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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文集.5.中短篇小说.1.第一杯苦酒 缝隙

嘣嘣,一阵敲门声。

站在门口的是一位身材颀长的姑娘,楼道光线暗淡,猛一下没能认出是谁。

“康叔,我是美美——”

“啊!美美,快,快进屋!”我赶紧回头招呼静如:“你看看谁来啦?杜老家的美美,天哪,都长成大姑娘了。快,别站在门口。进来!”美美亭亭玉立,衣着不凡,着实漂亮,我不由得感叹:“真是黄毛丫头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美美,听说你爸接手公司的是日常工作,业务量很大,身体吃得消吗?你妈还休息么?尿里查不出加号来了吧?唉,我一直要去看望你们,搞编辑工作,整天穷忙瞎忙,总腾不出工夫。咦?美美,怎么总站在门口?”

静如也从厨房赶到,也许因为杜老是我尊敬的老上级,而美美又是他掌上明珠,所以用围裙擦干手上的水珠,拖她进来。

美美笑着挣脱,站在门槛外边:“康叔,你先答应了我,我才进屋!”

“什么事啊?也看我能不能办到?”

“当然,你能办到的了。”她嫣然一笑。

我实在有点受宠若惊,说实在的,我能帮她什么忙呢?一个小编辑,所谓的“爬格子”动物,那能量和火柴头的光亮差不多,只能照巴掌大块地方罢了。

静如才会说话,拉着美美进来:“别说能办到,即使不能,你康叔也得给美美去奔。”

“康叔,你可说话算话!”她走进门槛,还在问。

“自然,自然——”静如替我打着保票。

坐下来我便追问美美,到底是什么事,她不马上回答,而转脸朝我妻子:“静如阿姨,我不想回家去吃午饭了,扰你一顿,可以吗?”

“啊呀,美美,你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呀!”

“别拿我们小萝卜头开心啦!你们可别跟我爸讲我来过这儿。”

我不由得警惕起来,这显然是杜老不赞成、不支持的事情,必须慎重了。杜老还有当年在战场上那股威严,我是相当敬畏的。一直到饭菜摆好,打开一瓶招待贵客的葡萄酒,美美还不开口,而是给我们绕圈子:“康叔,你们家的——”

她怎么能记得我们家的莉莉,我告诉了她。

“听说在外地工作?”

“不,在郊区化工厂。”

“怎么没调到市里?”

“没门路啊,美美!”静如抢着回答。

“你们也太死性啦!放着活神仙不去求。”那一笑,仿佛嘲弄我们捧着金饭碗讨饭似的。

“谁?”

她咕嘟一口,喝下半杯葡萄酒,脸一扬,把那瀑布似的长发往后一拂,才把来意挑明:“康叔,我让你帮忙走走门路,拍电影去。”

“什么?”我一口气噎住透不过来,张着嘴。

静如真以为我被鱼刺卡住,关心地问:“你怎么啦!嘴像这条红烧鱼似的大张着?”

我长叹一声:“唉!我也实在孤陋寡闻,从来只听说买东西走后门,找工作走后门,甚至火化场也得走后门,才能给烧,否则,且排队呢!怎么,如今连拍电影也堕落到这步田地了么?”

“你可是答应了我的。”美美赖上我了。

“老天在上,我的好美美,你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我和制片厂的书记、厂长、导演、演员,风马牛不相及,半点边都不沾哪!”

她又笑了,两个甜甜的酒窝,一双秀丽的眼睛,再加上那分丰富的表情,确实大概也应该拍电影去。直到此刻,我们才获悉美美敢情已经上了两回电视,一次是电视新闻,春节晚会上的跳舞会,有她三秒钟的镜头;一次是在什么电视剧里,演了个在商店买东西的顾客,拍了个特写。但实在遗憾,我们都未曾注意到这颗新星。于是大家——估计和我是同水平的——都认为杜老的女儿是电影演员的材料。在银幕上露脸,是所有年轻姑娘的梦想,再没有比当明星更有诱惑力的了。美美认准了这条路,不想做个普通工作人员了。“康叔,我知道你是不灵光的——”

谢天谢地,总算有人理解编辑的苦境。

“可尤叔准能办成,他是活神仙,有的是门道。”

啊!尤胖子,一位健康的病人,自从年初他送来一部别人的稿子,快大半年也不来追问下落。只记得有一回在十字路口人行横道线上,他从轿车里伸出胳臂同我打招呼,问了一句稿子。当时我有一种嫉妒心情:“这胖子够神通的,居然能挤到小轿车里去坐坐。”也没顾上告诉他:“那部作品实在不怎么样!”等车开过去以后,我才觉得我那种凡俗的感情是多么无聊,静如就比我达天知命多了:“谁教咱们没能耐呢!”

