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这种东西,说起来是相当古怪的。当你想得到它的时候,它往往拼命躲着你;而到了你根本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却常常不敲门自己来了。
江平和林音,这对自幼一起长大的年轻人,在短短的弥漫着硝烟烽火的日子里,就产生过一段说酸不算酸,说甜不算甜的波折。
林音,许多人都知道她,是个锋头很足的姑娘。她给人留下印象的地方,并不是她出众的身材,而是她的娇气和脾气,尤其是后者,但愿咱们谁也别去惹恼她。可是大家却都能够容让她,说来也不是什么秘密,林浩是铁路分局的党委书记嘛,这样人家的掌上明珠,自然难免有点性格,所以人们也就不同她计较了。
话说回来,那脾气也是有来由的,姑娘大了,很明白,爱情像道口那根横木拦在面前一样,逼得她非驻下足来考虑这个问题不可了。啊!就是那个开火车头的江平,挡住了她的去路。问题是她不算怎么爱他,而情况明摆着又要非去爱他不可。对一个有自尊心的姑娘来说,显然不是倾心乐意的,但要摆脱这样一个并没明说的局面,也不那么容易。所以她有些烦恼,有些不顺心,因而不免才有点脾气。原谅她吧,倘若你要摊上这类事情,心里也不会那么痛快的。
至于江平,就像南方盛产的木瓜一样,直到如今,照旧还把她看作是童年时的小伙伴。所以他像做哥哥似的更能担待她些,无论她怎样急躁、怎样刻薄、怎样无理,他都一笑了之,要不,顶多报之以沉默。越是这样,林音也越生气。“嗐!你呀你呀!……”她本想说他是一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住了,她不愿太刺伤他。
前面已经提过了,他俩是从孩提时代一起长大的,按理说,应该互相了解,可不幸,林音对于江平,不算那么深知,听她这番“鸡肋”的评论,就知道要看透一个人是多么不容易了。
比起林音来,真遗憾,江平是个默默无闻的角色,甚至在机务段,知道他尊姓大名的人,也是屈指可数。他像一滴水掉进大海里,消融在那些普普通通的群众里面,半点也不突出,从来也不引人注目。林音就恨他这一点,太平凡了,女孩子的心理么,总希望自己所爱的人是出类拔萃的。偏偏这个平平,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没有什么突出表现,唯一的特点——如果说是特点的话——就是平凡、平淡、平常,甚至在她的眼里,还有点平庸。
“你呀你呀,名字就标明了你的性格,叫你平平,再准确不过的了。”
江平说:“小音,我看还是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好些。”他有他的哲学,真拿他没办法。
“我就讨厌那种胸无大志,没出息的货色!”林音已经不止一次向他亮观点了。
可江平也有点牛性子,看她气色还比较顺的时候,不软不硬的话照样会奉送过来:“依你说,人人都得做英雄豪杰?”
“那不好么?”
“好是好,只怕到时候地球都装不下。这世界更多的还是普通人,我看给四个现代化添砖加瓦,一点一滴出力气的,小音,恐怕是你看不上眼的那些人呢!就像在舞台上演戏一样,大家都争着演主角,这台戏该怎么唱?”
“那你心甘乐意跑龙套?”
“我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看,多固执。
林音气得两眼发黑,竟有这样不争气的人:“你呀你呀!我算一碗凉水把你瞧到底了!”她就是这样看江平的,有什么办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嘛!
要是换个别人,林音早就会找到她所尊敬的柳静阿姨,把她的心思全盘托出,征求她的意见。可现在怎么能当着人家妈妈的面,议论她儿子的长长短短呢?“唉,难死了……”林音的心里乱糟糟的。有一次,在手术室里,差点给柳静递错了器械,这位外科主任,像慈祥的妈妈看她一眼,那没有说出的话,似乎是:“你从来不这样的!”
林音负疚地垂下眼帘,心里思忖着:“怎么对你讲呢,柳阿姨!倘若他要是一只雄鹰的话,我就没有这么多的烦恼了……”
铁路分局的军运任务越来越紧张,江平那台机车,常常连轴转,已经好多天没见他来了。
说也奇怪,连林音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尽管看他不上,有点嫌弃他,但隔两天不见他露面,又觉得心里欠缺些什么似地。
江平来了,是来给她爸爸送他们包乘组的请战书,因为战争气氛一天浓似一天了。
“讲讲国境线上的情况吧?”姑娘发出命令。
“问你爸爸妈妈,不比我清楚!”
