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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文集.5.中短篇小说.1.第一杯苦酒 雪,默默地落

一夜北风,满城飞舞起拂拂扬扬的大雪。刚上班,传达室窗口插着一封寄给我的全白信柬。顿时,吃了一惊。近年来,这种追悼会的通知,已经把我的老上级、老战友、老同事,一个个地请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所以每当接到这一类请柬,心里不免一阵发紧,因为自己也会有这一天的。想到自己的年龄,不免有些沮丧。说出来也不怕英雄耻笑,那滋味确实不如弄到一张内部电影票那样惬意。

不过,这回倒好,不那么触动心弦,是我原来在京剧团当领导时的一位女演员。说来惭愧,她的面容,在我记忆里已经淡薄了。她是在七十年代中叶喝了敌敌畏离开人世的,当时草草了了地送到火葬场,很快就像落在马路上一张飘零的黄叶,被风卷走了,在人们脑海里消逝了。据说只有极好和极坏的两类人,才会被人记住。她既不是前者,更不是后者,被人忘怀,也是理当如此。但是,有惦记着她的,并没有把这个为革命做出微薄贡献的配角演员忘掉,那就是党。尽管已经进入八十年代,党还是记起了那时开不成的追悼会,改到了今天召开。虽然雪下得很大,但洁白的雪,倒也使人想起那个配角演员,一颗晶莹纯洁的心。

在密密的雪花里,我端详这个白纸黑字的信封,不禁想起那个配角演员的命运。她是个刀马旦,但从来不挑轴,总是给别人配戏,哪怕给自己的徒弟打下手,也是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做戏,而且尽力托住底,不叫对方失手丢丑。她,原来的艺名叫筱彩珠,解放后给自己恢复了本来的姓,改了个名字叫花晚香,实在是很俗气的。然而大家都觉得她是个无所谓的三流角色,名字取得再高雅响亮也没有用,所以就由她去了。这个已经魂归九泉的演员,也和她活着时一样,不挑大轴,不挂头牌,这次追悼会还是这样。因为属于平反昭雪性质,一次要悼念好几位含冤负屈去世的同志,花晚香的名字排在最后,如同过去她上台时,在剧场门前海报上的名次差不多。

不过,我想,她是决不会计较的。

无声的雪,扯棉拉絮似地飘落下来,落在脖子里的雪花,立刻化成冰凉的雪水。我站着怔着,心里沉甸甸的,无论如何也是应该去的,但是,我又有些隐隐的不安,因为我终于想起了这个女演员。正是怕回忆又不得不回忆的时刻,传达室里的电话铃响了,而且是打给我的。走进屋里,抓起听筒,那洪亮的声音,震得我耳膜生疼:“陈老,你去参加追悼会吗?这雪下得够大的!”

真扫兴,偏偏是他。这个人,原来大家都以为会出息一个好花脸的,结果越唱越砸,不得不改行搞武行,但仍旧不灵,可又不肯改行的朱筱斌。看样子,又像早年间,说得不中听一点,又是那股马屁劲头,非等我张嘴给他下指示不可了。不过,他还算熟悉我这位老领导的脾气,不那么立等回音,而是话锋一转:“陈老,听说给你在文化局安排了一个顾问职务,是吗?哈哈,清水衙门啦!”他笑起来,真有点裘派的味儿,铮铮的钢音,宽厚洪亮,但可惜他早年唱《姚期》,哪回都得给你撂在台上。“陈老,我算彻底解脱了,没事啦!”

我知道,他由于那封“效忠信”伤了点脑筋,说清楚会让他很不愉快了一阵。那是我头一回看到他,他已四十出头了,惶惑不安,像失了主心骨似的,找我嘟哝过好几回:“陈老,这个理我怎么也悟不过来。我也不是知道他们是‘***’才写的呀!”