我马上提醒美美:“胖子和我一样,都是你爸爸的老部下,何必拐个弯呢?”

美美说:“康叔,非你去不可!”

静如也觉得多此一举,直接找尤胖子,会驳你美美的面子?便问这位未来的明星:“美美,要你康叔去,能起什么作用?”

“作用大着咧,这还是妈妈出的招!”

冲这句话,就知道老太太最近尿里准没有加号。说实在的,尽管杜老有严格的家教,和给老婆孩子规定下的决不许可逾越的界限,但世界上有几个不疼儿女的妈妈呢?做母亲的总是不免要突破这个界限。

我说:“那你妈给尤胖子一个电话不就结了?”

“不行,因为爸爸有话在先了!”

“你爸怎么说?”我很想知道我起心眼尊敬的老上级是个什么态度。

“我跟他讲了,康叔,你知道这是爸爸订下的规矩,干什么先打招呼,反正我也看透,他不闭眼,我这普通工作人员的普通两个字,永远去不掉,老头子特专制——”我心想,要不“专制”,你美美还不美到天上去。“你们猜我爸什么反应,他黑着个脸,半天,就说了两句。”

“哪两句?”静如也是非常敬重杜老的。

美美确实有点演剧才能,脸一板,学她爸爸的样子,连嗓音都有那股子陕北味:“岂有此——理!”

“还有呢?”

美美两眼一瞪,那模样,我可以想象出杜老当时那种气愤心情,简直像摔边区造的手榴弹,喷火似的吐出两个字:“笑——话!”

接着她说:“我回到自己屋里,整整哭了半夜,妈妈来给我试了三回表,怕我发烧。最后哭得她也没办法,才说:‘美美,我现在没法跟你尤叔开口啦!将来老头子要知道是我给你办的,这屋顶都敢吵得抬起来,我还过不过日子?再说,胖子如今也滑得很,我去,他积极性不会太大,因为你爸爸的缘故,我帮不了他什么忙。现在,只有一个人——’”

“我?”老太太运筹帷幄,难怪杜老要立规矩。

“妈妈说,你去张嘴,活神仙无不答应的。”

我不禁哑然失笑,假如果真如此,莉莉早就从郊区调回市区了。“你妈妈可真会开玩笑,让我去尝胖子的闭门羹!”

“康叔,保证不能碰钉子,走——”美美放下饭碗,真是千金小姐的脾气,说话间已经飘然出门等我一块出发,那翩翩丰姿,真已经具有了明星风度。静如拉住我,悄悄地说:“要是胖子真肯大开方便之门,你把莉莉的事,也跟他说说,老战友嘛!”

“你也跟着做梦咧!以为我真有钳制胖子的法力才去啊?白跑一趟,给美美一点安慰罢了!无论你怎样展开丰富的想象力,决不可能有走后门拍电影、当主角这一说。”

“康叔!”门外美美在娇声娇气地催着。

礼拜天,是法定休息日,但却是胖子最忙的一天,我在路上估计到会扑空,果然,他爱人告诉我们,胖兄早八点就爬起来走了。尽管我们和她初次见面,但她一听说美美是杜老的千金,而我又是胖子时常挂在嘴边的熟人(谁知是真是假),便把我们让到里屋。