“我偏喜欢问你,不可以吗?”
“反正我们机车,拉的全是军列。”
“快打了么?”
“我看快啦!”
“我们医院都在准备卫生列车,连你妈也去咧!”她告诉江平,本来名单上没有柳阿姨,考虑到她年老体弱。“但她找到院党委,也递了这样一份请战书。说,谁也没有理由拦住她,不让她去前线,第一,她是外科大夫,第二——”
江平沉重地叹了口气:“第二,我爸爸的坟墓就埋在国境线,妈妈心里总是惦念着……”
林音从心眼里钦敬柳静,像她那样矢志不渝的爱情,对死者绵绵不断的怀念,在年轻姑娘的心灵里,总引起强烈的反响。她是多么坚定地要求到前线去,因为那里埋有她丈夫的骨骸,所以百折不挠地朝着目标前进。林音盼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产生出这种火一样,永远不会熄灭的爱情。
江平看看表,站起告辞:“我该走啦!小音!”
“回家?”
“不,老地方。”他大踏步走了,好像那里有块磁铁在吸引着他。
大概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秘密,江平爱往俱乐部跑,把心系在那里,就是属于他的秘密。可能因为他是个不起眼的人,所以他的秘密谁也不感兴趣。林音倒曾经好奇地关切过,这个毫无艺术细胞的平平,难道能在舞台上干出什么奇迹来?结果,她大失所望,平平在剧场里仍旧是个平凡的角色,是个卖力气的,干着别人不愿干,或者不屑干的事情。
她看他的背影,连背影也那么普普通通,不禁摇头叹息:“平平,平平,哪怕稍微出息一点呢!”
倘若说林音心里没有一点江平的影子,那也是不公正的。可是平平,这个说不上好,说不上坏;说不上俊,说不上丑;说不上有能耐,说不上窝囊废的人物,像毫无味道的白开水一样,能值得自己献出全身心去爱,能掀起自己强烈的爱情巨澜么?
所以她犹豫啊……
早年间,倒曾经爱过几天平平的,还记得在大串联拥挤的列车上,是怎样含羞地伏在他怀里,度过漫长的旅程;在去井冈山的公路客店里,是怎样挤在一张草席上等待黎明。哦!那都是青梅竹马似的感情,像逝去的流水,飘忽的浮云,已经是属于昨天的回忆了。
如今,姑娘长得娉娉婷婷,感情是一回事,理智又是一回事,一个平平凡凡的火车司机,可不是她心目里那只高高翱翔的雄鹰,差距实在太大,江平的这一个平字,使她失去了全部信心。
然而,父母的心愿,聪慧的外科护士,不是看不出来;但是,爱情的种子,却非人工可以催芽的。她从心里感激柳静,大夫压根儿也不曾流露过这样的意思,倘若她要张嘴的话,林音还真是难以拒绝。但是柳静懂得,爱情像海潮,不到涨的时候,决不会涌上来的,所以有时还劝林浩两口:“孩子们的事,由他们自己去!”
林浩可不这么想,他和江平的爸爸,是南下时的老战友,后来,两人又联袂率领铁路工程处去支援越南,抢修过红河大桥。就在江平的爸爸获得一枚越南政府授予的勋章那天,一场前所未有过的大轰炸里,他用身体掩护住林浩,就这样,弹片穿透了他的心脏,壮烈牺牲了。
因此,按照我们中国人以恩报德的传统,林音觉得她和江平的结合,是顺理成章的事,何况她爸爸还相当赏识他呢!唉,姑娘的心哪,对这份推又推不开,拿又拿不起的爱情,实在没有办法。一些女伴也曾晓谕过她:“林音,天下这么大,还愁找不到一个更好的?”
也许林浩觉察到女儿心理上的微妙变化,趁着她要随柳静上卫生列车到前沿去,决定把该了结的事情了啦,尽到做父母的一点责任嘛!要不然,求婚的,说媒的,都快把门槛给挤破了。于是,抬腿就走,好在两家相隔不算太远。
南方二月的夜,已经相当温馨了。
柳静戴着老花眼镜正在灯下,给儿子缝补衣衫,没想到笃笃笃敲门声响,林浩和他老伴进屋了。不算什么稀客,随随便便谈了起来,谁知开门见山,林浩先点了题:“看样子,平平该成家啦,也省得你缝缝补补啰!”