“烧香也得看看菩萨嘛!你给‘永远健康’也写过信的,没吃着挂落,算你走运,你这乱烧香的毛病该改一改啦!”对于朱筱斌,我是了解的,甚至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那是我在京剧团时最早招的一批学员,他的师兄弟如今都是台柱;唯独他,文不成,武不就,光耍两张嘴皮子。要听别人议论他,就似乎更糟了,所以大家总不同意给他解脱,老给他挂着。当然,接我职务的王侃,文化局副局长兼京剧团团长,给群众做了不少工作,但个别人竟会对他恨之入骨,我想,未免也有点过分。当然,十年浩劫,谁身上都会留下一点阴影。但王侃,却保留着她那种女性的偏见,摇着大概学生时代就梳的短头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所有的病症都存在着潜伏期的。”

这个戏唱得不怎么样,但另有一股聪明劲的朱筱斌,猜出我一准要去的了。便说:“陈老,你等着我,花晚香教过我几天毯子功的。再说,我也好久没有领教你的棋艺了,开完追悼会,咱们找个地方杀两盘去,如何?”

“得啦得啦……”不知怎的,我想起七十年代中叶,那一阵他棋艺大有长进,十盘往往能赢我八盘。可再往前,我是剧团负责人,而他是一个普通演员的时候,朱筱斌简直是每战皆败北。现在要是再交锋的话,又该是怎样的战果呢?肯定,因为不在一个单位,大概会打个平手吧!“过去,我们总在一块杀棋,杀得太多,今后,该忙点正经营生啦!”

洁白的雪无声地飘落下来,把城市装点得更美了,但是,也把那些肮脏的垃圾,不堪入目的污秽,统统遮掩住了。生活里好像也是这样,所有那些类似沥青一样抹不掉的记忆,总把它埋存在最底层里,尽量不去触及。然而,当我蹬着自行车,在滑溜溜的马路上骑着,由于朱筱斌的出现,那些怕回忆而终于必须回忆的往事,就像漫天飞舞的雪花一样,怎么躲也躲不开,朝我的鼻孔、眼睛、嘴巴扑了过来。

怎么能不想起那一次外调呢?或许由于那模棱两可的证言,促成了花晚香的自杀吧?我是完全可以不去的,因为那时,只要是属于“长”字号的干部,就像我们四九年进城对待留用人员那样,“小将”们是并不信任的。然而,我勉强被“解放”以后,还是希望做点工作,这是从好的方面宽慰自己。但是,也可以责备自己的软弱,“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嘛!从心里讲,并不赞成他们的所作所为,那干吗还要接受这项纯属整人的外调呢?

当朱小兵——那时他用这个名字,和胳臂上箍着的尺来宽红绸,表示了他的“革命”性——跑来通知我:“老陈(那时不叫陈老)!我推荐的,咱们一块去东北外调,如何?”尽管他是用了一个疑问词“如何”,但并不是征询你的意见的。一看到什么手续都办好,卧铺票买好,介绍信开好,夫复何言,只好出发。唉!软弱啊,可耻的软弱……

我分明知道,花晚香一非名角,二非权威,而且她一向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地工作,以一点一滴的劳动来报答把她救出苦海的共产党。我永远忘不了她那怯生生的眼光。她很少言语,至多是微微地凄苦一笑。那善良的神态,使人想起古典戏剧里穆桂英、杜丽娘、苏卿、李香君那些妇女形象。但是,不知从哪钻出一封血淋淋的“仅供参考”的信,看得我毛骨悚然。这时,后悔也晚了,火车已经开出站去。很明显,真正的靶子不是她,而是一直担当剧团党支部书记的王侃。这位被造反派“开除出党”的女同志,倒挺有骨气,一个字的书面检查都不写,这样,她受的苦楚要多得多。

我还没有见过像她这样固执己见、认死理的,曾经以“牛棚”棚友的身份悄悄地劝谕过她:“王侃,你就象征性地写一份检查,应付应付嘛!”

她说:“我做不来那种事情。”

“可以抽象肯定,具体否定,来个金蝉蜕壳,大帽子底下开小差嘛!”

“要我说违心的话,那是很痛苦的。”

于是,他们从花晚香下手了,那封编得头头是道而用心险恶的信,使别人流了多少泪水,受了多少痛苦,失去了多少永远追悔不回来的东西啊!我觉得,这漫天大雪,尽管是无声地落下来,但也在替这个配角演员倾诉心头的冤枉、委屈和不平吧?