美美想成为明星的心切,加上这屋有优美的立体音响的爵士乐可听,便坚持等下去,好有个水落石出的结果。这一点,她很像她爸爸,杜老无论干什么,都非常彻底,非常坚决。

倘若不是胖子好客,便是人们实在太需要他了,那短短几个钟头,足有七八次起来敲门的。这位续弦夫人便插上一盘电视录像带,放给我们看,自己出去接待客人。我记得胖子的原配是一位腼腆的小学教员,可没有这种善于交际应酬的张罗劲。海外风光无啥好看,但能够播放录像的电视机,我倒是初次见识,眼福不浅。连美美在大世面里开过眼的姑娘,也啧啧称羡,她给我悄悄地介绍着屋里的舶来品,懂行地指出牌子、型号、哪国出品、有何优点,以及它们的价钱。但我缺乏热情,那价格太骇人了。大概凡人只是对能够到手的东西,才会产生了解它的欲望,一个普通的地球公民,干吗关心月亮上的环形山呢?这些物品离一个编辑实在太遥远了,但我由不得嫉妒地想(这种凡俗的感情又涌上来了),怎么和总在养病休养的胖子如此亲近呢?所以当那位笑容可掬的夫人,端着咖啡和西点款待我们的时候,我觉得(真是太不恭敬了),甚至包括她,也同这些洋货一样,有点来路不明。

美美说:“尤叔真会生活!”

她笑笑,解释地说:“这是人家借给我们的。”世上还有这等肯借出东西的好心人,我怎就没有福气碰上咧!

尤胖子直到很晚,我们无论如何也该告辞的时候,才坐着别人的轿车回来。不过,这回坐的不是“上海”,而是“丰田”,许久不见,他又发福了。才要把司机打发走,一见我们,如获至宝,不由分说,把我们塞进车门,说了声“老地方”,便让开车。同时又从车窗探出头去:“当家的,回头大个子来,告诉他,高干病房弄妥了!”

“老天真来找过你!”

“甭理他,那瘪皮臭虫——”

“小保他妈来说,她儿子快要判决啦!”

“得啦得啦,我也不是千手千脚观音。走!”小汽车开上马路,一会儿就把我们带到一家我从来缺乏胆量迈进去的高级饭店。

“我可没有带钱!”丑话先说在前头。

“不用你掏钞票,康大编辑!”尤胖子熟门熟路,领着美美和我,走进单间雅座。看样子,他中午是在这儿吃的饭,说了一句“照原样办”,服务员便扭身走了。

开门见山,我把来意向他说明,美美在一旁听着很高兴,很满意。至于尤胖子听完以后什么态度,是认为事属荒唐而大笑,还是敷衍几句而婉拒,那就怪不到我了。最后,我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美美能不能拍成电影,演个主角,就看你这位活神仙了!”

他既没有大笑,也没有婉拒,出乎我意料的,在认真地思考以后,搓搓手,竟然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我可以试一试。”

“尤——叔!”那声音比桌面上的冰糖莲子还要甜。

尤胖子声称自己是脂肪肝,但吃起油腻来并不忌嘴,他说:“美美,你可别太着急,我还从来没经手办过这类事。”

显然这是他从未承办过的一项新业务。

“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能帮忙的我无不尽力帮忙。助人为乐嘛!美美,不过,你这件事难度大点。”

我吃一惊,该不会向美美“借”一台有录放设备的电视机吧?

“我得寻找可以钻进去松动的缝隙。”

“缝隙?”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字眼。

“譬如那部稿子,我就找到了阁下!”

当时,我的心就好像跌进了那杯冰镇啤酒里,幸亏我未曾提莉莉的事,否则,这有把的烧瓶真让他给攥住了,这个掮客!我站起来:“胖子,这事是无论如何将就不得的,那部作品实在糟!你别以为电影演员可以走后门,作家也可以走后门,那是稿纸上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爬出来的。”

“康叔——”美美撅起嘴:“你答应了我的。”

“即使退一万步讲,我同意了,上面还有主编,最后还有终审!”

尤胖子夹了一块烧鸡脖子,放在我的菜碟里:“你瞎激动什么,老康,我不是跟你说过了,生活,总是会有缝隙的。你放心,主编也好,终审也好,我都打点得差不多,已经松动了。”

啊?怪不得他们不让我退掉这部作品,总是让我“再看看,再看看!”

我怎么也吃不下去了,望着要成为明星的美美,望着纵横捭阖的掮客尤胖子,望着墙壁上镜子里反映出的我那副哭笑不得的尊容,我马上想起杜老的两句话,只要生活里留下让人可钻的缝隙,就必然会出现这些“岂有此理”的“笑话”。

嘣嘣,有人敲门。

是来找胖子的,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