柳静笑了:“成家?马上就要打仗咧!”
“你和老江当年也是在炮火声里结的婚,还记得当时一个漂亮的军医,爱上一个大老粗连长,是个多么不寻常的婚礼,把我这个指导员忙得——”
“你今晚兴致真好,大概要打仗,你这个老兵心又活啦!”
“不,我们两口同你来谈正经的。”
柳静有点糊涂了,林浩老伴提醒她:“平平和小音呗!”
“老天,这是从何谈起……”柳静望着他俩,老战友的心情,她是完全领会的。假如说是补偿的话——也许太功利主义了——,这么多年来,关怀体贴,照顾帮助,也完全足够足够的了。“我记得老江生前总爱这样讲,因为我们终究是共产党人嘛,给,是应该的,哪怕把生命都给出去;而要,往里要,多一分只能多增加一分不安。你们要真有那份心,恐怕连九泉下的老江,都不会安宁的。”
“哈哈,你简直想得太多,孩子们的事经你一说,可就复杂了,依我看,干脆,给他们把事情挑明算了。”
“糊涂的老战友啊,有些事情哪是人力能勉强得来的,不到瓜熟蒂落,结不出爱情的果实。”她劝阻着热心肠的夫妇:“我看,还是由孩子们自然发展吧!”
一个分局的党委书记是相当忙的,何况战争迫在眉睫,不可能在儿女问题上过多费心,就这样拍了板:“平平,归你做工作;小音,我负责。”
“你呀你呀,还是老脾气,火爆性子。”柳静拿他没有办法。
林浩老伴给她解释:“大刚快要回来,他一直催着这件事。”
“怎么,这个炮兵侦察参谋要复员?”
“不,路过这儿到前面去。”
哦,柳静顿时心里全明白了。“这么说,真的快了?”
林浩点点头,大声地说:“再不会发生去年的事啦!”
去年,边境车站的铁路工人,为了养护线路,竟被对方毒打,许多人受了伤,柳静带了个医疗队去抢救。因为江平爸爸的墓地,就在界河这岸,于是她抽了点空,由林音陪着,像多少年来一样,沿着崎岖的山路走去。一年一度,她都要来这里坐一坐,并不仅仅是怀念,而是要在这里获得一些激励,取得一些力量的。
但是,有什么惩罚比这更残酷呢?铁丝网和竹尖桩横在面前,在霏霏的细雨里,她怔住了,只能站在邻近的山头上,朝那可望而不可即的墓碑遥遥凭吊,她的心碎了,因为她丈夫为之洒尽鲜血,临终时还满怀深情,定要埋在国境线上,好日夜凝注关切的这个国家,竟强占山头,阻断道路,连妻子去给丈夫扫墓,添一把土的权利都给剥夺了。
她手里捏着那枚越南勋章,绶带上还残留着当年的血渍,在微雨里先泛潮了,似乎刚从丈夫胸膛里冒出来一样,愤恨的柳静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林音震惊地喊住她:“柳阿姨——”
“他们没有权利挡住我,那是我们的土地。”
但是林音看得清清楚楚,那些黑洞洞的枪口,正从石碑后面,从相思树后面举了起来,竟然指向一个手无寸铁的妇女。
突然,砰的一枪,警告似的从柳静头上掠了过去。想起那些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工人,她明白了,他们是什么卑劣的事都会做得出来的,而地下的人会知道吗?会后悔吗?她头有点晕眩,手一松,那枚勋章,和林浩定要捎来酹祭战友的酒,都跌落在地下,酒液混合着雨水,流过那枚褪色的勋章,无声地渗透进泥土里去。
那缠绵的雨,是妻子惦念丈夫的泪水,那飕飕的风,是被霸占的土地在呜咽,林音第一次看到柳静是那样伤心地哭泣……年轻的心灵里,多么羡慕她那永不衰退的爱情啊!
一年快过去了,那座被他们亵渎的石碑还在吗?那些被他们践踏的相思树,还生长着么?一棵棵都是柳静亲手栽的呀!栽下了对丈夫的爱情,也栽下了做妻子的相思,如今,还郁郁苍苍吗?