但我坚信,花晚香决不会有这些想法的,她决不会怨恨党。死后,收殓的时候,我是在场的,她的脸色是那样平静、那样安详,像她往常在衣箱上悄悄地坐着等待上场一样。遗书我也看过的,那些话凝聚了这个从旧社会来的艺人对党的热忱之情。“……我被警察局长玩弄过,我被戏班班主霸占过,可我的一辈子是清白的,我的心是干干净净的,我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娘、对不起党的事情。”她用死来证明这一点。

是啊,我不该去外调的,尽管只有这么一回,可我却留下了长久的不安。我害怕触及它,偏偏收到一封追悼会通知;我竭力不去想它,而朱筱斌硬撕开这个压根未曾愈合的伤口。

正在我一路穿过飘舞弥漫的雪花,一路被这种懊丧啮痛着心灵的时候,一个不留神,碰着了前面那辆车子,这倒是下雪天的常事。还未容我道歉,那个人爬起身来,掸了掸雪,二话没活,蹬上车骑走了。等走出好远,我才反应过来,她不是王侃么?肯定也是去参加追悼会的。我摘下口罩喊了两声,顶风,她显然没有听见,只顾低头哈腰地使劲蹬着。

王侃是非去不可的,解放前夕她在城工部跑交通,每次进城,通常都在筱彩珠所在的戏班子里存身。她和这位当时在三不管地界有点小名望的坤角,结识的过程实在是很偶然的。有一天,她被几个特务盯上了,实在脱不了身,只好钻进了锣鼓喧天的小戏院子里,打算在拥挤的观众里甩开他们。谁知特务眼快,也跟了过来。眼看就要落到敌人手里的时候,王侃一下子从侧门闪进了后台,和正在扮装的筱彩珠打个照面。

“姑娘,你找谁?”

王侃只好照直说了:“后边有人追我!”

也不知是她的乡音打动了这位久离老家的演员,还是讨厌那些为非作歹的特务警察,使得筱彩珠把她的一腔同情倾注在王侃身上。便一把拉过她来,给她穿上几件破烂行头,在脸上抹了几笔,嘱咐一声:“听着,跟着姐姐我上,我怎么着,你怎么着,明白吗?”那天晚场演的是《辕门斩子》,全场观众,谁也没有看出满台杨家的兵将里,竟还有一个共产党员。

那时戏班子的生活是很清苦的,到了淡季,日子更难熬。尽管这样,王侃来了,筱彩珠哪怕只有一个窝窝头,也掰半个给她。有一次,王侃给我们的野战医院买盘尼西林,钱一时凑不了那么多,筱彩珠看她愁眉苦脸,便问她:“有什么难事?跟姐姐直说好了!”

“给伤病员买药,钱不够。”

她把她自己的头面和衣箱里一些值钱东西,全送到当铺里去。

“你怎么办呢?”王侃替她担心。

她说:“姐姐唱了这些年戏,别的没长进,谁忠谁奸,谁好谁坏,我还是长着眼睛的。”

王侃肯定要去悼念这位死去的演员,别说下雪,就是下锥子,也挡不住她。何况她俩一起关牛棚,一起挨批斗,不过,花晚香是陪斗,她永远是配角。

在灵堂外面,我看到了朱筱斌,这个能把《挑滑车》的词,唱到《伐子都》里去的“天才”演员,跟所有的熟人在道辛苦。那黑头嗓瓮声瓮气,倘若金少山、郝寿臣这类名角再世,恐怕对那嗓子也要肃然起敬的。

“陈老,你看——”他走了过来,指给我看那头发已经全白的导演,和花晚香给这位可怜丈夫留下的女儿。也许因为逝者早就谢世,最初的痛苦度过去了,现在,他们父女的脸上,不是悲伤,不是哀痛,而是呆痴麻木的表情。这使认识他们的人,包括我,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但朱筱斌却悻悻地说:“这回爷儿俩该发了,不得退赔一笔钱?”

