求。上次吴为民书记就说居来提不支持援疆工作,我看一定程度上,吴为民书记的看法也是对的。对援疆工作的支持,不仅仅要表现在工作上,还要表现在互相尊重上,更要表现在一点一滴的言行上。要用心,用红红的心来支持。”
阿不来提县长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周天长长舒了口气。周天佩服阿不来提县长游刃有余的处世方法,佩服阿不来提县长看问题的高度、处理问题的艺术。
后来,阿不来提县长到地区给黄成华副书记做了专题汇报,并在政府全体会议上重申了支持援疆工作的要求,并点名批评了居来提局长,说居来提酒后辱骂援疆干部,造成了不好的影响,只字未提居来提被金立打耳光的事。
事后听说居来提被姬世雄叫到办公室一顿臭批。居来提后来告诉周天,姬世雄踢了他两脚。周天问姬世雄有没有这回事,姬世雄总是笑。姬世雄说骏马都是好骑手从烈马驯过来的。
居来提向金立道了歉,金立也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两个人握手言欢,比以前的关系更加融洽。
周天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结果就听到地区上海联络组要处理金立的传言,周天认为有点小题大做,就借着给黄成华副书记汇报工作的机会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介绍了县上阿不来提县长处理这件事的做法,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阿不来提县长的态度。周天企图用阿不来提县长的做法影响黄成华,打消黄成华副书记要处理金立的想法。黄成华对阿不来提县长的评价也比较高,说,地区一直特别关注阿不来提县长的表现,把他作为地区的后备干部在培养。可是说到金立的事情,黄成华就不依不饶,坚持要处理金立。
周天替金立辩解:“黄书记,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次同志间的争吵,严重点是动粗。双方也道了歉,在县上也没有造成什么不良影响和后果。这事,是不是就教育一下,过去了。”
黄成华严肃地说道:“看起来是小事,但反映的是对民族干部的不尊重,是上海援疆干部的作风恶劣。民族团结不是口号,是互相理解、互相尊重、互相支持的行动。如果对金立不处理,就必然还会发生类似的事情,一旦蔓延,破坏的不仅仅是上海干部的形象,就一定会破坏民族团结的大好局面。”
周天对黄成华副书记的看法非常不认可。认为这事有点小题大做。他想息事宁人,就说道:“黄书记,是不是有点草木皆兵了?本来就是不大的事,我们何必把事情做大,越搞越麻烦。”
黄成华有点火了,训斥道:“你糊涂,政治上幼稚,缺乏敏锐性。”
周天低声说道:“要敏锐性,但也不能太敏感。”
黄成华火更大了,提高了嗓门:“周天,别以为你做了一些工作,得到了一些表扬,就飘飘然了!我看你援疆快一年了,还是只会做具体工作,在政治上,离组织的要求还有很大差距。我看不但要处理金立,你也要写出深刻检查,挖一挖思想跟不上形势的根源。”
周天看黄成华发火了,也有点生气,顶撞道:“我看没那么严重,这一年,我还是进步了,有相当的进步。”
黄成华气得拍起了桌子,吼道:“你给我回去!你要是这种认识,我看你还需要好好锻炼。”说完把周天从办公室撵了出去。
周天心情糟糕透顶。
不久,周天递交了自己的检查。在援疆联络组全体会议上,塔河县联络组被通报批评。金立被记过处分,并上报了上海市委组织部。
援疆干部对金立多了些负面看法,金立一副落魄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