等客人走了以后,她在那个原来装勋章的空盒子里,找到了相思树最早结的几粒红豆。在台灯下,闪闪烁烁发出悦目的光泽,像漆似的匀润,像玉似的滑腻,她端详着,等待着平平回来,琢磨着该怎样点化他。他和他爸爸太相像了,半点也不善于表现自己,她当年也是付出很大勇气,才把心给了那位连长的,而林音……
夜深了,还是不见儿子的踪影,就披上件衣服,在抽花飘香的马路上,朝蕉影婆娑的俱乐部走去。那里,也已鸦雀无声,连花坛上含苞待放的蓇朵,都垂下脑袋静静地睡了。她踩着香樟树下的潮湿的泥土,绕到剧场后侧的大库房,才看到一扇小窗户亮着灯,在蒙着报纸的玻璃窗上,端端正正映出她儿子的沉思影像。妈妈的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热乎乎的暖流。她不知该责怪他好,还是心疼他好?站了好一会儿,几次伸手想去叩窗,都踯蹰地把手缩回来,终于,做母亲的轻手轻脚离开了那间堆满封存图书的库房,回去了。
第二天清早,江平回到家,他妈已经坐早车先去边境车站,为卫生列车接运伤员作准备。他发现桌子上,有给他留下的便条,和几粒玛瑙般光彩夺目的红豆。
红豆,象征着爱情和相思,而且谁都会马上从心底吟出唐代诗人王维的绝句,何况柳静留下的话语,又闪闪烁烁隐含着一点什么意思呢?顿时,他明白了,似乎多年在沉睡着的意识,猛然间醒悟了,原来,她并不仅仅是童年时的小伙伴啊!
马上就要出发,而且是紧急任务,但是他一定要找到林音,就像一道复杂的多元方程式算题,终于被他解开了似的那样豁然大悟,他要告诉她,他爱她。
到家,她已经上班去了;到医院,她还没有来,兴冲冲的江平,终于在宏伟的江桥上,在拥挤的车流里,发现了那张映着朝霞的粉脸。
他热情地招呼着,叫嚷着,差点造成了桥上的交通堵塞事故,他顾不得这些,因为他有许多话要对她讲,多得像桥下滚滚的江水那样滔滔不绝。
但林音刹住车,连车都没下,看着满头大汗的江平,没有回答。
“你看,这是什么?”他一扬手,兴高采烈地向她挥舞着那只锦缎盒子,许多自行车都好奇地围了过来,被拦阻的汽车直揿喇叭,连交通警都干预了。但他怎么也按捺不住,挤到她跟前:“小音,你见过红豆么?要是你喜欢的话,你就拿着吧,我想——”
这时,在一片欢悦的自行车铃声里,听到的却是冷冰冰的回答:“你这是什么用意?”他还来不及相信她会讲出这种毫无春天温暖气息的语言时,林音已经登上车,随着那股车流,飞也似的朝桥下风驰电掣地走了。一眨眼就不见影了,他站在桥正中愣着,望着一江碧水,想不透她究竟为了什么?
姑娘的心啊,真是莫测高深,连红豆都敲不开她的心扉。
假如说,儿女是父母的缩影,那么林浩的火爆性格,就能在这位外科护士的身上找到。今天,她确实爆炸了,而引信就是江平,怎么能在刚和她爸吵崩以后,会在江桥上给司机一个绿灯信号呢?
江平上了车,就一心扑在工作上,什么都忘了;而林音,在手术室里,却是看什么都不顺眼。怪谁呢?她在想,怪该死的电话,一大清早,没完没了地有人找她。
熬了一夜的林浩,向他女儿埋怨:“小音,你让我安静点不行么?”
“人家要打电话来,我有什么办法。”
“以后少和他们来往,我半点也不喜欢那些围着你转的人。”
林音扬起眉毛:“爸爸,我也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
“你要有点头脑!”
她顶了回去:“我并不傻!”
“提醒你没有坏处!”
她生气了,站起来:“好吧,以后我该跟谁来往,都得由你批准,行了吧?”假如她了解她爸爸一夜在调度所连眼皮都没合;假如她了解她哥哥昨晚路过家门都没进,径直开往前线,只是在电话里打了个招呼,连面都没见,就不会说气话来噎她爸爸了。
“这样对你有好处,不大不小的姑娘家,应该有点分寸!”