我瞪了他一眼:“难道你嫌我们给他们造成的痛苦,还不够么?”

“什么痛苦?我们造成的?”

难道他的心上长了层厚茧子吗?怎么能忘得这样干干净净?看来,仅仅厚颜无耻是不够的,还得善于忘却。一颗总是忏悔不安的心,肯定举不动那只整人的手。我提醒他一句:“还记得不,那时候,没有一个师傅肯教你,是谁收你为徒?有一回让你上戏,是谁为你断了一条腿?……”

也许这段往事多少震动了他,他怔了一下,但很快过去了,一颗像茧子似裹成硬壳的心,是不容易掀起感情漪澜的。从他当学员开始,一直到留在剧团当演员,朱筱斌永远是令人失望和惋惜的角色,真是糟蹋了他那洪亮高亢、震耳欲聋的好嗓子,和那粗头阔脸、最适宜画大面红净的好扮相。老科班们都说:“有什么办法,祖师爷不赏饭吃!”确实也是如此。多少回我看他的戏,一声叫板以后,先就像撒了气的皮球,锣鼓家伙一敲,上场门的帘儿一挑,他的魂灵就出窍了。平素那股机灵劲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尤其亮相的那一会儿,不但毫无将帅风度,细看那双眼睛,很像煮熟了的鱼眼一样,发出死灰的暗淡色彩,休想找到一丝生气。

这样,到了拜师的时候,不说外团的名角,连本团的演员也不肯收他这位“高徒”给自己脸上抹灰。那场面可真尴尬啊!极富同情心的花晚香,悄悄走来对我说:“团长,也别让孩子太过不去,我跟晓斌行当不一样,再说我也不配当师傅,权且寄个名儿在我这儿,等他发达了,只怕连高盛麟、王金璐、厉慧良都肯要他咧!”一个救生圈抛过去,这个在大庭广众中窘得好像快淹死的朱筱斌得救了。

“花师傅……”我记得当时他差点两膝都软了,要跪下来磕头。从此,他把晓斌改为筱斌,表示了他和花晚香之间的师徒承袭的联系。其实她能教他什么呢?顶多也就是毯子功上的指点罢了!

花晚香像一个爱子心切的母亲那样,觉得只要撒手让孩子自己走,不扶不搀,迈出了第一步,就能在地球上站稳了。正好那次去郊区慰问演出,庆贺粮食高产卫星上天,她提出让朱筱斌上《挑滑车》,挑大轴。“野台子戏最能出息人了,筱斌要过这一关,这碗饭就牢靠了。”

导演不同意,王侃也认为要慎重,正在他们商量的时候,我来到搭在公社场院里戏台的后侧。也许因为我轻易不大到后台、到化妆室,他们三位都感到意外地站起,王侃望着我:“找我吗?”

“不,随便看看,你们谈什么呢?”说实在的,当时我有点不自然。到了今天,也毋庸讳言了,我之所以要去,主要想证实一下,我们那位导演和这位女演员的,是否有超出友谊以外的关系?记得王侃曾经嘲笑过我:“你有时像个好心,实际上却是个碎嘴的封建婆婆。”

“什么意思?”

“导演和晚香的来往呗,你似乎不大赞成。”她是个直率的女同志,不大讲究婉转曲折的语言艺术。

“群众有议论咧!”

“也不是不正当。”

现在想想王侃要比我有见地多了,当时,我也不知道受了一种什么思潮的影响,认为一个党员导演,为什么偏要和一个在旧社会染缸里泡过的女艺人相爱呢?何况还有那么不光彩的一页。但看到后台并非单是他和她,还有王侃,就觉得这番调查,未免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原来他们在谈朱筱斌明晚上戏的事,而且意见不一,花晚香望着我,希望我支持。倘若别的学员,我也不会贸然表态,不过对他倒有些偏爱。唉,一个当领导的识别马屁精也确是不容易啊!很快投了赞成票:“让他试一试吧!小鹰不撒手是飞不上天的。”谁想到朱筱斌尚未展翅,就一头栽了下来,像那粮食高产卫星一样,成了纸上的梦。