“好!”她斩钉截铁地回答:“从今往后,谁也不来,你满意了吧?”
“那当然不是绝对的,例如平平,为什么不可以来往呢?”
她瞪起眼睛:“为什么他享有这个特权?”
林浩不知该怎样讲得透彻,只好武断地回答:“这你就甭细问了,他是谁?他应该有这个权利!”
倘若林浩推心置腹,和颜悦色地给女儿剖析,或许林音不会反感到这种程度。登时,她觉得江平成了个恶棍:“听你话里有话,将来还要把我嫁给他吧?”
这样将军以后,他不得不摊牌:“我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
“他?”林音蔑视地一笑,心里说:“那个平凡的人。”
林浩哼的一声:“你未必能理解一个人的真正价值!”
“你赏识是你的事,爸爸,而我——”
林浩看着他倔强的女儿:“你怎么啦?”
“我只有一个字的回答:不!”说完,她梗着脖子走出屋去,但是,她听到她爸在身后说,简直是一种不可更改的命令式口吻:“你的回答不应该是不,而是两个字,同意,或者考虑!”她回到自己屋里,“哇”地一声,扑在床上哭了。心里诅咒着江平,多么卑鄙的家伙啊,竟采用逼婚的手段,太可恶了。正好收音机播放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更是个刺激,她啪地关掉,噔噔噔地上班去了。
因此,她在车水马龙的江桥顶端,被他拦住时,甭提那分恼怒啦,尤其是江平竟选择那样一个场合,向她奉献爱情相思的象征,气更不打一处来,她真想朝他吼出声:“滚开,我不要你的红豆,而且,我半点半点都不爱你……”
然而手术室里的安谧气氛使她静了下来,她在回味,江平不可能是那种出坏招,耍心眼的人,尤其听说前方已经打响,倒不由得为他驾着军列,冒着炮火前进而担心了。
唉,感情哪,千丝万缕不那么容易割断的呀……
过了两天,她们卫生列车终于要出发了,忙得她昏头涨脑,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准备走。谁知推开门,只见江平这位老兄,仰脸躺在沙发上打瞌睡,先就有了气。大凡心里不对劲,看什么都不顺眼,那大模大样的神态,触动了她的痛处,便认为他是以合理合法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当姑爷来了。其实,江平早忙得把桥上的冷遇置之脑后了,一睁眼便笑嘻嘻地问:“这回你达到目的,可以到前方大显身手了!”
“我看不出值得多高兴。”她故意淡淡地说。
“小音,妈妈学的是战伤外科,她还希望你接她的班呢!”
这是什么话?连未来都安排了,赌气地说:“谢谢,我心甘情愿当个外科护士!”
“多么难得的学习机会,小音,你应该抓紧学呵!”
“不用你费心!”
“听我给你讲一句好吗?”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我认为我有责任对你讲——”
江平觉得自小一块长大,关系亲密,有资格直言无讳奉劝几句;而林音却联系她爸爸说的那份特权,在以未婚夫的身份来规诫自己,不由得勃然大怒,冲到江平面前,用手指着门:“请,出去!”
“你开什么玩笑!小音!”他脸也白了。
“滚——”
江平怔住了,怎么回事?还从来没见她发这大脾气,只好站起身来往外走,但林音喝住了他:“听着——”
难道江平没有自尊心么?他不理她,林音在门口挡住,一口气倒出她心里要说的话:“……你认为你有责任,我可不承认;爸爸给了你特权,我可没给你。江平,今天,我把话给你说死了,我不爱你,而且,永远永远……你可以想尽一切办法,不过休想得到我的心!”正好一盆玫瑰像团火似地怒放在她身边,她狠狠地揪下一朵,手指扎出了血也不在乎,赌气地摔在江平脚前:“你要再逼,就是这个结果!”
天哪!她都说些什么?只见她神情激愤,脸色绯红,泪水在打转,嘴唇直哆嗦,手指头滴着血珠,挺直地站着。江平还是头一回看到她性格的另一面,这样的女孩子才真正值得去爱,但是,她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恐怕,成为昨天的梦了。
他喃喃地,似乎是自言自语:“妈妈从小时就教我,一个人活在世上,应该往外给,而不应该往里要。你放心,我决不会要我不该要的东西!”
电话响了,林音听了一下,是爸爸在找江平,便把听筒摔给他,江平接过来,嗯嗯两声,知道又有紧急任务,匆匆走了。
当她坐在卫生列车里,往前沿开去的时候,心里觉得像终于动了摘除手术似的轻松多了,江平江平,像一页平淡无味的小说,看过了,没什么印象,便翻过去了。这个太平凡的人,得,谈不上高兴;失,也无所谓惋惜。她打开车窗,眺望沿途景色,没想到,一个非常熟悉的背影,正在火车头上探出身来,还是那样平平凡凡。啊,偏偏是他,原来她爸的电话,是给他任务的,记得她妈后来抗议过:“孩子从打响了就没下过车!”
怪不得他在沙发上打盹,错怪人啦!
可她爸板着面孔说:“别忘了,他是老江的儿子,你放心,压不垮的。”
到了前沿小站,炮声震天,流弹乱飞,但是,她被强留在车厢里,据说是柳大夫的意见。她只好趴在窗口往外张望,那些医护人员正在紧张地接运伤员。
突然间,一个高大的身影投进她的眼里,在被炮火染红的半壁天空里,这个普通的平凡身影,倒显得有点不寻常了。江平江平,三天两夜没歇过的火车司机,又来抢着抬背伤员了。他跌跌撞撞地奔跑,动作虽然笨拙,但比谁都要迅速些,作为一个医护人员,她懂得,时间就是生命,啊,江平,难道他也意识到这一点了吗?
怪不得爸爸说他是老江的儿子,想到这里,林音霍地站起,自负地说:“难道我就不是林浩的女儿么?”于是,她扭开门,跳下车,裹进那股洪流里去。
炮弹在头上呼啸着飞去,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但是看到那个平凡的人,迈着大步冲出车站去背伤员,她也随着跑去从卡车上,背下一位重伤员,往站里卫生列车送来。路程并不算远,只不过几百米的样子,但是要跨过铁道、穿过月台,没走几步,就吃不消了。
江平已在前面走远了,而她,每挪动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她开始踉踉跄跄,东倒西歪。渐渐地摇晃起来,说什么也支持不住了,眼看就要栽倒;偏巧,踩在一块石碴上,一个趔趄,双腿一软,整个身子连同那个伤员歪倒过去,她两眼发黑了。
但是,她被人扶了一把,才算站稳,刚要道声谢,谁知站在她身旁的,却是那个怕碰到偏偏又遇上的平凡角色。好在是天黑,救人要紧,他没认出她来,只是嘟哝了一句:“同志,你差点把伤员摔着了。”然后,他双手托着那个脸部包扎着的伤员走了。
林音望着他像抱着自己骨肉兄弟似地,稳稳当当地走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突然间,轰的一声,敌人的炮弹正好落在车站里,她顾不得怕他听出是自己,没命地喊了一声:“小心弹片!”谁知他听见没有,只见他卧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伤员,刹那间,她好像看到了那传诵已久的场面:江伯伯是怎样奋不顾身地俯伏在她爸爸身上。
啊!硝烟散去,还不见他的动静,难道他像江伯伯那样也……她情不自禁地冲过去,但是他已经挣扎着站起,一步一步,吃力地走去了。看他步履艰难的样子,不禁想起她妈的话:“孩子已经三天两夜没下车了。”说话时是多么心疼啊!妈妈为什么那样怜惜他呢?……她不愿往下想去,羞愧地低下了头,这才发现伤员的挎包还在手里,连忙追上车,正赶上车长到处找她,到底是党委书记的女儿啊,一把抓住再也不撒手:“你别乱跑了,小音!”说着,把她锁在餐车的储藏室里。
她叫也无益,谁都奉命不敢开,只好无可奈何地坐下来,无意中碰到了挎包里的硬皮日记本,也许有些好奇,便掏了出来,刚一翻,一张照片从日记本里滑到地下。储藏室里灯光暗淡,只能辨别出是个女孩子的半身相片。等她俯身捡起来,细细一看,她倒抽一口冷气,差点晕了过去,照片上那个含笑的漂亮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啊!