野台子上的锣鼓一阵紧似一阵,《挑滑车》正演到朱筱斌要从两张方桌上倒翻下来,然后一大段唱的露脸要好的关键时刻,他怯场了。“妈的,孬种!”打鼓佬都火了,花晚香站在台侧喊出声来:“翻!筱斌,你给我翻!”这时候,一根现栽的拉着汽灯的电杆歪倒了,为了托住徒弟的戏,为了不使汽灯砸在朱筱斌的头上,这个充满了师傅的责任感、母亲的爱和江湖上侠义心肠的花晚香,伸出了腿,抵住欲倒的电杆,回头喝着:“翻!”

只见朱筱斌两眼一闭,连人带靠,全无半点功夫死猪似砸下来。电杆一晃,只听得咔喳一声,台上的人都晓得出事了,朱筱斌像“昨夜晚,喝酒醉”那德行,踉踉跄跄站稳了,但他的应名师傅却像拦腿挨了一棍,一跪不起。这位在舞台上挣扎一生的女艺人,满脸豆大汗珠,用含着血的声音,苦苦哀求他的徒弟:“往下唱,别管我,哪怕我死,也不能把戏撂在台上……”

神不守舍的朱筱斌,望着台下的那么多惊愕的眼睛,舌头僵在嘴里,出不了音,仿佛无声电影一样,导演只好命令关幕。已经疼昏过去的花晚香被用车送到城里医院,拍了爱克斯光片子,确诊为粉碎性骨折。

刀马旦断了腿,该是多么苦痛啊!

她用血给他铺开一条通往舞台的路,可他,始终也未能登上用鲜血染成的红毯。

灵堂里的哀乐响了起来,普调低沉肃穆,我随着人流走了进去。抬头一看,那最后一张照片上,正是那对怯生生的眼睛,似乎在盯着我。也许由于窗外的大雪,使我产生了一个错觉,好像时光在倒流,回到了五十年代早期,一次给志愿军捐献的集会上,那是在剧团的排练场里,也是这样许多人,也是这样大雪天。是她,就是照片上那对怯生生的眼睛,鼓起勇气从人群里挤过来,低声地,然而是坚决地说:“写下我的名字吧!”

那时我还不认识她,可能刚从私营的戏班子合并过来,导演告诉我:“她叫筱彩珠!”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站在面前的,这个朴实无华、毫无艺人气质,甚至有点怯懦的女演员竟是在三不管地界出名的刀马旦。她见我握起笔来,连忙恳求说:“别写那个老名字,麻烦你,写上花晚香,我给我自己取的。”

也许那是她头一回看到自己名字写在纸上,高兴地笑着解释:“我参加革命是比别人晚了一截,可俗话说:早开的花香,晚开的花也香。”

王侃笑着鼓励她:“晚香同志,把你对最可爱的人要献出的一片心意给大家看看吧!”于是晚香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解开来,两根各重一两的金条,放在了我的面前,黄澄澄的闪耀着,就像她一到舞台上大打出手时,那对流盼自如的眼睛,迸发出愉快喜悦的光辉。

全团轰动,简直爆出了一个满堂彩。

她显然有点激动:“不过,这是解放前偷来的,那坏蛋没放过我,我也没饶了他。收下吧!这钱是不大干净,可我上有天,下有地,对咱志愿军,我是一片真心诚意……”她望着窗外白皑皑的天地,似乎看到那些趴冰卧雪的战士。能够这样坦率地讲述自己,那颗心不比那金子更纯真、更宝贵吗?

但是过了两天,我把这两根金条又原封不动地退回给她。她怔住了,脸上出现了一层阴云。尽管我再三编了些另外的理由,然而,她和我都明白,嫌这金条肮脏,来路不正。唉!一个女人多年的泪水,竟洗不掉身上无辜的耻辱,而我们那种可怕的纯之又纯的洁癖,是那样伤了这个女演员的心,她默默地像烫手似地收回那两根金条,从此,那怯生生的眼光永远也离不开她的脸。

大概几天以后,她到底送来了二十五万元而且恳求地说:“团长,你放心,这钱是干净的,收下吧!”