“哥哥,大刚……”她的心涌到了喉咙口,站起来发疯似地擂门,人们听她果真急了,以为出了什么事,便开了条门缝,林音泪流满面,顾不得一切地挤了出来,挨着车厢,一个一个床位,寻找她的哥哥。
一直到她的车厢,才发现手术台上,正躺着她先背过,后来由江平接过去的面部包扎着的伤员。现在,她从轮廓上认出来了,才要扑过去,值班护士拉住了:“小音,他正昏迷着。”
“柳大夫怎么处理的?”
“失血过多,马上组织抢救。”
“有血吗?”林音焦急地问。
“那位同志献的血,赶快帮着给输血吧!”
林音一心只顾着自己的哥哥,盯着那一点一滴的鲜红的血液,流进昏迷的林刚血管里。慢慢地,他苏醒过来,终于认出了妹妹,第一句话就说:“……江伯伯的坟墓被他们全刨平了,相思树也被他们全砍光了。”
“哥!你千万别告诉柳阿姨啊……”说到这里,她听得身后有点动静,连忙扭回头去,那个坐在椅子上,裸露出臂膀的年轻人,正是她宣布永远永远不爱的江平,他,他在这里干什么?
值班护士给她介绍:“就是他献的血。”
林音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连忙凑在她哥哥耳边,激动地,而且带点内疚心情地告诉他:“哥哥,是平平背着你,是平平掩护你,是平平输给你的血——”她突然想到,也许江平还不知道躺在手术台上的伤员是谁吧?于是又像以往一样,充满了感情地叫了声:“平平……”
但是,那个平淡、平常,甚至还有点平庸的普通人,把头歪在椅背上,似乎睡过去了。他太困乏了吧?整整三天两夜,林音现在也像她妈那样疼惜他了。猛地,值班护士失神地惊叫着跑过来:“小音,他,怎么也休克了?”
林音这才看到,江平已经负了伤,腿部被炮弹碎片崩了个口子,伤口不大,却很深,正津津地滴着血,裤脚、袜子都被血染红了,鞋壳里灌满了积存的淤血;可他毫不吝惜地还要给,往外给……就像他说过的那样。
“平平……”她仿佛看到这个平凡的人身上,有着闪闪发光的东西,扑过去,抱住他哭着,痛心地哭着,多么后悔那些说过的没轻没重、绝情无义的话呀!她也不知哭了好久,直到有人轻轻地抚摸着她头发的时候,才发现柳静坐在她的身边。
“别难过了,小音,弹片会取出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是可惜,考试要给耽误了。”
“什么考试?柳阿姨?”
“他已经报了交大的内燃机车设计专业——”
林音瞪大了眼睛:“平平要考研究生?”
柳静也莫名其妙:“你不知道,小音?平平没告诉你?这些年,他在俱乐部封存的图书仓库里干些什么,你一点也没留心?”
啊!林音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原来他在剧场里像头牛似地干活,是为了换取看书查资料的权利,是为了准备他的研究生考试,她,傻了。
江平在手术台上轻轻翻动了一下,那几粒红豆再巧不过地,滚在了柳静和林音的眼前,柳静看到了,林音也看到了,两个人的眼光汇合到一起,但谁也没有伸手去捡。就在这时,也许是种幻觉,林音似乎回到江桥上,似乎听到那个火车司机在热烘烘地朝她说:“要是你喜欢的话,你就拿着吧!”
于是,她走近过去,神色坦然地把那几粒晶莹的红豆一一捡了起来,包在手绢里,珍重地藏在贴胸的口袋里。
柳静望着林音,想起国境线上失去的坟墓,心里在想:“夺不走的,侵略者什么都夺不走,看,我的身边又多了一个亲人……”于是,她把林音紧紧揽在怀里,提醒她:“孩子,也许平平将来会落下残疾的,我是个外科大夫!”
“不,柳阿姨!”她贴着柳静的脸颊呢喃地:“不管他落不落残疾,不管他考不考研究生,我永远永远跟平平一起……”
“小音!”她搂得更紧了。
林音抬起脸来,第一次羞涩地张嘴喊了一声“妈妈”,然后满脸绯红地扎进柳静怀里。她觉得她将和这位妈妈一样,会永远做一个矢志不渝,忠实于爱情的妻子。
汽笛响了,列车满载着希望向明天驶去,炮声隆隆,绿灯闪闪,最早的一丝曙光,已经出现在天边。
她甜蜜地笑了,爱情,就是这样,像海潮一样,不敲门就自己涌上来了。