但是那两根金条,后来竟要了她的命。

曾经是她的挂名艺徒,后来成了“红革造”小头目的朱小兵,把那封信摊在我面前:“说得对呀!警察局长会被人偷吗?这在情理上讲不通的。肯定是送她的,所以决不止两根。检举信上这句话问得好,一个堂堂的国民党警察局长,能找一个非党员老婆么?”

我当时恨不能从火车车窗穿出去:“这是什么话?能这样给一个人定案吗?”

“我真遗憾,老陈,你的路线觉悟,唉!”朱小兵戳着我的脸指责着,“你的温情主义早晚要把你害了,历次运动是谁去调查她的,王侃,她正企图遮掩自己的叛徒面目呢!再说,戏班子老板霸占她一天两天,还说得过去,那有霸占好几个月,大半年的?既是这样,那就是心甘情愿地当小老婆。”

“难道你不知道旧社会女艺人的悲惨境遇?”

“我们的看法,必须随着时代的需要不断地改变!”

“没想到你会这样出息!”

“这还真得感谢你呢!老陈,有一句,说一句,是你使我发现了我的才干!”

“我?”这番“饮水思源”的表白,弄得我目瞪口呆。

“是啊!你还记得么?我向你汇报了导演和花晚香的来往以后,还夸了我几句,而且关照,要多多反映他们的情况——”

哦,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年轻人,哪怕花晚香散了夜戏,和导演在小摊上喝碗馄饨,顺马路溜达回来,他把时间地点都记下来。甚至后来,她为他砸断筋骨,住了医院,他还毫不含糊地把导演去探望的次数,送的礼物,讲的话,都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原谅我吧!我望着灵堂上挂着的最后一张照片思忖:我不去搞那次外调,也许此刻我的心情会轻松些,那两个糟蹋过她的坏蛋,顺着竿儿爬,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证言,造成了她的死亡。然而站在我身边的朱筱斌,使我不得不深一层想,即使不去外调,就不对她的死承担良心上的责任了吗?

王侃说得对,任何病症都有潜伏期的。

我不由得抬头望着正噙着泪水,念悼词的王侃,这个给我作过多年助手的耿直坦率的女同志,我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器重她,尊敬她。

“晚香同志,安息吧!你对党是诚实的,你的心是干净的……”说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了,热泪从脸颊上簌簌地滚落下来,滴在那篇悼词上。

我看看朱筱斌,只见他脚上那沾满泥水的皮鞋,不自然地前后扭动起来。

王侃撇开了悼词,激动地讲:“她不想死,她要活。但是,大家知道,晚香姐在台上断过一条腿,如今,人们又把她另一条腿打断了,让她交出更多的金条。她说没有金条,只有血!多少年前捐献的时候,人们不收她的脏金条,她只好到医院献出了自己的血,得到二十五万元旧币的干净钱,交给上级。可到了这时候,人们不要她的血,倒要她的金条。晚香姐被打得死去活来,只有一句话:‘我只有血!只有血啊……’”王侃再也无法保持住念悼词应有的沉稳和控制自己的力量,捂住脸,伤心地哭了。

我有点头晕,仿佛一只眼睛看到的是鲜红的血,另一只眼睛看到的却是洁白的雪。这时,我才发现灵堂里有许多和她同台演出过的老演员都哽咽着,那些她手把手教过的女徒弟在欷歔地饮泣。只有导演和他的女儿呆呆地站着,他们的泪水早流尽了。老天洒着密密麻麻的雪花,替他们表达心底的哀思。

我为什么只责备朱筱斌呢?难道不应该责备我自己吗?我发现朱筱斌又像上台时那样,眼光变得暗淡起来。不过,令我惊奇的,一颗豆大的泪珠,正从那眼睛里涌出,从脸颊上慢慢地往下淌,尽管只是一颗泪珠,但那是从结了茧的心田里,迸裂出来的。

我也禁不住哭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和死亡的关系日益亲近的人,也像孩子那样哦哦地哭着。

雪花还在默默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